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還是一個小姑娘，他也還是給我雕小老虎的少年。
夢里有長安古城的鐘聲，有他釀的桃花酒，也有刀光劍影和霧靄沉沉。
】1 阿囡檐外日頭毒得很，陽光砸在青石板上，蒸騰起一股子熱氣。
我才幫著李嬸搬完一摞曬好的干菇，還未得歇息，前邊兒跑堂的小順哥從門后探進(jìn)半個身子，
嗓門亮得蓋過了灶膛里噼里啪啦的響動：“阿囡！快，前頭忙不開了，三桌客人點菜！
”“來啦！”我脆生生應(yīng)了，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掀開擋簾，
小跑著鉆進(jìn)了人聲鼎沸的前堂。咱家這酒樓，在西市這片地界上，也算得上是熱鬧。
爹娘操持了大半輩子，賺的也就是個口碑和人氣。這會兒正是飯點，座無虛席，
跑堂的伙計端著托盤在桌椅縫隙里穿梭。我深吸一口氣，入鼻的皆是各色菜品的香氣，
勾得人肚里饞蟲直鬧。踏實，興旺。2 客人我踮著腳，寄到柜臺邊，張叔忙得額上冒汗，
嘴里念叨著“爆羊肚、醋芹、炙肉……”我湊過去，小聲問：“張叔，哪兒三桌呢？
”張叔頭也沒抬，一努嘴：“窗邊乙二，里頭雅間丙一，還有門口那新來的獨(dú)個兒公子爺，
等著點菜呢。先去招呼門口的。”我順著方向望去。酒樓門口光影斑駁，靠門邊那副座頭上，
坐著一個少年。先前忙亂，竟沒留意。只一眼，我心里頭不知怎么，突然靜了一瞬。
那人一身靛青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身邊桌上放著一把帶鞘的長刀。
他不像周遭那些或高談闊論、或劃拳行令的食客，只安靜坐著，
指尖有一些沒一下地敲著桌面，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發(fā)呆。一個側(cè)影，
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攢勁，和這滿堂喧囂的煙火氣格格不入。我定了定神，
拎起一壺溫好的茶水走過去?！斑@位公子，是用飯還是吃酒？”他聞聲轉(zhuǎn)過頭看來。
我心里咚的一跳。我從未見過生得這樣俊俏的男子。他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膚色白皙，
鼻梁高挺，眼睛更像似淺色琉璃珠，清亮、沉穩(wěn)。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一壺酒，
一碟炒花生米?！薄昂绵?！一會兒拿給您！”我說著，給他倒了杯茶，“您先潤潤嗓子。
”他略一點頭，沒再多言，又扭頭去看窗外了。退回柜臺邊，我 囑咐小順哥給他上菜，
自己則手腳不停地幫著張叔記單子、算賬。店里客人漸漸少了，我也得了空，
靠在柜臺邊上歇?dú)鈨?，拿著一塊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臺面，目光又瞟過去。
他竟還坐在那兒，酒壺似乎空了，他也沒再要，只是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燈籠出神。
莫名讓人覺得有點孤單。3 閻律鬼使神差地，我拎起茶壺又走過去：“公子，給您續(xù)點茶？
”他回過神，看看我，又看看空了地酒壺碟子，像是才發(fā)覺了自己坐了這么久?！岸嘀x。
”他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我倒茶時，瞥見他放在桌角的那把刀，
忍不住問：“公子是習(xí)武之人？”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刀，
唇角似乎彎了彎：“算吧?！薄笆莻b客嗎？”我眼睛亮了。長安城里的游俠多，
我常在酒樓里聽說他們的故事，快意恩仇、仗劍天涯?？上袼@樣安靜的，倒是頭一回見。
他被我逗樂了，眸子漾起微瀾：“不敢當(dāng)，胡亂學(xué)些強(qiáng)身健體的把式罷了。
”他看著我站著不動，一副好奇模樣，便指了指對面的空位，“小姑娘不忙的話，坐下歇歇。
”我回頭瞅了一眼，爹娘都在忙著，沒空管我，于是便坐了下來?！拔医谐桃?，
他們都叫我阿囡，這家酒樓是我家開的?！蔽覐膩聿慌律！伴惵伞！遍惵伞忠埠寐?，
不像尋常人家起的。我又問他打哪來的，到長安做什么。閻律話不多，但問到的，也答了。
說是自小父母去得早，自小跟著師父在山里學(xué)藝。早兩年師父也沒了，他便下了山，
四處走走看看?！伴L安繁華，名不虛傳?！闭f著，
我養(yǎng)在后院的那只大黃狗不知怎么溜了進(jìn)來，蹭到我的腿邊搖尾巴。我笑著摸了摸它的頭。
閻律看著，忽然伸出手，也輕輕碰了碰大黃的脊背。大黃也沒跑走，還舒服地哼哼了兩聲。
“它倒不怕生?！遍惵傻??！八?，知道誰是好人?！蔽倚ξ?，“閻公子喜歡狗？
”“嗯。”他眼神軟和了些，“我也養(yǎng)了一只小的，看家?！庇肿艘恍海鹕斫Y(jié)賬，
我看著他的身影沒入長安街市的夜色里。4 熟絡(luò)從那以后，閻律便成了我們酒樓的常客。
