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工商聯(lián)合會年會承辦權(quán)的歸屬,如同初冬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將鐘文舒最后一點僥幸澆了個透心涼。
如果是顏西華耍手段威脅誣陷,他尚能應(yīng)付,但這次的對手是顏家老爺子,美籍華人圈都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下了一盤棋,到臨門一腳,人家把桌子掀了,告訴你不玩了拜拜。
消息是阿平硬著頭皮送進來的。鐘文舒捏著那份簡短的通知函,指節(jié)泛白,紙張邊緣幾乎被捏出褶皺。通知函上印著顏氏集團醒目的LOGO,旁邊是工商會燙金的印章。字句官方而冰冷,卻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顏家本家……親自下場了?”鐘文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
阿平沉重地點點頭:“是。顏氏國際親自遞了方案,承諾出資和動用海外資源,把年會規(guī)格提了好幾個檔次……評審團……動心了?!彼麤]說的是,里面肯定少不了顏西華上躥下跳的功勞,以及某些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考量。
鐘文舒嗤笑一聲,將通知函隨手丟在桌上,仿佛那是什么臟東西。“行,夠狠。顏西華這小丑搖不來旗,他親爹親自下場搖大旗了?!?/p>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上海初冬的陰冷仿佛浸入了骨縫?!耙埠?,省得我再去應(yīng)酬楊碩那幫孫子,看他們打太極?!?/p>
“而且……他們沒邀請滬華?!?/p>
意料之中。鐘文舒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暴跳如雷了,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輸不起的才是真孫子。
不用說,那群前朝遺老又會搖著太師椅指指點點雞蛋里挑骨頭,挑他年輕資歷淺挑不起大梁,心高氣傲云云。
鐘平見他又轉(zhuǎn)起了煙盒,連忙攔住他,“大哥,您歇兩天吧,人不是機器,不能這么一直轉(zhuǎn)啊。今年不行,那不還有明年嘛,但您要是這么抽下去,能不能和滬華一起挺到明年都不一定了?!?/p>
“去去去,少咒我啊……”他長嘆了一口氣,仰在沙發(fā)上半晌,望向窗外奔流不息的黃浦江,“咱們……去莽嶺散散心吧?!?/p>
“把應(yīng)酬推了,咱幾個放兩天假。”
卯足勁鬧了半天,城里人搭臺唱戲把他當猴子耍,倒不如把之前被打斷的莽嶺行再提上日程。鐘文舒倚在窗邊,看著江上化不開的霧和來往的輪船,暫時熄滅了時代弄潮兒的豪情,只想擺脫這片蒙著陰影的繁忙。
往年這個時候,莽嶺……下雪了吧?他流過血,幾乎付出生命守護的土地,有暴烈如刃的寒風,卻又有那么純白的雪花。
雪依然那么白。
莽嶺郊外,北望山莊。冰天雪地,呵氣成霜,幾間樸拙的木屋趴在厚厚的雪被里,遠處松林是沉默的黑色剪影。
阿平最終還是跟來了,笨拙地裹著皮毛大衣,看著鐘文舒一板一眼地在冰窟窿旁垂釣——雖然他完全不信這鬼天氣能有魚上鉤。
“大哥,這…真能行?”阿平甕聲甕氣地問。
鐘文舒拉了下舊軍大衣的毛領(lǐng),凍得鼻尖發(fā)紅,沒好氣地嗤笑:“釣啥魚?學姜太公,愿者上鉤!”他隨手捏起一團雪砸進冰眼。
釣個清凈,省得看城里那些王八蛋蹦跶!
兩個在南方生活多年的男人,就這么蹲在小馬扎上,攏著一身襖子,在冰天雪地里干等,人凍沒凍壞不知道,外人一眼看去,有點像腦子凍壞了。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在冰封的湖面上打著旋兒。鐘文舒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紋絲不動的浮漂,試圖捕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動——剛才似乎真的動了一下?他屏住呼吸,連肺部的隱痛都暫時被壓制下去。
“你干什么!”
一聲短促而凄厲的驚呼,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冰原的寂靜!
鐘文舒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渾身一僵,手一抖,釣竿差點脫手。他剛想擰著眉毛回頭訓斥兩句,順便把這“魚被嚇跑”的鍋甩出去,給自己這空耗半天的姜太公找回點顏面——
身體剛側(cè)轉(zhuǎn)一半,腳下厚重的積雪卻讓他一個趔趄,重心瞬間不穩(wěn),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向后倒去!
預(yù)想中冰冷堅硬的地面并未觸到。他撞進了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里,熟悉的、帶著淡淡古龍水和年輕男性氣息的味道瞬間將他包裹。
“您不在屋里好好烤火,頂著刀子風跑出來做什么?!”
