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宗外山,名為“落星嶺”。嶺分三十六坳,最背陰的一坳叫“鬼見愁”。鬼見愁三面絕壁,壁面并非天然,而是上古某位劍修一劍劈山,斬出的“劍痕”。那道裂縫自山頂直劈到地底,深不知幾許,終年有罡風回旋,風色青黑,吹在人臉上,像細針蘸了冰鹽水。松炭場便貼著這道裂縫鋪開,東西長三里,南北寬不足一里,活像一具狹長石棺。
石棺里,一年到頭沒有太陽。天光被絕壁吞盡,唯余頭頂一條灰白帶,像死人半睜的眼。雨季,那眼便流淚,瀑布般的水簾從裂縫頂端沖下,砸在窯棚上,發(fā)出連綿不斷的鼓聲。旱季,風從裂縫深處卷起沙礫,打在臉側(cè),立刻就是一道血口子。
場子中央,一字排開七座龍形大窯。窯口以玄鐵澆鑄,張口如饕餮,齒縫間常年塞著炭渣。窯背貼著山壁,壁上鑿有孔洞,孔洞里插滿銅管——那是引脈陣,把地底煞火抽到窯心。煞火色作幽藍,白日也看得清,像一條條被釘死的陰蛇,扭動不得,只能把火氣噴進窯膛。
林塵第一天被押進場,先看見的不是窯,是“人形”。
窯口前,十幾個雜役排成一列,正把燒透的松炭往外鉤。每人一件烏漆麻布的短褂,褂子后背被火星濺得千瘡百孔,露出里頭被烤紅的皮膚。最前頭那人,肩胛骨高聳,像一對畸形的翅膀,翅膀尖滴著黃水——那是膿。膿水落地,“嗤啦”一聲,冒出一縷白煙。
押送的外門弟子踹了林塵一腳:“發(fā)什么呆?以后你就是他們?!?/p>
松炭場燒的是青岡木。青岡樹長在鬼見愁北面的“青魘林”。林子里終年濕霧,樹干上爬滿青苔,一刀砍下去,刀刃會被青苔咬住,拔出來帶一蓬綠水。青岡木硬,木紋扭曲,斧刃劈歪一寸,震得虎口炸裂。劈柴的規(guī)矩是:寸寸見方,一擔一百零八塊,少一塊,晚飯扣一勺粥。
林塵領到的第一把斧子,斧刃豁口,斧柄被汗浸得滑膩。他第一斧下去,斧刃卡在木頭里,用力一拔,斧柄“咔嚓”斷了,斷口木刺扎進掌心。血珠滾出來,順著掌紋流到腕口,滴在木墩上,像一粒朱砂。旁邊早來的雜役哄笑:“又一個雛兒!”
林塵沒笑。他把斷斧柄拔出來,用牙咬出木刺,吐到地上,然后彎腰撿起另一把斧子——那把斧子沉,刃口卷得厲害,像一條鈍齒的鋸。他就用這把鈍斧,從日暮劈到月升。柴垛一寸寸高,他掌心一寸寸爛。到后半夜,掌心的皮肉翻卷,露出白森森的掌骨。血順指縫滴落,在木墩前匯成小小一汪。
老馬提著燈籠過來,燈光照見那汪血,嘆氣:“小子,骨頭不錯,可惜生錯了地方?!?/p>
林塵沒抬頭,只是把最后一塊青岡木劈開。木塊落地,滾到老馬腳邊,切口平整得像被刀切過的豆腐。老馬彎腰撿起,指尖撫過切口,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異色:“好斧力。”
劈完柴,輪到燒窯。
松炭場七座窯,最末一座“癸字號”留給新人。癸窯最小,卻最毒——它離煞脈最近,地底竄上來的煞火帶陰寒,燒在皮肉上,先灼后凍。新人守癸窯,一晝夜一換,換下來的,十個有九個發(fā)高熱,說胡話,喊“火里有蛇”。
林塵守第二夜。
窯口前,他盤腿坐在一方青石上。面前擺一只破瓦盆,盆里盛著井水,水面上漂著一層松脂——那是止血用的。窯膛里,煞火卷著松木,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吱呀”聲。火光映在他臉上,皮膚下的血管一根根凸起,像被灌了熔漿。
