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槐花胡同的訂婚宴1978 年 4 月 15 日，槐花胡同 17 號。傍晚六點，
天光像被稀釋的墨汁，順著青磚灰瓦的縫隙慢慢滲下來，把小院里的老槐樹染成了深綠色。
陳景明穿著件嶄新的 “的確良” 白襯衫，領(lǐng)口燙得筆挺，
胸口別著枚亮閃閃的徽章 ——“首都機械廠先進工作者”。徽章在昏黃的燈泡下泛著冷光，
像一枚提前頒發(fā)的勛章，又像一句無聲的諷刺 —— 今天，他本該是這場訂婚宴的新郎。
八仙桌上，八碟八碗擺得滿滿當當，冒著熱氣。松花蛋切得整整齊齊，四喜丸子油光锃亮，
紅燒帶魚的醬汁順著盤邊往下淌，糖醋排骨裹著琥珀色的糖衣。
最中間是只印著 “為人民服務(wù)” 的搪瓷大盤，盤里臥著只切開的老母雞，
雞肚子里塞滿了糯米、紅棗和桂圓 —— 這是老燕京的規(guī)矩，
“訂婚雞” 要填滿 “早生貴子” 的好彩頭，可今天這只雞，
卻像在等著一場無人赴約的宴席。陳景明的母親趙秀蘭搓著手，
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拉著他往主位上按：“景明，快坐快坐！
人家蘇家可是咱們胡同里的高門，你可不能失了禮數(shù)。”高門？陳景明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蘇家確實 “高”—— 蘇父蘇建軍是燕京市革委會副主任，蘇母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外科主任，
獨生女蘇晚更是 75 屆知青里的 “白月光”。他還記得第一次在知青點見蘇晚，
她扎著兩條烏黑的長辮，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蹲在田埂上給受傷的兔子包扎，
陽光落在她的杏眼上，亮得像星星。可今天，這顆星星要親手熄滅他們的婚約。
“吱呀 ——” 院門上的銅環(huán)發(fā)出一聲輕響，門被推開了。蘇晚走在前面，
穿著條淡藍色的確良碎花裙，踩著雙黑色丁字皮鞋，手里拎著只鼓囊囊的牛皮紙袋，
袋子邊角被手指捏得發(fā)皺。她身后跟著蘇母，一身藏青色列寧裝，領(lǐng)口別著枚五角星徽章，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卻沒半分暖意?！瓣悗煾?，趙嬸子，” 蘇母先開了口，
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宣讀文件，“今天我們來，
是想跟你們商量件事 ——”“退婚” 兩個字還沒說出口，陳景明已經(jīng)站了起來。
他一米八三的個子，在低矮的瓦檐下顯得有些突兀，像株硬生生從磚縫里鉆出來的白楊。
他沒看蘇母，目光直直落在蘇晚臉上：“我同意?！边@話一出，小院里瞬間靜了。
趙秀蘭的笑容僵在臉上，手里的抹布 “啪” 地掉在地上；蘇母愣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有蘇晚，指尖在牛皮紙袋的袋口無意識地摩挲著，
像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干脆。二、紙袋里的三千塊錢牛皮紙袋被推到陳景明面前，
放在 “訂婚雞” 旁邊，顯得格外刺眼。蘇晚的手指在袋口停留了一秒，
指甲蓋泛著淡淡的粉色，那是她以前總愛涂的鳳仙花汁的顏色，可現(xiàn)在，
這雙手卻在遞給他一份 “補償”?！斑@里面是三千塊，” 蘇母的聲音適時響起，
帶著不容拒絕的客氣，“景明啊，我們知道你委屈。可小晚要回城參加高考，
這婚姻大事…… 確實不合適。錢不多，就當是我們蘇家給你的補償，你拿著，
以后也好再尋個好姑娘?！比K，相當于一個四級工十年的工資。
在 1978 年的燕京，足夠買一間小雜院，或是娶個媳婦辦場像樣的婚禮。
陳景明沒碰那袋子，目光還是落在蘇晚身上：“你想好了？”蘇晚這才抬頭，
第一次正眼看向他。她看見陳景明眼底沒有憤怒，沒有指責(zé)，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 像冬天結(jié)冰的昆明湖，表面光滑無痕，
底下卻藏著洶涌的暗流。她忽然慌了，手指絞著辮梢，
聲音有些發(fā)顫：“我…… 我必須回城。我爸說，如果我現(xiàn)在結(jié)婚，政審會出問題，
高考就……”“我理解。” 陳景明打斷她，轉(zhuǎn)身走向墻角的木柜。柜子是他親手打的，
上面還刻著他和蘇晚的名字縮寫。他打開柜門，拿出一只鐵盒，鐵盒上銹跡斑斑，
卻是他最寶貝的東西。他從鐵盒里拿出一沓糧票、布票，
還有一張疊得整齊的紙 —— 那是一張燕京大學(xué)的準考證，照片上的陳景明穿著件舊軍裝，
笑容青澀。這是他用后世的記憶，提前半年復(fù)習(xí)，又托了機械廠書記的關(guān)系才拿到的名額。
他把準考證放進蘇晚手里：“祝你金榜題名?！碧K晚的指尖猛地一顫，準考證飄落在地。
她慌忙彎腰去撿，卻被陳景明搶先一步。他撿起準考證，輕輕吹掉上面的灰塵，
重新塞進她掌心，聲音很輕：“別弄臟了，以后用得著。”蘇晚捏著那張薄薄的紙，
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她想說點什么，想解釋她不是故意的，想告訴他她也舍不得，
可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了一句輕飄飄的 “謝謝”。陳景明沒再說話，
只是轉(zhuǎn)身把鐵盒放回柜子里。趙秀蘭看著兒子的背影，眼圈紅了，
卻沒敢出聲 —— 她知道兒子的脾氣，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蘇母見狀，
趕緊拿起那袋錢，塞進陳景明手里：“景明，這錢你一定得拿著！不然我們心里不安。
”陳景明這次沒拒絕，卻把錢放在了桌上：“錢我先收下，等蘇晚考上大學(xué)，我再還給你們。
”他的話像一根針，扎得蘇晚心口發(fā)疼。她知道，這不是客氣，
是他在和她劃清界限 —— 連 “補償”，他都不愿意欠她的。
三、高考前夜的那通電話1978 年 7 月 19 日，高考前夜。
陳景明住在機械廠的集體宿舍，一間十二平米的單間，墻上貼著華羅庚的畫像，
床頭堆著《數(shù)理化自學(xué)叢書》，桌角放著個搪瓷缸，上面印著 “工業(yè)學(xué)大慶” 的字樣。