頭頂傳來陳奕明帶著急切和薄責的聲音,那語氣活像抓到了不聽話的孩子。緊接著,一件帶著體溫的厚重毛毯劈頭蓋臉地罩了下來!動作快得不容反抗,嚴嚴實實地將鐘文舒從頭到腳裹了個密不透風,連口鼻都被捂住了大半,只勉強露出一雙被驚得微微睜大的眼睛。
鐘文舒只覺得眼前一黑,溫暖但憋悶的氣息瞬間涌來。陳奕明還在用力掖著毯子的邊角,仿佛要把每一絲可能鉆進來的寒氣都徹底隔絕在外,生怕那冰冷的空氣把他小叔那脆弱的肺葉凍成冰碴子。
“唔……陳奕明!”鐘文舒的聲音悶在厚厚的毯子里,帶著被驟然襲擊的驚怒和一絲喘不上氣的窒息感。他像個被強行打包的粽子,在毯子里徒勞地扭動掙扎,試圖扒開一條縫隙呼吸
這孩子搬出去以后,雖然仍是常?;貋?,可整個人都有了職場新星的銳利,時不時又搖著尾巴裝乖充楞,一口一個為您好,鐘文舒真是拿他越來越?jīng)]辦法了。
鐘文舒色厲內(nèi)荏道:“你賠我魚!”
就在這時,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緊隨陳奕明身后,分開風雪,那男人黑發(fā)藍眼,長了一張刀削斧鑿般異域的面孔,悠然踱步到冰窟窿旁。他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目光掃過冰窟窿,隨即發(fā)出一聲輕快的感嘆:
“Look at that!”
只見鐘文舒那根隨意垂下的釣線末端,赫然掛著兩條正在冰面上活蹦亂跳、銀光閃閃的冷水魚!
鐘文舒緩緩直起身子,頂著被侄子摟在懷里的尷尬,禮貌道:“您好先生,您是……?”
“小叔,這是我在美國的校友,James Winston(詹姆斯·溫斯頓)。溫斯頓家族在工業(yè)技術(shù)領(lǐng)域很有建樹。詹姆斯一直想來中國看看,特別是您這樣實干的企業(yè)家。”陳奕明介紹著,朝詹姆斯使了個眼色。
詹姆斯優(yōu)雅地伸出手,中文流利:“鐘總,幸會。叫我詹姆斯?!彼哪抗怃J利,帶著評估,但當視線掃過鐘文舒被冷風吹得泛紅卻更顯俊朗的面孔和舊軍大衣下仍能看出的勁瘦腰身時,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一閃而過。
鐘文舒和阿平面面相覷——還真釣上條洋鯉魚來了。
主屋爐火燒得正旺,熱茶驅(qū)散寒意。陳奕明簡明地傳達了詹姆斯的合作意向:溫斯頓家族看中了中國市場,特別是家電智能化趨勢,希望與滬華進行技術(shù)合作。
鐘文舒端著粗糙的茶杯,暖意在掌心散開。他聽著陳奕明翻譯來的“全球領(lǐng)先”、“戰(zhàn)略投資”、“國際市場”,盡是些天花亂墜的詞匯,心里那根弦卻繃得更緊。這洋菩薩是想借“合作”之名,行控制之實!滬華現(xiàn)在就是塊肥肉,占著家電市場龍頭,又有國企優(yōu)惠政策名額,誰都想來咬一口。
這確實是他最需要的技術(shù)人才資源,可洋人又不是傻子,外資入股,不就是想把滬華這艘小土船,并入他們溫斯頓家族的一條艦?
“詹姆斯先生,”鐘文舒放下茶杯,臉上是爽朗卻不乏精明的笑,“技術(shù)合作,當然是好事!滬華的大門是敞開的。”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呢,這么大的廠子,上頭有不小的國有持股,步子太大容易扯著檔……咳,我是說,穩(wěn)妥起見,我們不如先從具體項目入手?”
他身體微微前傾,顯得務(wù)實:“滬華正準備升級一條生產(chǎn)線上的傳感器精度,但這塊技術(shù)有點卡脖子。聽說溫斯頓在這塊有絕活?咱們能不能就針對這個領(lǐng)域進行技術(shù)授權(quán)合作?我們付授權(quán)費,你們提供解決方案和技術(shù)支持。項目成不成,權(quán)責分明,見效也快。算是……小試牛刀?”
這個提議極其具體且有限,只是采購技術(shù)服務(wù),無關(guān)股權(quán)、無關(guān)深度綁定,把可能的滲透風險降到了最低??蛇M,做得好可以談更多;可退,做完就結(jié)束,沒有額外負擔。
“您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