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炙烤著大地,車窗外的城市正在喧叫著變形,高樓大廈在蒸騰的熱氣中彎曲扭折。
還沒等車開到海邊,林然就已經在公路上遠遠看見了大海。
一下車嘩啦啦的海浪聲和空氣中咸咸的海腥味就向林然襲來,催促著她越走越快。
急切的腳步激起沙礫打在林然的腿上,鞋也早就深埋在坑坑洼洼的沙里。
林然索性脫了鞋子一腳深一腳淺地接著向大海走去。她站定在潮濕的沙里,等待著浪花撫過。
海水帶來冰涼的溫柔,退去的時候卷走了腳底的沙,林然差點沒有站穩(wěn)。
和在電影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景色不同,林然眼前的海與天空都亮得發(fā)白,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想起十歲那年她站在游泳池前,陽光也是這樣晃眼,
恍惚間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人矯健的身影。1林然是喜歡游泳的,
每年暑假等到游泳池開放了她一定會纏著父親帶她去。
這座小城里的人要想游泳只有兩個選擇,山上的小水庫或者街上的游泳館。
那游泳館算不上高級,但是這一帶唯一的正規(guī)泳池。父親有本游泳證,
林然每個暑假都由父親領著去街上的游泳館。林然第一次去就愛上了游泳,
一半是因為她真的喜歡在水里自由的感覺,還有一半是因為她享受著游泳證帶來的特權,
沒有這本證件的人是進不去泳池的。每次她都搶著要把游泳證拿在手里,
進門的時候把它舉得高高的,她享受著那些被攔在門外的孩子們向她投來的目光。
林然再長大一點就開始眼饞父親的那本綠色游泳證,她也想要一本屬于自己的。
其實小孩按規(guī)定是不能辦的,但林然知道只要父親愿意幫她總是辦得下來,
林然的同學就有一本,她見過,從那以后她就開始軟磨硬泡。“求求你啦,
我自己有了證件就不用等著你帶我去了!”“不行!”父親一口回絕,
“你一個人去我們怎么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歲了?!薄笆畾q就是大孩子了?
”父親被她的話逗樂了,態(tài)度緩和了不少?!拔冶WC一定帶上游泳圈去泳池,很安全的。
”……“我保證把當天的暑假作業(yè)寫完再出去玩!
”……“我下午游完泳回來還可以順路買西瓜,你們下班回來的時候冰得剛剛好!”“唉,
你真是……”父親笑著嘆了口氣,
看著女兒那熱切又帶著諂媚的小臉當真是讓他難以狠下心拒絕,
他終于答應了找熟人給林然也弄一張游泳證。
那天父親在飯桌上拿出那張貼著林然大頭照的綠色游泳證時,
林然蹦起來差點把自己的碗撞翻了?!靶⌒狞c,沒個正經的樣子。
”母親一邊把林然面前的碗往桌子里推了推,一邊瞪了父親一眼,
那眼神意思分明:“早叫你不要在飯桌上拿出來。
”林然停止了歡呼開始低頭扒拉自己碗里的飯。“慢點吃!別光吃飯也夾點菜啊!
”母親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菜,“多吃點青菜。
”一向不愛吃蔬菜的林然此時忙著清理飯碗這個戰(zhàn)場,兩支筷子是她的武器,她正勢不可擋,
這場上憑他是誰來一個消滅一個,一句抗議都沒有。母親朝父親努努嘴,兩人都搖頭笑了。
這游泳證還是有點用處的?!拔页燥柫?。
”還沒來得及把嘴里的飯咽下去林然就風風火火就進房間去了。
不一會她就挎著家里那只藍色的游泳圈,拎著小包,丟下一句“我去游泳了”就跑出門去。
“哎,林然,你去這么早干什么?游泳池下午兩點才開門。
”最后半句話飄在空中被關上的家門彈回來,母親搖頭:“風風火火的!
”林然的小包是透明的,里面裝著浴巾和泳衣,現(xiàn)在還有了那張游泳證。
她可以把印有游泳證三個大字的那邊裝在了最外面,她要向所有人展示,
要每個路過的人看到她可是有游泳證的人,她可不是那些需要靠家長帶去的小孩。
她是大孩子了,可以堂堂正正自己進去。游泳池的大門此時鎖著,
透過門上的玻璃林然看到一池平靜的水,正午的太陽照在上面正發(fā)出銀色的光芒。
林然往里望了又望,轉了幾圈后坐在了游泳池門口的長凳上,
街對面的小賣部老板一家人還在吃午飯,屋里電視里放著《今日說法》。
林然在長凳上探頭探腦地從小賣部大開的窗口里蹭著看完了節(jié)目,
還看完了一集無聊的電視劇,掌管游泳池大小事務的胖阿姨這才悠閑的走來。
林然看見她來立馬從長凳上彈起來,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那女人看她一眼并未搭理,
自顧自地找鑰匙開門。鑰匙剛一轉動,林然就迫不及待從門縫里擠進去了?!鞍ググググァ?,
胖阿姨在身后喝住了她,“干什么的就往里鉆,這兒不是……”話還沒說完,
林然朝她晃悠著手里的小包,包里那張綠色游泳證十分醒目?!澳贸鰜砜纯?!
