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昏黃的燈光像一層薄紗,籠罩著稀稀拉拉的客人。劉義趴在吧臺上,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玻璃杯沿,杯底殘留的琥珀色液體映著他失焦的眼神?!拔?,
你有沒有想過,人死后會不會再經(jīng)歷一些事情?”劉義的聲音帶著醉意,像沉入杯底的冰塊,
在酒吧的喧囂中顯得格外突兀。他趴在桌臺上,眼神渙散地望著調(diào)酒的阿強。阿強頭也沒抬,
抹布在吧臺上劃著圈:“我哪有空琢磨死后的事?能把這小破店撐住,別讓它咽氣兒,
就是我最大的念想了?!薄皣K,阿強,你也太沒勁了?!眲⒘x灌下一大口酒,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這店少說四十年了吧?老樹盤根,哪那么容易倒?!彼D了頓,
聲音低了下去,“不像人……”“得,又開始了?”阿強停下動作,瞥了他一眼,
“這回是被甩了,還是又被綠了?我記得清楚,你前兩次這么灌,一次表白撲街,
一次后院起火。”劉義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手指用力捏緊了酒杯:“這回…不一樣。
算…和平分手吧。”他猛地仰頭,冰涼的液體滑入食道,卻澆不滅那股灼心的悶。“和平?
呵…可這心里頭,怎么還是像被剜掉一塊似的?空落落的,全是…遺憾啊。
”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喃喃自語,空酒杯被他重重地放回吧臺,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阿強沒立刻倒酒,他擦著吧臺,目光落在劉義失魂落魄的臉上,沉默了一會兒?!斑z憾?
誰這輩子沒幾件憾事?總不能樁樁件件都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日子,總得過下去。
”他拿起一個干凈的杯子,倒入淡藍(lán)色的液體,輕輕推到劉義面前,眼神認(rèn)真了些:“喏,
‘勇士’。敬你,也敬那些…過不去的坎兒?!眲⒘x盯著那杯“勇士”,
藍(lán)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像凝固的眼淚。他端起來,湊到嘴邊,
卻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哽咽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
“哈哈哈…”阿強無奈地笑了笑,遞過紙巾,“看來這‘勇士’也壓不住你的愁了。這樣吧,
給你講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死后、關(guān)于遺憾的故事。是一個自稱‘弒君者’的怪客講給我的。
”他說,人若猝然離世,靈魂往往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猛地從軀殼里扯出來。那一刻,
強烈的求生欲會讓它本能地尋找依附——別的生命,甚至物件。
若附身于已有獨立意識的成人,靈魂要么被對方強大的自我同化、吞噬,
要么被狠狠排斥、擠出體外。于是,有些靈魂會選擇初生的嬰孩。但最多四年光景,
孩子的意識如破土新芽般茁壯成長,那寄居的靈魂便再也無處容身。
“怪不得…”劉義的眼神忽然聚焦,帶著一絲恍然。“我四歲前的事,
一片模糊…只零星記得我媽說過,我那時膽子大得嚇人,一歲多就敢抓蛇…跟后來,
判若兩人。”“對,”阿強點點頭,眼神變得深遠(yuǎn),“我要講的,就是一個高三生的故事。
”高考,像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壓得小明喘不過氣。母親的目光是淬了冰的鞭子,
每一次抽打都帶著沉重的理由:“你姐就是前車之鑒!我們對你嚴(yán),是為你好!你是哥哥,
要給弟弟立榜樣!”同齡人指尖跳躍的手機屏幕,手腕上閃爍的智能手表,
對他都是遙不可及的幻夢。他唯一的喘息,是每周可憐巴巴的兩個小時電視時間。那次破例,
是去參加“第一名”朋友的生日會。聚會上,在朋友們的慫恿下,
他第一次觸碰到手機游戲的光影世界。新手保護(hù)期的順風(fēng)順?biāo)?,一場接一場虛幻的勝利?/p>
像甘霖澆灌著他干涸已久的心田。那種被肯定、被滿足的快感,是現(xiàn)實中從未嘗過的滋味。
從此,回家后的“查閱資料”,成了他心照不宣的借口。拿到手機,貪婪地沉浸片刻,
再小心翼翼地刪除痕跡歸還。他像走在懸崖邊的偷渡者,每一步都心驚膽戰(zhàn)。終于,
還是失足了。一次玩得忘乎所以,母親冰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那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
像冰雹砸落。小明以為風(fēng)暴已過,暗自決心收心。然而,母親將他的“罪狀”昭告天下。
奶奶的壽宴,成了他的批斗場。親戚們七嘴八舌,
每一句“為你好”都化作利刃:“你媽累死累活為了誰?你怎么忍心偷偷玩?
