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像冰冷的裹尸布,一層又一層覆蓋著這座城市。霓虹是它的膿瘡,在寒夜里閃爍流淌,
爵士樂和癲狂的笑聲是潰爛處溢出的膿液,粘稠地浸透空氣。新年夜,
富人區(qū)的狂歡像一株巨大而腐爛的圣誕樹,綴滿用鈔票和虛偽包裝的禮物,
每一份都藏著蛀空心靈的蛆蟲。我縮在禮服的皮毛領子里,
Leicester Square角落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專往骨頭縫里鉆。
威士忌在胃里燒灼出的那點暖意屁用沒有,只想趕緊叫到輛該死的車,
離開這金玉其外的鬼地方??諝饫锾鹉伒南闼逗脱┣殉艋旌希钊俗鲊I。然后我聽見了它。
細微,清晰,像一根冰針穿透所有喧囂,直接刺入耳膜?!跋壬I火柴嗎?
”我猛地扭頭。廣場邊緣,霓虹燈光勉強觸及的昏暗地帶,一個小身影站在那里。
過于單薄的白裙,洗得發(fā)灰,赤腳踩在骯臟的雪泥里,腳踝凍得青紫。一頭亂糟糟的金發(fā),
小臉尖削,一雙眼睛大得離譜,嵌在臉上,卻沒有任何孩子該有的光亮。那不是乞求的眼神,
是兩口深井,結(jié)著冰,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她臂彎里挎著個破舊的柳條籃,
里面塞滿了一盒盒火柴。安徒生的童話。蹩腳的街頭劇演員?
但這身行頭…這寒意…真實得讓人不適。“滾開。”我嘟囔一句,下意識去摸煙盒,
指尖卻莫名有些發(fā)僵。這晦氣。她沒動,聲音平直地重復,
每個字都像小冰塊砸在地上:“先生,要買火柴嗎?”“我說了,滾!”我不耐煩地揮手,
像驅(qū)趕一只蒼蠅,“我不需要!”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耙桓鸩瘢彼f,
語調(diào)沒有任何起伏,“就能讓您重溫最骯臟的記憶。先生,您確定您不需要嗎?
”我的心臟突兀地一跳。什么鬼話?狂歡的聲浪一陣陣傳來,更襯得這角落死寂。
空氣變得更冷了,一種粘稠的、不祥的冷,纏繞上來。我盯著她,
忽然注意到她裙子上某些深色的、噴濺狀的污漬,不像泥點。還有她的指甲縫里,
也塞滿了某種黑紅色的、凝固的東西。媽的。胃里的威士忌開始翻騰,帶來一陣惡心。
是哪個對頭搞的鬼?弄來個瘋小孩惡心我?但那雙眼睛…那不可能是孩子的眼睛。
一種莫名的心悸攫住我。或許是威士忌,或許是這見鬼的天氣。我猛地抽出皮夾,
捻出一張鈔票,只想趕緊打發(fā)掉這邪門的東西?!皦蛄?!給你!拿上錢,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鈔票遞出的瞬間,她一直沒有表情的臉,忽然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她的頭歪向一側(cè),
頸骨發(fā)出極輕微的“咔”聲。那對深井般的瞳孔聚焦在我臉上,
像是在辨認一幅褪色破損的畫。幾秒鐘的死寂。然后,
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出現(xiàn)在她臉上——不像是笑,更像是肌肉被無形的線拉扯著,
模仿出一個笑的弧度,冰冷而惡意?!罢媲砂?,先生?!彼穆曇糇兞?,依舊稚嫩,
卻浸透了某種非人的、陳舊的寒意,像地窖最深處傳來的回音。我捏著鈔票的手指僵在半空。
她抬起一只凍得發(fā)紫的小手,細瘦的食指,指甲破損,帶著那些可疑的暗紅污漬,
筆直地指向我?!澳谖腋赣H跳樓的那張照片里?!蔽业暮粑A?。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
比外面的雪還冷。時間猛地向后撕裂,一幕畫面血淋淋地撞進腦海:混亂的人群,
刺耳的警笛,地上那一灘…被白粉筆粗魯?shù)厝ζ饋淼牟灰?guī)則形狀。閃光燈噼啪作響,
記者們像嗅到血腥味的禿鷲。而在一群穿著昂貴羊毛大衣、表情或漠然或興奮的男人中間,
年輕的我,手里還捏著剛剛交割成功的文件袋,
嘴角或許還殘留著一絲沒來得及斂去的、對巨大利潤落袋的興奮痕跡。有人在數(shù)錢,
嶄新的鈔票嘩嘩作響,像是在為那場墜落伴奏。那張照片…登過報,但很快就被壓下去了,
應該早就被所有人遺忘了!她怎么知道?!她是誰?!小女孩——那東西——歪著頭,
維持著那個僵硬恐怖的“笑容”,井一樣的眼睛死死鎖著我,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吐出最后幾個字:“就站在笑著數(shù)錢的那群人中,