”胖阿姨說著走到了柜臺后面,她身后是整面蜂巢一樣的柜子,一格格的排布著,
每一格上面都用標簽貼著編號,里面都有一把儲物柜鑰匙。
林然一幅了然的樣子把證掏出來遞了過去,胖阿姨掃了幾眼面前的小女孩,
又對照著上面的照片看了看,最終轉身從其中一個小格里拿出一把鑰匙,
又把她的游泳證裝進格子里?!斑€鑰匙的時候領證件。”說著把鑰匙扔在了柜臺上。
2接連幾天林然都踩著開門的點去了。兩點正是日頭毒的時候,
游泳池里常常被林然一個人霸占著,一整個下午最多就零零星星幾個人。
這比晚上游泳好玩多了,太陽落山大家就都來了,諾大的泳池硬是變得跟下餃子一樣,
人擠人的根本游不開,哪像現(xiàn)在能一個人在水里翻來覆去。
這些日子林然還發(fā)明了許多一個人游泳的玩法,在水里自在得很。
這天下午泳池里人比往常多一些,都是和她一樣放暑假的學生。有幾個很快游累了,
在岸邊嬉戲聊天,還時不時看著林然在泳池里翻滾。
此時林然正專注在她最常玩的游戲:先是在岸邊把游泳圈遠遠拋出,
看準方向后便扎進水里向泳圈的方向游去。她常常會命令自己中途不許換氣,
一定要游到游泳圈旁邊時才算勝利,勝利了才能探出頭來呼吸。
游累了就趴在泳圈上休息一會。一開始她總是不能堅持,需要中途換氣再看看方向,
現(xiàn)在越發(fā)嫻熟,對方向距離也把握得更準,也一次次把泳圈也扔得更遠。
她帶著這只游泳圈不止是為了讓父母點頭同意她一個人去游泳,
也是存了打算用它來訓練自己游泳。林然上岸又一次拋出了游泳圈,
當她在水下估算著距離差不多的時候,伸手一夠卻是撲了空?!鞍ィ俊绷秩灰苫蟮靥ь^,
“失誤了?”可她放眼望去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抹藍色。身后傳來嗤笑,
林然憤然轉頭果然看見剛才本在岸邊休息的一人此刻身上正套著林然的那只泳圈。
那是個短發(fā)女孩,看樣子年紀和林然差不多大,體型精瘦,整個人窄窄的。
她見林然轉頭過來朝她微微一笑,好似宣告自己的勝利。其他幾個在岸邊的人齊齊看向林然,
等著看林然作何反應。 “還給我!”林然瞪著她。那女孩不緊不慢地入水從圈中鉆出,
舉起泳圈:“比一次,誰先拿到就歸誰?!薄皯{什么?”“不敢比算了?!薄氨龋?/p>
”拙劣的激將法,但林然還是答應了下來。她看得出那女孩水性很好,
應該說林然早就注意到她了。她顯然也對林然很關注,
好幾次林然在玩追逐泳圈的游戲時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這段時間林然都是自己在練,
也想和她比一比,看看自己水平究竟如何。兩人上岸站到池邊,
那短發(fā)女孩開始蓄勢要拋出泳圈。“等一等!”林然叫停了。“反悔了?”那女孩態(tài)度輕蔑。
“你!過來!”林然被她這句嘲諷氣得全然忘了注意自己說話的態(tài)度,
對著旁邊看熱鬧的一個小胖子發(fā)出命令?!鞍??我嗎?”那小胖子嚇了一跳,
竟沒有計較林然的語氣?!澳銇砣?,更公平。
”最后三個字林然是故意咬著重音回嗆那女孩的。她倒是沒什么反應,一幅無所謂的態(tài)度,
把泳圈遞了出去。小胖子手臂一揮,那女孩幾乎是和泳圈一起跳進水里的,
林然還在岸上沒有辨清方向就看見對手入水的身影,她眼前激起一片水花,
于是也急匆匆地跟著跳下去了。茫然,茫然,林然心下慌亂,
她只能跟著眼前那片白茫茫的水花朝那女孩追去,
女孩雙腿打起的水花一直源源不斷朝林然襲來,除了自己的激烈心跳聲,
林然唯一還能感知到的就是氣泡在她臉上拂過時酥酥麻麻的觸覺。直到眼前的白色水花消失,
岸上傳來歡呼聲,林然才愣愣地從水里抬起頭來,
一眼就看到她的藍色泳圈被那女孩高高舉起。那女孩見她抬起了頭,
便露出得意的神情:“我贏了!” 午后的陽光炙烤著林然的腦袋,
照射在水面上發(fā)出的刺眼光亮,伴隨著夏日喧鬧的蟬鳴一齊抵達了林然的瞳孔和耳朵,
引得她一陣眩暈。她微微點了點頭轉身上岸,這還是這么多天里她第一次上岸休息。
林然坐在岸邊,眼前的泳池白晃晃的,她只能盡力追隨著那抹藍色的影子,