”“聽你媽的話!她還能害你?”“從小就不學(xué)好!長大了還得了?要懂你媽的苦心!
”那些打著關(guān)愛旗號的指責(zé)、嘆息、甚至鄙夷的目光,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勒得他快要窒息。壽宴未散,小明已將一張折好的紙條塞進(jìn)忙碌的大廚手里。
他悄悄走向門口,心像灌滿了鉛。一直安靜蜷在他腳邊的小白狗“小?!保蝗唤乖昶饋?,
嗚嗚低鳴著,用小小的身體擋住他的去路。小明蹲下,將它溫軟的小身體抱進(jìn)懷里,
臉頰蹭著它細(xì)軟的絨毛,聲音輕得像嘆息:“只有你了…他們都看不見我要走…這次路很遠(yuǎn),
很苦,你不能跟來?!彼闷鹦「W類鄣乃苣z骨頭,想引開它??尚「V皇枪虉?zhí)地回望著他,
烏溜溜的眼睛里盛滿了不解和依戀?!澳恪幌胛易??”小明的聲音哽住了?!巴簦?/p>
”一聲清脆的回應(yīng)。“說了別抱它!臟死了!”姐姐的聲音像尖刀劃破溫情。
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拎起小福,像丟棄什么臟東西,把它關(guān)進(jìn)儲物間?!翱烊ハ词郑?/p>
”她命令道,轉(zhuǎn)身離去。姐姐從洗手間出來,沒在客廳看到小明,
只看到大廚端著新菜匆匆走過。“哎,看見小明沒?”她攔住大廚?!懊χ兀』仡^說!
”大廚頭也不抬地沖進(jìn)廚房。姐姐皺了皺眉,心里掠過一絲異樣,
但很快被“他肯定又在鬧別扭”的想法壓了下去?!八懔?,氣消了就好了。”她搖搖頭,
轉(zhuǎn)身回到了喧鬧的宴席中。小明看著那扇關(guān)上的門,里面?zhèn)鱽硇「N淖下暋?/p>
他最后望了一眼喧鬧的廳堂,背上書包,邁出了大門,融入了屋外刺眼的陽光里。陽光很暖,
他卻覺得渾身冰冷。一枚攢了很久的硬幣,帶他登上一輛陌生的公交車。車開動后,
一種怪異感罩住了他。司機不像尋常司機那樣沉默,每上來一個人,他都神經(jīng)質(zhì)地瞟一眼,
嘴唇翕動,像是在數(shù)數(shù)。小明環(huán)顧四周,乘客們低著頭,屏幕的光映在麻木的臉上。
他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說出來,會被嘲笑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選擇了沉默。
這個決定,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將他自己、他的家人、連同這一車人,都拖入了無底深淵。
車子駛上本不該經(jīng)過的大橋時,不安開始在車廂里蔓延?!皫煾?!是不是走錯路了?