”“最年輕的那個位置——”世界驟然失聲。所有的霓虹、雪花、遠處的狂歡,
全部褪色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眼前這張慘白的、非人的孩子的臉,在無限放大。
她籃子里那些火柴,在這一刻,看起來像一口口微型的、等待埋葬什么的棺材。冰冷的恐懼,
瞬間刺穿了我的脊椎。——————那根指向我的、凍得發(fā)紫的手指,
仿佛直接戳進了我的眼球,將埋藏多年的腐臭記憶連同腦髓一起攪了出來。
廣場的喧囂、冰冷的空氣、甚至時間本身,都凝固了。
只剩下那張慘白的、掛著非人笑意的臉,和那句在我顱腔內(nèi)反復撞擊的話。
“…最年輕的那個位置——”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
留下徹骨的寒。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高跟鞋跟磕在冰凍的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你…胡說什么!”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什么照片!我不知道!你認錯人了!
”我想把鈔票扔到她臉上,轉(zhuǎn)身就跑,但雙腿像被灌滿了鉛,釘在原地。
威士忌帶來的那點虛浮的勇氣蕩然無存,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天敵盯上的恐懼。
她歪著的頭慢慢正了回來,那個扭曲的笑容消失了,重新變回深井般的漠然。但眼里的冰,
更冷了?!罢J錯?”她輕輕重復,聲音低得像雪落,“不會的。先生,您的眼睛,
和那時候一樣亮,一樣…高興?!彼男∈衷谄婆f的籃子里摸索著,拿出一盒火柴。
粗糙的木梗,猩紅的磷頭,在她青紫的指間顯得格外刺眼。“買一盒吧,先生。
”她向前踏了一步,赤腳踩進雪泥,悄無聲息,卻讓我心臟驟縮,“新年特惠。一盒,
就能讓您看得更清楚些。比如…我父親摔碎在地上的臉,是什么表情。
比如…那些數(shù)錢的聲音,到底有多響?!薄隘傋樱∧憔褪莻€瘋子!”我尖聲叫道,
試圖用音量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詭異,“滾開!不然我叫警察了!”“警察?”她重復了一句,
語調(diào)里第一次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嘲弄的起伏,“那天他們來得很快,
圍著您和您的朋友們,像一堵墻。很安全,是不是?”她又逼近一步。我聞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街角的污穢,不是她身上的寒冷,而是一種極其微弱的、甜膩的焦糊味,
混合著…鐵銹味。“但火柴不需要警察?!彼e起那盒火柴,輕輕晃了晃,
里面的火柴梗嘩啦作響,像細小的骨頭在碰撞,“只需要一點點…摩擦。
”我的呼吸變得粗重,白氣在面前慌亂地翻滾。我想逃,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離,
但那雙眼睛鎖住了我,像是將我釘死在了過去的恥辱柱上。
我年輕時那張因為貪婪而興奮發(fā)亮的臉,在那口深井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扭曲,丑陋。
“不…”我喉嚨發(fā)緊,幾乎說不出話?!百I一盒吧?!彼穆曇魩е环N催眠般的執(zhí)拗,
又像是詛咒,“您看起來冷極了,先生。需要一點光,也需要一點…溫暖。
”她的手指捏住一根火柴,抵在火柴盒黑色的側(cè)面上。那不是一個準備劃燃的動作。
那是一個準備行刑的姿態(tài)。時間被無限拉長。遠處新年鐘聲似乎即將敲響,
狂歡的聲浪奇異地低沉下去,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
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那根纖細的、猩紅的火柴頭上。我看見她凍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想說出那個名字——那個我很多年沒有聽人提起、自己也拼命試圖遺忘的、跳樓男人的名字。
就在那根火柴即將被擦燃的瞬間——“?。。。?/p>
”一聲極度驚恐的、不屬于我也不屬于她的尖叫,從不遠處炸響!