子時,煞火最盛?;鹕嗵虺龈G口,在半空扭成一條藍鱗蛇影。蛇影吐信,信子掃過林塵左臂,“嗤啦”一聲,衣袖化成灰,手臂上多了一道焦黑的痕。痕里滲出的卻不是血,而是一粒粒細小的火精——煞火入體,凝成火毒。
林塵把手臂插進瓦盆。井水立刻沸騰,冒出滾燙的松脂泡?;鸲居鏊?,“噼啪”炸開,像一串小鞭炮。疼嗎?當然疼??伤е?,把手臂在盆里轉(zhuǎn)圈,像在攪一缸墨。攪到水變黑,他抽出手臂,焦黑處已結(jié)了一層血痂。血痂裂開,露出底下新生的紅肉,肉里隱約有一條藍線——那是煞火在經(jīng)脈里游走。
老馬半夜巡窯,看見林塵坐在火邊,手臂滴血,卻紋絲不動。老人忽然想起自己三十年前第一次守癸窯,也是這般硬撐。只是那時,他哭嚎了半夜,把嗓子喊啞。老馬把腰間酒葫蘆拋過去:“抿一口,壓壓火。”
林塵接住,拔塞,仰頭灌。酒是劣質(zhì)的燒刀子,入喉像吞下一口熔渣。他喝完,把葫蘆拋回去,啞聲道:“謝了?!?/p>
老馬擺擺手,佝僂的背影慢慢融進夜色。風從裂縫灌進來,吹得窯火獵獵作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鬼在笑。
天蒙蒙亮,輪到取炭。
窯溫未退,炭塊呈赤紅色,像一塊塊凝固的巖漿。取炭用長柄鐵鉗,鉗頭燒得通紅,鉗柄纏著濕布。林塵把鉗子探進窯膛,夾住一塊炭,剛要拖出,鉗柄“咔嚓”一聲斷了——濕布被烤干,木柄自燃。
赤紅的炭塊落在腳背,布鞋立刻冒煙。林塵抬腳,把炭塊踢進灰坑,順勢踩滅火星。低頭看,腳背已起一串燎泡,最大的有銅錢大小,泡皮透明,能看見底下金黃的膿水。他彎腰,用指甲掐破水泡,黃水濺在灰土里,冒出一股腥甜的焦糊味。
老馬遞來一把新的鉗子,鉗柄纏著鐵皮:“用這個,耐燒?!?/p>
林塵接過,繼續(xù)取炭。赤炭一塊塊碼進竹筐,筐底墊著濕沙,防止自燃。碼到第三筐,炭堆里忽然飛出一只“火鴉”——那是燒透的松木心,油脂遇風復燃,拖著火星亂竄?;瘌f直撲林塵面門,他偏頭躲過,火鴉撞在身后石壁,“砰”地炸開,濺起漫天星火。
星火落在頭發(fā)上,立刻燒卷。林塵抬手拍滅,聞到一股焦糊味。頭發(fā)短,燒不到頭皮,可眉毛被燎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卷曲發(fā)黃,像被霜打過的枯草。
取完炭,輪到挑水。
山泉在坳口外三里,名“鬼淚泉”。泉眼在一處斷崖下,水從石縫里滲出,匯成碗口粗的一股。取水要走“鬼階”——那是歷代雜役在崖壁上鑿出的石梯,共一千零八十階,階面被鞋底磨得滑膩,雨天能當鏡子照。
林塵挑著空桶下鬼階。桶是青竹篾編的,桶耳拴麻繩,麻繩勒在肩頭,像兩把鈍刀。下到第五百階,他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是那個小個子——昨夜偷他銅板被調(diào)去燒窯的那個。
小個子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滲血。他挑著半桶水,桶底漏,一路滴滴答答,在石階上留下一條斷續(xù)的水線。走到近前,小個子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桶里的水潑出來,澆在林塵腿上,冰涼。
