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荒蕪的、被白雪半掩的殘破古廟，坍塌的半堵墻勉強擋住了最凜冽的風向，廟里擠滿了瑟瑟發(fā)抖的流民。
在角落堆放的枯草爆處，葉朔蜷縮著身體，像一只應(yīng)繳的小獸，她正小心翼翼地將好不容易討來的一點凝固的、帶著膻味的劣質(zhì)油脂，一點一點涂抹在蕭燼寒手上腳上保紅的凍瘡上。動作笨拙，神情卻是無比專注。火光微弱地跳躍著，映亮了她滿是泥濘，卻難掩眉宇間那份固執(zhí)守護神情的臉。
廟門口，一個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的高大身影在風雪中停頓，融雪的痕跡在他肩頭濕了一片。肖棲白找到了。
他風塵仆仆，形容消瘦，臉頰上多了一道猙獰的新傷疤，以眼角劃到下頜，平添了幾分戾氣。但那雙如同孤狼般清亮銳利的眼睛，在看到破廟角落里那兩個小小的、相互依偎取暖的身影時，瞬間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巨烈喜悅和一種痛徹心扉的……感激與愧疚!
她活著……恩人的女兒還活著!盡管瘦骨嶙峋，盡管滿面風霜!而她……正在做一件他曾無比熟悉的事情——照顧一個需要幫助的、瘦弱的孩子，葉虎臨死前看著他的眼神瞬間涌上心頭，那眼神里不是怨恨，是……囑托。她做到了!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浩劫和流亡之后，她依然像一只護崽的母狼，在守護著另一個無辜的生命!兩年過去，她還是沒變，可他知道，因為他葉朔再也回不去了。劇烈的酸楚沖得他眼眶發(fā)燙。
他無聲地靠近，盡量放輕腳步。就在他即將走到葉朔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時——
“這位爺……可是姓肖?”一個干癟得像老樹根的聲音實兀地響起，聲音壓得極低，一個拄著拐杖，跛著腳的老者畏畏縮縮地、帶著一絲惶恐從陰影里挪了出來。
肖棲白腳步一頓，心猛地一沉。他知曉在這亂世之中普通人信息傳遞很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伤矝]有辦法，當時只能把身上所有之前的物件交給老人，希望他能找到繡月。可如今，他能坦然的面對愛情的結(jié)局嗎？
“我……我拖了兩年，才……才走到那淮安府，找到了您說的那位叫繡月的姑娘……”老者喘著粗氣，渾濁的老眼里帶著深深的悲哀和不安，“可……可晚了……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她……她出嫁……”他從懷里擱出一個極其簡陋的、用紅布卷著的小包，顫抖著遞了過來，
肖棲白僵住了。一股劇烈的、幾乎將他撕裂的預(yù)感席卷了他。他不敢接那東西。
“繡月姑娘……苦啊……等您等了兩年，誰都知道她被您耽誤了……后來她爹實在熬不過族里的閑言碎語和催逼……把她許給了城東頭做棺材鋪生意的王鰥夫……她……她死活不肯……后來……后來絕食上吊都不成了……”老者聲音哽咽了，“嫁過去前三天……她……她托人偷偷給我塞了這個……哭著求我一定要再見到您……告訴您……”
肖棲白顫抖著手，打開了那皺巴巴的紅布包.里面是一小塊被仔細撕下的，粗劣卻干凈的素白麻布，上面沒有字，只用燒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簡單的圖案：一輪下弦月，被一道裂痕居中劈開。裂紋深入“月亮”內(nèi)部，將它分成兩半，在月亮的左下角，有一個模糊的，像是被淚水暈開的墨點。
無聲的沉默在風雪中蔓延，沉重得讓人窒息。
肖棲白捏著那塊破布，指節(jié)因用力而促出森白的顏色，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那輪被劈開的下弦月一同……碎裂了。喉結(jié)刷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老者，也背對著還在專注抹凍瘡的葉朔和蕭燼寒。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如同要將心肺都凍成冰塊!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了一下。
兩年……他為了找尋恩人之女。辜負了等待的摯愛。他本以為自己找到葉朔就能解脫，就能去挽回，卻沒想到，得到的卻是心上人絕望嫁人，終身盡毀的消息!
那輪被劈開的月，是她被徹底摧毀的心嗎?
血仇在身，恩債未償，情緣……已斷!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了盡頭。
良久，他才極其緩慢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控制住身體的微顫，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已沒有淚水，只有一種被冰封了的平靜和徹骨的疲憊。
他看了一眼仍在仔細為蕭燼寒涂抹油膏、似乎毫不知情的葉朔。然后對那老者，無比艱澀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多謝?！?/p>
老者嘆息一聲，拄著拐杖，一步一蹣跚地重新進入了角落的陰影里。
寒風吹動著破廟門板上僅存的半張破窗紙，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
肖棲白在原地站了很久，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最終，他抬起腳，將腳下松動的石板壓實，然后邊開沉重的步伐，無比堅定地朝著角落里那兩個小小的身影走去。
他的方向不再有任何遲疑。江南煙雨，已是他永世無法觸碰的舊夢，余生的責任，只剩下眼前這兩個，他用半生愧疚和一條心命換來的恩人之女，以及那個被她守護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