一個穿著皮草、醉醺醺的胖男人似乎終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我們,他的女伴正死死捂著嘴,
眼睛瞪得溜圓,指著小女孩的腳邊。那里,積雪微微融化,
露出一小片暗紅色的、半凝固的泥濘。而泥濘中,
似乎半掩著一枚小小的、閃著微弱金屬光澤的東西——一枚廉價的、扭曲變形的婚戒。
小女孩的動作停住了。她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轉(zhuǎn)過頭,那雙深井般的眼睛,
挪向了那個發(fā)出尖叫的女人和胖男人。她臉上的“人氣”瞬間消失了,
徹底變回那種絕對的、非人的冰冷。一種…被打擾了狩獵的不悅。胖男人酒醒了大半,
臉色煞白,拉著女伴踉蹌著后退,嘴里語無倫次地喊著什么“怪物”、“臟東西”。
小女孩看著他們,又緩緩看了看我。她似乎…衡量了一下。然后,
她對我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個笑容。那是一個標記。
一個“下次再來”的標記。接著,她轉(zhuǎn)過身,赤腳踩過那枚戒指,挎著她的籃子,一步一步,
無聲地退回了廣場邊緣最濃重的陰影里,就像水滴融入黑夜,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我僵立在原地,心臟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胸骨。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禮服內(nèi)襯,比外面的風雪更冷。空氣里,那絲甜膩的焦糊味和鐵銹味,
久久不散。遠處,新年的鐘聲終于敲響,洪亮而歡慶,淹沒了所有無聲的尖叫。
我顫抖著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張沒能給出去的鈔票。紙幣的邊緣,不知何時,
被捏出了幾個焦黑的、像是被火星濺燙出的窟窿。——————鐘聲還在響,一聲接一聲,
沉重又虛偽,像是給這座城市敲響的喪鐘。每一聲都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和心臟的狂跳攪在一起,幾乎要炸開。我猛地松開手,那張被燙出焦黑窟窿的鈔票飄落下去,
像片骯臟的葉子,落在雪泥里??墒种干蠚埩舻挠|感卻揮之不去——不是冰冷的焦痕,
而是一種詭異的、灼燒后的余溫,帶著皮肉燒焦的微臭。甜膩的焦糊味和鐵銹味更濃了,
蠻橫地鉆進我的鼻腔,蓋過了雪和香水,粘附在喉嚨深處,令人作嘔。我劇烈地干嘔起來,
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的苦澀灼燒著食管。陰影。
廣場邊緣的陰影在她消失后似乎變得更加濃稠,不安地蠕動擴張,仿佛有生命一般。
每一塊昏暗的角落都像潛藏著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等待著下一次擦亮火柴的瞬間。
我不能待在這里。一刻也不能!逃!這個念頭像電流一樣擊穿了我的僵直。我猛地轉(zhuǎn)身,
高跟鞋踉蹌地踩過那張污損的鈔票,幾乎崴斷腳踝也顧不上,
發(fā)瘋似的沖向最近的一條燈火稍亮的小巷。身后那片吞噬了她的黑暗,像是有實體在追趕,
冰涼的恐懼貼著我的脊背爬行。巷子并不安全。垃圾桶翻倒,穢物橫流,
醉漢蜷縮在暖氣口旁嘟囔著夢話。但我顧不上了,只想遠離那個廣場,遠離那個新年鐘聲,
遠離那根即將擦燃的火柴和被指認的瞬間。我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肺葉像破風箱一樣嘶啞作痛,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才被迫扶住濕冷的磚墻停下來喘息。
冷風一吹,稍微清醒了點,但那種被標記的寒意已深入骨髓。她認得我。她記得那張照片。
她還會來找我。那個歪頭的動作,那個冰冷的標記……她絕不是偶然出現(xiàn)。我得離開這!