晚上十點，宿舍里的燈早就滅了，只有陳景明桌前還亮著一盞臺燈。
他正在演算一道機械原理題，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忽然，
桌上的電話鈴 “叮鈴鈴” 地炸響，打破了深夜的寂靜。那個年代，電話還是稀罕物，
整個機械廠只有辦公室和宿舍樓下各有一部。陳景明的宿舍在二樓，電話就在樓梯口，
他跑下去的時候，手心都出了汗 —— 這個點打電話來，多半是出了急事?！拔梗?/p>
” 他拿起話筒，聲音還有些喘。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壓抑的抽泣，熟悉的聲音像一根細線，
輕輕勒住了他的心臟：“陳景明，我…… 我后悔了。”是蘇晚。隔著一根細細的電話線，
他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哽咽，
還有背景里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 她應(yīng)該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值班室，蘇母是那里的主任，
給她安排了個臨時的住處?！澳阍谀膬?？” 陳景明問，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在協(xié)和…… 我媽讓我冷靜，可我冷靜不了，” 蘇晚的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想起你以前在知青點給我送的槐花餅，想起你幫我挑水、劈柴，
想起你說等我回城就…… 就娶我……”陳景明沉默了。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穿越前，
他是 21 世紀某 985 大學(xué)的歷史系博士，
研究方向是 “1970-1980 年代知青婚姻與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
他太清楚蘇晚的 “后悔” 是什么了 —— 不是突然想起了他的好，不是還愛著他，
是恐懼?？謶治粗某鞘猩睿謶挚疾簧洗髮W(xué)的后果，恐懼自己押錯了寶，
怕失去他這個 “后路”。“蘇晚，”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你明天要參加高考?！薄拔抑?！可我怕……” 蘇晚的哭聲更大了，“我怕考不上，
怕我爸罵我，怕…… 怕你以后真的不要我了?！标惥懊骱鋈恍α?。笑聲穿過話筒，
像一把鈍刀，輕輕割在蘇晚的心口，讓她瞬間止住了哭聲。“蘇晚，你記住，
” 他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在蘇晚的心上，“從你退婚那天起，
我們之間就只剩下‘同學(xué)’這兩個字了。明天好好考試，別想別的。祝你前程似錦?！闭f完，
他不等蘇晚回應(yīng)，就輕輕掛斷了電話。話筒里傳來 “嘟嘟” 的忙音，蘇晚握著電話，
愣了很久。窗外的月光透過值班室的窗戶，落在她的臉上，像一層薄薄的霜。她忽然覺得，
自己好像真的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四、放榜那天，
槐花如雨1978 年 10 月 5 日，放榜日。燕京大學(xué)門口擠滿了人，
黑壓壓的一片，比趕大集還熱鬧。紅榜貼在學(xué)校的圍墻上，用毛筆寫的名字密密麻麻，
像一條蜿蜒的血跡，牽動著所有人的心。陳景明擠在人群里，目光快速掃過紅榜。很快，
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 機械系，第一名?！昂眯∽?！景明，
你可真給咱們工人階級爭光！”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機械廠的老書記。
老書記拍著他的背，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你行！以后到了燕大，可得好好學(xué)，
將來給咱們廠爭口氣！”周圍的人也紛紛圍過來道賀，陳景明一一應(yīng)著，
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穿越到這個時代三年，他終于靠自己的努力，
拿到了改變命運的鑰匙。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擠到了他面前。
蘇晚穿著一條嶄新的紅裙子，裙擺被風(fēng)吹得輕輕飄動，像一團燃燒的火。可她的臉色卻很白，
眼里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片化不開的冰?！拔铱忌狭?，” 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緊緊攥著手里的錄取通知書，“醫(yī)學(xué)院，八年制。”“恭喜。” 陳景明點了點頭，
語氣平靜得像在對一個普通同學(xué)說話。他轉(zhuǎn)身想走，卻被蘇晚一把拽住了袖子?！瓣惥懊鳎?/p>
” 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胳膊里，眼神里帶著一絲懇求，“我們…… 還能重新開始嗎？
”陳景明回頭，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向人群的另一邊。那里，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正舉著一本《人民文學(xué)》，朝他用力揮手。
姑娘穿著件淺藍色的工裝裙，笑容明媚，像初秋的陽光 —— 她是機械廠的播音員林曉滿，
平時總愛跟在陳景明身后，問他一些文學(xué)和數(shù)學(xué)題。陳景明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
他指著林曉滿的方向，對蘇晚說：“你看。”蘇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正好看見林曉滿跑過來，把手里的雜志塞進陳景明手里，聲音清脆：“景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