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熬了多久,頭頂?shù)哪_步聲終于遠去。葉朔費力地從地窖爬出,刺鼻的血腥氣和寒風讓她鼻腔發(fā)酸。院子里,那株母親最愛的海棠樹攔腰折斷,枯枝猙獰刺天。斷裂的海棠旁,父親葉虎魁梧的身軀僵臥雪地,覆著薄霜和暗褐血痕。
葉朔瞪大眼,空洞地望著那輪廓,淚水大顆滾落,砸在凍硬的血泥里?!暗甭曇羲粏∑扑椋斑@……是噩夢……對嗎?醒來就好了……”回應她的只有寒風嗚咽。
她踉蹌起身,拖出沉重的銹鐵鍬,跪在父親身邊,用凍紅的手拂去他臉上的污血。冰涼刺骨?!暗镏篮L臄嗔恕瓡y過嗎?”無人應答。她咬牙,在海棠樹下奮力挖掘。凍土堅硬如石,鐵鍬震得虎口發(fā)麻,血泡破裂滲血,汗淚混著泥土淌下。挖一陣,便看一眼父親安靜的側(cè)臉。
天光大亮時,一個淺坑終于挖成。她耗盡力氣,半拖半推地將父親移入坑中,一點點捧起凍土掩埋。最后,在小小的墳包前堆了塊石頭。
“爹,”她輕撫冰冷的斷茬,“你替娘……好好看看海棠吧……”風過枯枝,嗚咽如泣,“可它……還能開花嗎?” 村民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看著海棠樹下瘦小卻挺直的身影和新墳,一時噤聲。有人嘆氣,有人別過臉,最終沉默地退到院外,形成一道無形的墻。 接下來的三天,葉朔把自己關在空殼般的家中。屋外壓抑的哭聲、詛咒、“禍害”、“煞星”、“克父克母”的惡語,如同毒針穿透土墻,扎進她耳朵。 “都怪她家收留外人!”
“葉老大那么好的人……”
“北邊蕭將軍腦袋都掛城墻上了!就是她這煞星害的!”
“災星!她留這,那些人還會來!”
恐懼蔓延。第三日,村民再次涌入。
一個婦人沖上前哭罵:“煞星!還我兒子命!”另一婦人扯她衣袖,卻也對葉朔目露恐懼:“葉丫頭……你爹救那人,害了全村!蕭將軍都死了……我們?nèi)遣黄?!”眾人沉默,眼神?qū)趕。
“好了!”
村長杵拐喝止,聲音疲憊,“葉丫頭,你爹是好人……可你也看到了……走吧。為了你好,也為了村子。”
葉朔靜靜站著,環(huán)視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恐懼、憤怒、麻木、心虛。她最終什么也沒說,深深鞠躬,身體彎成苦澀的弧度。
“我不會……再給大家?guī)砺闊┝?。?/p>
聲音很輕,空洞卻清晰。 翌日拂曉,葉朔收拾好輕薄的包袱——幾件破衣、父親的小匕首、貼身藏好的半塊染血麥芽糖。最后看一眼斷枝海棠、孤墳、家門,腳步沉重地邁出院子,一步一回頭。
“小月亮——”蒼老的聲音在寒風中斷續(xù)響起。
葉朔猛地轉(zhuǎn)身。張大娘拄著歪樹枝,蹣跚追來。
葉朔定定看著,淚水模糊視線。
張大娘挪到近前,枯槁的手顫抖著,從懷里掏出裹了好幾層的舊布包,層層剝開,露出兩張微溫焦糊的雜糧餅?!靶≡铝痢弥飞蠅|吧……”聲音哽咽,“多虧你爹……保住了我那傻小子……”包袱的微弱暖意,瞬間溫暖了葉朔冰冷僵硬的手指,也燙痛了她的心。
葉朔低頭,沉默接過,指關節(jié)捏得泛白,最終輕輕放進包袱?!啊x謝張嬸兒?!?/p>
“哎……走吧……別回頭了……”張大娘含淚揮手,艱難轉(zhuǎn)身,深一腳淺一腳挪回村里,沒有回頭。
葉朔看著佝僂背影消失,胸中酸楚孤寂翻涌。她深吸寒氣,攥緊拳,挺起脊梁,頭也不回地踏入風雪古道。
離村半日,踏上南行官道。龐大的流民隊伍如灰色泥流,在絕望中蠕動南遷??諝鈴浡鴲撼襞c死寂。葉朔瘦小的身影被淹沒。懷中那裹著張大娘兩張餅的包袱,成了這片絕望泥沼中唯一的微光與誘惑。
變故陡生!幾個餓狼般的身影猛地擠出人群!個子矮小,面目模糊,唯眼中閃爍著貪婪兇光!目標直指她緊捂的包袱!