立刻!馬上!回家,不,不能回家!去機場,買最早一班的機票,隨便去哪,越遠越好!
我顫抖著手去摸手機,指尖冰涼麻木,好幾次才滑開屏幕。眩目的光亮起,
映出我慘白失魂的臉。找到叫車軟件,定位……【信號連接中……請稍候……】該死的!
我用力晃了晃手機,屏幕上的圖標固執(zhí)地轉(zhuǎn)著圈。這條破巷子!我焦躁地抬頭四望,
想換個位置。目光猛地定格在巷子口。那里,隔著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一個小小身影,
穿著單薄的白裙,挎著破舊的籃子,安靜地站著。正對著我的方向。雪花穿過路燈的光束,
無聲地落在她金色的亂發(fā)上。她離得更遠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就在那里。
像幽靈一樣,綴著我不放。我的血液瞬間又一次凍僵。她怎么……她怎么可能這么快?!
這條街離廣場很遠!手機從麻木的手指間滑落,“啪”地摔進骯臟的雪水里,屏幕閃了閃,
黑了。我甚至不敢去撿。隔著一條空曠的街道,隔著飛舞的雪花,我們無聲地對峙。然后,
她動了。她緩緩抬起空著的那只手,舉到齊肩的高度。手里握著一盒火柴。
她用小指和無名指壓住火柴盒,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根火柴梗。猩紅的火柴頭,
抵在黑色的擦面上。一個清晰無比的、預備劃燃的動作。對準了我?!安弧?/p>
”一聲破碎的尖叫終于沖出了我的喉嚨。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彈開,
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向巷子深處逃去,跌跌撞撞,撞翻了垃圾桶也渾然不覺,只知道拼命地跑,
遠離那個巷口,遠離那根即將燃起的審判之火。身后的城市依舊喧囂,新年的歡呼隱隱傳來。
但在這條骯臟冰冷的小巷里,只有我瘋狂奔跑的腳步聲和粗重絕望的喘息。
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甜膩的焦糊與鐵銹混合的氣味。如影隨形。
——————巷子像一條貪婪的食道,黑暗而潮濕,將我吞入更深的腹地。我狂奔,
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像吞咽碎玻璃。身后的巷口早已看不見,但那道冰冷的視線,
那個預備劃燃火柴的姿態(tài),卻比任何追趕都要清晰,烙在我的背上。不能停!不能回頭!
高跟鞋早就丟了一只,絲襪被冰冷的地面和不知名的污物撕破,腳底一片麻木的刺痛。
但我不敢停,恐懼是唯一的燃料,驅(qū)動著這具幾乎散架的身體。前方出現(xiàn)一個岔口,更窄,
堆滿了廢棄的板材和建筑垃圾,幾乎被堵死。只有旁邊一條更幽深、幾乎沒有光線的小道,
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延伸向未知。絕望中,我猛地拐了進去。逼仄的空間瞬間壓迫過來,
兩側(cè)濕漉漉的磚墻幾乎擦到我的肩膀,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尿騷味,
暫時壓過了那糾纏不休的焦糊鐵銹氣。這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我自己粗重混亂的喘息和心臟砸向肋骨的聲音。我踉蹌著撲到墻邊,
身體軟倒在一堆硬紙板和一些空罐頭上,發(fā)出嘩啦一陣響。我死死捂住嘴,
強迫自己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著來時的方向。一片死寂。她…沒有跟進來?是被甩掉了?
還是…我不敢細想,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冰冷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我控制不住地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