林塵伸手,一把拽住小個子后領,把人提起來。小個子站穩(wěn),喘得像破風箱:“謝……謝謝?!?/p>
林塵沒說話,繼續(xù)下山。到泉邊,他先把小個子的桶補好——用匕首削木楔,楔子蘸松脂,敲進桶縫。補完,他才灌滿自己的桶。兩桶水,每桶四十斤,扁擔壓得肩頭“咯吱”響。
回程,林塵走在前,小個子跟在后。上到第七百階,小個子忽然開口:“我……我叫阿苦。”
林塵“嗯”了一聲。
阿苦喘著氣:“你……你為什么不告狀?昨天……我偷你錢……”
林塵腳步不停:“告狀沒用,管事不會因為你偷錢罰你,只會因為你壞了場子的規(guī)矩罰你。規(guī)矩是死,人是活?!?/p>
阿苦沉默。半晌,他低聲道:“我……我娘病了,要錢買藥……”
林塵沒回頭,只是扁擔換了個肩:“那就別死在這里,死了,錢也寄不回去?!?/p>
回到場里,已近黃昏。
眾人蹲在墻根打盹,窯火稍歇,空氣里飄著松脂和血腥味。林塵把水桶倒進石槽,轉(zhuǎn)身走到井臺。井臺是整塊青石雕的,邊緣被井繩勒出深深的溝。他坐在井沿,從懷里摸出一柄赤紅小劍。
劍長七寸,無鞘,劍身布滿裂紋,裂紋里嵌著干涸的血跡。劍柄纏著黑布,布條磨得發(fā)亮。林塵用破布蘸井水,一點一點擦劍。血跡化開,劍身露出原本的赤色,像一截燒透的炭,又像一條沉睡的蛇。
老馬叼著草莖過來,蹲在旁邊看他擦劍。老人那只獨眼在暮色里泛著渾濁的光:“這劍,你從哪弄的?”
林塵擦劍的手頓了頓:“黑灶谷?!?/p>
老馬吐掉草莖:“黑灶谷出來的東西,沾了煞氣。劍是兇器,小心反噬?!?/p>
林塵把劍舉到眼前,對著最后一縷天光。裂紋深處,隱約有一線藍芒游走,像煞火。他低聲道:“兇器也好,利器也罷,總比空手強。”
老馬沉默。良久,老人從懷里摸出一片枯黃的葉子,遞過去:“井臺東南角,石縫里種著一株‘鬼燈籠’。葉子嚼碎,敷在傷口上,比草藥管用?!?/p>
林塵接過葉子,指尖觸到老馬的手——那手干枯,布滿火斑,像一段燒焦的松木。他忽然問:“你守過癸窯?”
老馬咧嘴,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三十年。后來火毒攻心,瞎了一只眼,駝背,咳血。場里怕我死在窯口,調(diào)我去劈柴?!?/p>
林塵把葉子收進懷里,繼續(xù)擦劍。暮色四合,劍身映著井水的波紋,像一條在水底游動的赤龍。
夜深,通鋪上鼾聲如雷。
林塵盤腿坐在門口,背對風口。風從裂縫灌進來,吹得草席獵獵作響。他閉眼,試著引雷火入脈。雷火是煞火與陰雷交雜的產(chǎn)物,存于地底,常人觸之即死。雜役們私下傳,說雷火靈根是“閻王點名”,十個有九個熬不過三年。
林塵的雷火靈根藏在丹田,細若游絲。他凝神,意念下沉,丹田里那條“小蛇”微微抬頭。蛇身藍黑,鱗片是細小的電弧。意念驅(qū)使,小蛇開始游動,每游一寸,經(jīng)脈便似被針扎。他咬牙,慢慢數(shù)息:一呼,小蛇前行半分;一吸,再前行半分。旁人鼾聲如雷,他獨坐至雞鳴,汗?jié)裰厣?,像從水里撈出來的?/p>
雞鳴時分,小蛇終于游完一周天。林塵睜眼,眼底閃過一絲細若發(fā)絲的藍芒。他吐出一口濁氣,濁氣里帶著焦糊味,像燒過的棉絮。起身,走到井邊,打一桶水,從頭澆下。井水冰涼,沖走汗?jié)n,沖不走骨子里的火。