“吃的!她有吃的!”嘶啞喊叫點燃導火索!
葉朔猝不及防!三四只瘦骨嶙峋、指甲烏黑的手帶著蠻力抓來撕扯!她死命護住,踉蹌后退,腳下污穢濕滑。
“滾開!”她嘶吼,本能拔出腰間匕首!寒光一閃!
對方動作一滯!饑餓壓倒恐懼!一個瘦小身影猛地低頭,狠狠咬在她護包袱的手腕上! “啊——!”劇痛讓她本能縮手!
包袱被另一孩子狠狠扯走!幾個身影如偷食老鼠,抱著“寶藏”鉆入人潮,消失無蹤! 周圍流民大多冷漠瞥一眼,麻木前行。無人關心她滲血的手腕和空蕩的懷抱。被搶,在這條路上稀松平常。
葉朔僵立原地,匕首在手,手腕火辣辣地疼。包袱沒了。張大娘唯一的溫暖和食物,沒了。寒意從五臟六腑凍出。環(huán)顧四周,只有麻木求生、失去人性的臉孔。江南,娘的故鄉(xiāng),似乎更遙遠了。
“喂!小子!”沙啞聲響起。一個枯槁男人縮在石窩下,渾濁眼珠瞥過她手中匕首,“……別傻站……新來的?北邊禍事……趁早往南!聽說江南……有官府粥棚……比等死強……” 江南……粥棚…… 麻木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微光。江南……娘親的故鄉(xiāng)!富庶溫暖!對,去江南!去娘的故鄉(xiāng)!一個微弱卻固執(zhí)的念頭滋生——去江南!
她不再看男人,默默收起匕首藏好。裹緊空空如也的破襖,如同設定方向的沉默木偶,一頭扎進流民潮中。手腕刺痛,懷中空蕩,都抵不過那渺茫卻固執(zhí)的牽引——江南。
此時,在北境深山背陰處,刺骨寒意與濃重血腥將肖棲白拽出黑暗。
他猛地睜眼,視線模糊,劇痛席卷全身——后腦如錘擊,背上刀口灼燒,呼吸牽扯斷肋之痛。雪水滲衣,帶走殘溫。動彈艱難。
腦海復現(xiàn):機括彈射!鐵蒺藜!葉虎如山撲出擋在張家小子前!骨骼碎裂悶響!血霧噴濺!葉虎倒下時那雙眼睛——無怨,唯有沉重托付! “呃……”腥甜涌喉,強咽下。愧疚與痛苦翻騰五臟。為何死的不是他?瘟神!罪人!絕望如淵,欲沉淪死地。 意識模糊間,左手無意識挪動。凍僵手指深陷雪泥。 突然!指腹觸到一物——堅硬,帶弧度。
一柄小小木劍!劍柄殘留一絲體溫。
是葉朔的!她纏他學武時那把!指尖觸感如微弱電流,刺穿悔恨死意。 胸前支撐的手微動,一硬物滑落雪上——一封染大片干涸黑血的信箋!信封筆跡模糊,勉強辨“……棲白親啟……”及大片血污下似“親”似“請”的字,信角“事”字隱約連“終身大事”?
繡月的信!商定親吉日的信!珍藏懷中,沾著他的血,更沾著葉虎飛濺的生命之血! 冰冷手指捏住染血“終身大事”,又觸到小木劍。兩物,兩段人生,兩副重擔。
繡月……還在淮安等……
不!驚雷炸響!恩血未冷!承諾未償!小月亮——葉虎骨血——孤女流落戰(zhàn)火北境,會如何?那份承諾,裹挾葉虎生命重托,勒緊心臟! “小……小月亮……”干裂唇擠出嘶啞音節(jié),喉結(jié)滾動。
滔天愧疚、深重恩債、葉虎托付目光,匯聚成洶涌血腥求生意志,火山般壓倒自毀念頭!粗暴沖開劇痛虛弱! “呃啊——!”壓抑低吼胸腔炸裂!牙關緊咬,青筋暴起!他爆發(fā)出駭人力量!先將血信與小木劍死死攥入掌心,仿佛融入骨血!再以插地獵刀為支點,掙扎搖晃,如浴血重傷野獸,一寸寸將自己從冰冷死亡邊緣,硬生生拖起! 骨骼呻吟,肌肉撕裂,伴隨對葉虎的愧,對葉朔的憂。
去找她!必須找到!保護她!以命相抵的責任!淮安婚約?繡月期盼?化作心頭最沉重砝碼,壓向彼端。他搖晃站穩(wěn),目光淬血,投向村莊方向,旋即轉(zhuǎn)向南方——流民潰兵去向,亦是小月亮可能所在!腳步踉蹌,卻無比堅定邁出。每一步,在冰冷雪地留下混雜泥濘、汗水、新鮮血跡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