看見它被拋來拋去,又以極快的速度在水面游走著。就這么盯著看了一會兒,
林然感到眼前的風景越來越模糊,唯有那抹藍色在不斷放大,放大,直到占滿她的視野。
“生氣了?”這聲音是從頭頂傳來的,林然還在發(fā)著愣,那抹藍色在眼前晃動起來。
“我游累了,還你——不是真要你的東西。”那人見她沒反應,接著解釋道。
林然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面前,呆呆地伸出手接住了泳圈。
那人沒再理林然轉身朝洗浴室走去。林然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終于回過神來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浴室,林然猶豫著開口:“你明天還來嗎?”“看情況吧。
”那人自顧自擰開了水?!拔颐刻於紒恚阋莵淼脑捨覀兛梢砸黄?,
我的泳圈也可以借給你?!蹦侨私K于轉身看了看林然:“好啊。”還是這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
浴室陷入沉默。林然直到跟在那人后面從胖阿姨手里領回游泳證,
才想起還不知道這人叫什么名字,她快步追到門口把游泳證湊到那人面前:“我叫林然,
你呢?” 那人微微側頭看她一眼,把自己手里的游泳證丟回了她的書包里,
沒有給林然看的意思。“周寒?!辈阶佣歼~出去了才飄來這兩個字。又是一陣沉默。
林然決定不再湊上去搭話?!俺员鲉幔俊蹦莻€叫周寒的女孩問她,
說著朝對面的小賣部走去,林然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沒有了游泳館建筑的遮蔽,
剛踏上外面的水泥地便襲來一股熱浪,熱氣從腿一直蔓延到臉上。樹上的夏蟬依舊喧囂,
偶爾有風吹過濕漉漉的頭發(fā),身上半涼半熱。一路上兩人沒有再說什么話,
不過吃著冰棍倒是緩和了不少沉默帶來的尷尬。沿著大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
林然站住指了指左邊:“我家朝這邊走,你住哪邊?”周寒沿著林然指的方向看了看,
那邊是一道斜坡,坡道兩邊都是低矮的老房,每層樓長長的走道外面支著竹竿,
上面搭滿了各家的衣服被單,五花八門地點綴著這爿老舊的居民區(qū)。
周寒轉回頭指了指正前方那幾棟高高聳立的樓房:“我住那兒。”林然愣了兩秒,
她知道那兒,天賜花園,那是這一片新修的小區(qū),也是這里唯一的小區(qū)。
施工的時候她和同學一起溜進去玩過,雖然里面的花草樹木還被綠布包著,
雖然小區(qū)中心的噴泉還沒有蓄水,但已經能看出這里比公園漂亮多了。
更不用說里面每棟樓修得直沖云霄,只有帶電梯的房子才配從很遠被看到。林然埋低了頭,
小聲道了別就跑走了。她很想一口氣就遠遠地跑不見,像看過的電視劇里那些女主角一樣,
昂首挺胸,只留給鏡頭瀟灑的背影??墒沁@道坡,這該死的坡,那么陡峭又那么漫長,
林然知道自己的背影更像一只遲緩的蝸牛。她在半路停住了腳步粗粗地喘氣,回頭看去,
周寒依舊走在平坦的大街上,她的面前是那片高高的樓房。
太陽腳下的高樓張牙舞爪地好似要撲下來,林然這只小蝸牛不知要爬多久才能爬出它的倒影。
3第二天中午林然在床上從這頭翻到那頭,枕頭被子怎么擺睡起來都不舒服,
外面的知了滋滋地叫著吵得她心里更煩了。林然時不時就撐起身來看看擺在床頭的小鬧鐘,
她真想自己一睜眼就是傍晚了,可是每次表盤上的分針只走了一小段路,
假期的時間從來沒有這么漫長過。最后林然下定了決心,還是收拾了一下領著小包去泳池了。
進到泳池時已經有幾個人在了,林然一眼就看到了周寒,她在水里總是和魚一樣自如。
“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剛一下水周寒就像一條魚輕盈又迅速的出現(xiàn)在林然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