半月一次的月例,在初五。
場子中央擺一張八仙桌,桌后坐著管事,旁邊站著三個外門弟子。雜役們排成一列,依次上前領三枚靈石和一瓶“養(yǎng)元丹”。丹藥用劣質(zhì)黃蠟封,蠟殼裂口,藥香寡淡,像隔年的陳茶。
林塵接過銅板,指尖在掌心里掂了掂,三枚,一枚不少。他把銅板塞進腰帶夾層,那里已經(jīng)躺著六枚——他一個月沒花過。丹藥當場吞下,用井水潤下,藥味苦澀,舌根發(fā)麻。丹田里,小蛇受藥力一激,微微脹大,鱗片上的電弧亮了一分。
回屋后,他把腰帶解開,銅板倒在草席上,排成一列。月光從門縫漏進來,照在銅板上,泛出暗淡的青光。他用指尖撥弄銅板,讓它們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這聲音讓他想起黑灶谷的鐐銬,想起谷里那些餓得啃土的人。
月例次日,阿苦被調(diào)去當藥奴。
藥奴比雜役低一等,專管給煉丹爐添火。煉丹爐在青陽宗內(nèi)山,爐溫比松炭窯高十倍,一晝夜要添三十次火。添火用鐵鍬,鍬頭燒得通紅,鍬柄纏著濕牛皮。人站在爐口,像站在火山口,每次添火,眉毛頭發(fā)都要焦一次。
阿苦走那天,林塵去送。藥奴隊伍在坳口外集合,每人發(fā)一件石棉坎肩,一雙厚底草鞋。阿苦穿著大兩號的坎肩,像套著一口鐘。他看見林塵,想笑,嘴角扯了扯,沒笑出來,只是抬手揮了揮。
林塵走過去,把一片鬼燈籠葉子塞進阿苦手里:“嚼碎,含在舌下,能壓火毒?!?/p>
阿苦捏著葉子,眼圈發(fā)紅:“我……我娘……”
林塵拍拍他肩:“別死?!?/p>
隊伍開拔,阿苦走在最后,背影被晨霧吞沒。林塵站在坳口,直到霧散,才轉(zhuǎn)身回場。
下月初一,外山雜役大測。
驗靈石擺在場子中央,石高三尺,通體乳白,表面布滿細若蛛網(wǎng)的靈紋。石旁站著三位執(zhí)事,身著青袍,袖口銀線。眾人排成一列,將手按在石上。石面先泛青光,繼而轉(zhuǎn)紅,最后凝成一道靈根線。靈根線越粗,顏色越深,資質(zhì)越好。
輪到林塵,他把手掌貼在石面。石面先泛青光,青光里夾一絲藍,像晴日里的一道閃電。繼而轉(zhuǎn)紅,紅光越來越盛,像一汪血。最后,血光里凝出一道細若游絲的紫線,紫線極淡,卻極穩(wěn),像一根繃緊的琴弦。
執(zhí)事們對視一眼,提筆記錄:“雷火下品,靈根值二十有三,可留。”
林塵退后一步,低頭拱手。無人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光——那光不是喜悅,是冷冽,像刀鋒出鞘前的寒芒。
回屋后,他坐在井臺,用骨刀在木板上添最后一道豎線。木板是他用劈柴剩下的青岡木削的,上面橫七豎八刻滿線條——每一道,代表一次活計完成。最后一道豎線,將“雜役”與“藥奴”隔開,也將他與過去隔開。
他把木板插進井臺石縫,抬頭看天。裂縫之上,一線天光透進來,像一柄懸在頭頂?shù)膭?。風從裂縫灌入,吹動他額前焦黃的碎發(fā)。
“從此之后,那些藥奴再也不能對我大聲說話,我命由我……”
“哎,那邊那個雜役……”
遠處,管事在喊。
“哎,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