”“繞回去??!我們趕時間!”質(zhì)疑聲漸漸匯聚。
一個年輕男人上前拍打駕駛室的隔板:“師傅!醒醒!開錯了!”司機渾身是汗,
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狂亂。他突然扭頭看向拍窗的男人,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下一秒,
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方向盤向右打死!“啊——!”時間仿佛被拉長。
巨大的離心力將所有人狠狠甩向一側(cè)。
驚駭欲絕的尖叫聲、物品碰撞的碎裂聲、身體砸在車廂壁上的悶響,匯成一片絕望的轟鳴。
小明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被拋起,在失去意識前最后看到的,
是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冰冷的橋欄桿,以及橋下那奔騰咆哮、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江水。
巨大的撞擊聲和水花濺起的巨響,吞噬了一切。小明恢復(fù)意識后,
“看”到自己漂浮在渾濁冰冷的江面上。岸上人影憧憧,哭聲震天。
穿著醒目橙色救生衣和藏藍(lán)色制服的人影在忙碌,巨大的探照燈劃破江面的黑暗,
繩索和鉤爪一次次沒入水中。一艘小船在湍急的江流中艱難地打撈著什么。而他,
卻像一片無根的浮萍,被水流推著,離那片喧囂的燈火越來越遠(yuǎn)。
小明似還沒能理解發(fā)生了何事,心里好像沒有了悲傷或害怕之類的各種情緒,
就如同這藍(lán)天白云一般空寂,仿佛已融入自然。突然,一聲狗叫如同驚雷一般驚醒了小明。
耳朵里隨即便傳來父母的呼喊聲。他想找父母的身影。念頭剛起,
周圍的景象瞬間模糊又清晰——父母就在不遠(yuǎn)處,母親癱在父親懷里,
正聽一個警察說著什么?!啊?,
遺體…可能很難找到…我們盡力…”警察的聲音沉重。小明還沒明白“遺體”的含義,
只見母親聽到這句話,身體的骨頭如同被抽離一般,徹底癱軟。父親慌忙抱住她。
小明下意識沖過去想扶,手臂卻穿過了母親的身體。冰冷的、虛空的觸感,讓他瞬間明白了。
巨大的荒謬和絕望淹沒了他,“我就這么…沒了?”“嗚…汪汪汪!
”一聲熟悉的、帶著焦灼的狗吠穿透混沌,刺入他的耳膜。他猛地轉(zhuǎn)頭?!靶「??!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岸邊那只對著他方向狂吠的小白狗,“你…看得見我?”在旁人眼里,
那不過是條對著空氣亂叫的狗。弟弟不耐煩地呵斥:“閉嘴!吵死了!”“是我?。⌒∶?!
你的…家人!”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他意識里響起,
帶著小福特有的氣息。“快!找個身體!不然就散了!”那聲音急促萬分。沒等小明反應(yīng),
小福猛地躍起,小小的身體撞向了他!“砰!”一聲悶響,小福重重摔在地上。
小明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入漩渦。再次“睜眼”,
眼前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人,眼神溫暖而疲憊。沒有開口,
但小明清晰地“聽”到了他最后的叨念:“孩子…替我…守護(hù)好他們…”“等等!你是誰?
怎么回事?”小明想喊,喉嚨里卻只擠出幾聲破碎的“汪…汪…”“死狗!
叫你閉嘴聽不懂嗎?!”弟弟的怒罵響起,隨即一腳狠狠踹在小福(小明)的肚子上!劇痛!
胃里翻江倒海,世界顛倒旋轉(zhuǎn)?!皠e管那畜生了!快送媽去醫(yī)院!”父親的聲音焦急。
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搜救的消防員、忙碌的警察,
和蜷縮在冰冷地面、痛得發(fā)抖的小福(小明)。“嘿,小家伙還活著?
”一個年輕的男警官蹲下來,小心地將它抱起,它身上沾滿了泥水和草屑?!百R樂!收隊了,
明天早點來!”遠(yuǎn)處傳來喊聲?!昂绵?,師傅!”賀樂應(yīng)著,
用一塊干凈的毛巾裹住瑟瑟發(fā)抖的小狗,輕輕放進(jìn)副駕,“跟我回家吧,給你洗個澡,
暖暖身子。”引擎的轟鳴和賀樂低聲哼唱的、不成調(diào)的歌謠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奇異的安眠曲。在溫暖毛巾的包裹和身體極度的疲憊傷痛中,
小福(小明)終于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在賀樂整潔的小公寓里,
小福(小明)經(jīng)歷了重生般的溫暖。起初,溫?zé)岬乃鳑_刷身體時,
它(他)本能地恐懼掙扎。但賀樂始終耐心地安撫,臉上掛著溫柔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大手輕柔地梳理著它的毛發(fā),嘴里不停地柔聲說著:“不怕不怕,
洗干凈就舒服了…”那笑容和聲音,奇異地?fù)崞搅怂ㄋ┑捏@恐。它(他)漸漸安靜下來,
甚至開始感到一種久違的、被珍視的安心。晚餐更是打敗了它(他)作為“狗”的認(rèn)知。
不再是家里冰冷油膩的殘羹剩飯,賀樂吃什么,它碗里就有什么——香噴噴的米飯,
嫩滑的肉片,甚至還有幾片綠油油的青菜!賀樂就坐在它旁邊,
一邊吃一邊笑著看它狼吞虎咽,眼神里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喜愛和陪伴。日子一天天過去,
腹部的傷在賀樂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愈合。身體變得強壯,皮毛恢復(fù)了雪白的光澤。
賀樂帶它散步,陪它玩耍,耐心地教它指令。這個小小的公寓,
充滿了陽光、食物的香氣和無憂無慮的快樂。小福(小明)幾乎要沉溺在這片溫柔的港灣里,
忘記冰冷的江水,忘記岸上的哭喊,忘記那個叫“家”的地方。直到那一天。
賀樂抱著洗得干干凈凈、毛發(fā)蓬松的小福,將它輕輕放進(jìn)小明媽媽顫抖的臂彎里。
“原來你叫小福啊,”賀樂揉了揉它的腦袋,笑容真誠,“這些天有你陪著,挺好。不過,
該回家啦。有緣再見!”母親在姐姐攙扶下泣不成聲地感謝。抱著小福離開時,
小福(小明)努力回頭望著賀樂,心中充滿不舍。但它知道,這個溫柔鄉(xiāng)不屬于它,
它還有一個傷痕累累的家,需要它回去?!皨?!你還把它抱回來干嘛?還抱這么緊!
臟不臟?。 苯憬惆欀碱^,嫌惡地瞥著小福?!澳銢]看你弟弟留下的字條嗎?
”母親的聲音破碎不堪,眼淚滴落在小福的毛發(fā)上,“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把他逼走的!
是我沒看到他的苦…”“媽!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是你的錯!
要怪…也怪我管他太多…”姐姐的聲音也哽咽了。“我們都欠他的…欠他的…”母親喃喃,
將小福摟得更緊,“你看,他走的時候,
只有小福攔著他…它一定是知道的…它一定知道要出事…”“怎么可能?它就是條狗!
”姐姐嗤之以鼻?!皠e不信…”母親的眼神有些恍惚,
“老話說家養(yǎng)的動物通靈…說不定…說不定小明的魂兒…就在它身上…”“什么?!
你要把它當(dāng)小明養(yǎng)?!”姐姐震驚。“嗯…”母親癡癡地看著懷中的小狗,“對了,
它叫…小福?”回家后,母親近乎偏執(zhí)地將小福當(dāng)作小明。它有了自己的小房間,
甚至被抱上餐桌,擁有專屬的碗碟。起初,家人帶著贖罪的心情配合。然而,
時間是最好的溶劑,也是最殘酷的清醒劑。除了母親,
其他人眼中的疲憊和不適漸漸取代了最初的愧疚?!皨?!你怎么又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這樣要著涼的!”姐姐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客廳還有微光,母親抱著小福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她拿來毯子給母親蓋上。“沒事…陪小??磿骸蹦赣H迷迷糊糊地說,
“小明…以前最愛看電影了…總吵著要去電影院…我老說浪費錢,沒營養(yǎng),
耽誤學(xué)習(xí)…”母親哭述著,眼淚無聲滑落,
補上了…順便看看…他喜歡的東西…是不是真那么沒意思…小福也喜歡的吧…”“它懂什么?
”姐姐無奈,卻瞥見小福從毯子下鉆出腦袋,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