他總是晌午過后就來，挑靠窗或靠門僻靜的位置，雷打不動地一碟小菜，一壺清酒，
能坐到日頭西沉。來得次數(shù)多了，便越發(fā)熟絡(luò)起來。我得空時，
總會蹭到他那邊桌上坐一會兒，嘰嘰咕咕地同他說話。說今天后廚劉師傅失手打翻了鹽罐子，
咸死了一鍋湯；說東街布莊的王娘子又和西市胭脂鋪的李掌柜吵了起來，
為著爭一只走丟的貍花貓；說我昨兒偷偷試著做了一道新點心，糖放多了，
齁得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他總是安靜地聽著，偶爾抿一口酒，聽到有趣處時，
便會輕笑幾聲。閻律的話依舊不多，但會在我抱怨點心做失敗時，
淡淡說一句“火候差了些”；在我夸大胡子波斯商人帶來的寶石珠子時，插一句“那是琉璃，
貴得很”；在爹娘為賬簿發(fā)愁時，不經(jīng)意提點兩句市面上麥粟的行情。我越來越覺得，
他懂的東西真多，一點也不像個只知道舞刀弄劍的武夫。閻律也會帶點小東西給我。
有時是一包城東最有名的芝麻糖，
有時是幾朵新開的小花……最多的是他自己刻的小木頭玩具，活靈活現(xiàn)的。他說是閑來無事，
削著玩的。我把它們都擺在房里窗臺上。陽光照進(jìn)來，那些小物件仿佛都泛著光，
每一個我都喜歡得緊。娘有次瞧見了，拿著那只木頭小狗看了半響，
笑著說：“倒是個有心人，手也巧?！钡吡艘宦暎瑳]說什么，但也沒阻止我與閻律來往。
我知道爹娘的意思。咱們是商戶之家，雖說眼下日子寬裕，終究地位不高。
爹娘從不指望我去攀什么高枝，能嫁個踏實可靠、我自己又中意的，便是極好的了。
閻律這人，看著清貧，來歷也不甚明了，但眼神清正、性子穩(wěn)當(dāng)，對我也不錯。
他們大約是默許了。長安城里風(fēng)氣開放，商戶人家的女兒拋頭露面幫襯家里也是常事。
我跟一個常來的年輕客人說說話，并無多少人側(cè)目。店里的伙計們也都喜歡閻律，
小順哥常說：“閻公子人不錯，話少，可不傲氣，上次還幫我扶了下歪倒的酒壇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見他時，心里的歡喜快要溢出來。光是看到他坐在那兒，
整個胸膛都暖融融的。若哪一天他來得遲了些，我便忍不住要跑到門口，踮著腳朝街口張望，
油漬沾了臉頰也顧不得擦。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來，心才能落回實處，
于是又趕緊扭頭跑回柜臺后，假裝忙碌，耳朵尖卻燙得厲害。5 邀請有一天，
閻律忽然問我：“整日見你在店里忙碌，不想出去玩玩嗎？”我正擦他旁邊的桌子，
聞言嘆了口氣：“怎么不想？可我爹娘忙，我也得幫著酒樓里呀。”他轉(zhuǎn)著空了的酒杯，
狀似無意地說：“我在南城桂花巷那頭租了個小院子，清凈。還養(yǎng)了只小狗，胖乎乎的。
”我眼睛一下亮了：“你養(yǎng)的小狗什么顏色的？多大了？”“黑的，才三月大。
”他看我感興趣，眼里笑意深了些，“你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蔽业男膿渫〒渫ㄌ饋?。
去看閻律的小狗，不就是去他家么？這好像和他在酒樓里說話又不一樣了……我臉上有點熱，
偷眼瞧他。閻律的表情卻很坦然，似乎真的只是邀請我去看狗。我扭捏了一下，
還是抵不住好奇，小聲應(yīng)了。第一次去閻律家，是隔了幾日后的一個下午。
我跟娘說去買新出的繡線樣子，出門拐了個彎，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桂花巷。巷子窄而深，
很安靜。閻律的小院在最里頭，門扉虛掩著。6 拜訪我輕輕推開門，還沒看清院子的模樣，
一只毛茸茸的小胖球就嗷嗷叫著沖過來，圍著我腳邊打轉(zhuǎn)，尾巴搖得跟旋風(fēng)似的?！靶《箖?！
”閻律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帶著點笑意。他撩開門簾走出來，一身灰布衣褲，少了佩刀，
倒更顯得溫和清俊。那小狗果然如他說的那樣可愛，在我腳邊蹭來蹭去，哼哼唧唧。
我蹲下身把它抱起來，它立刻熱情地舔我的手指，癢得我直笑?！八故窍矚g你。
”閻律走過來，遞給我一小塊肉干，“拿這個喂他，它更高興。”我拿著肉干逗弄著小狗，
抬頭打量著這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極干凈利落。墻角種著一些青菜，還有一口老井，
石桌石凳磨的發(fā)亮。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里的陳設(shè)更是簡單，幾乎看不到什么多余的物件，
唯有書桌上放著幾本書，還有未刻完的木料和刻刀。真不像一個俠客的家，
倒像個清貧書生的住所。那日后，我去他小院的次數(shù)便漸漸多了起來。當(dāng)然，
每次去都有由頭。要么是給他送店里新做的點心，要么是借口順路過來看看小狗。
爹娘知道我常去找他，只囑咐一句“早些回來”，并不多加干涉。每次去，
小黑狗總是第一個沖出來迎接我。因為我次次都不忘給它帶點好吃的。閻律有時在院里練劍，
劍光霍霍，身姿矯健，看得我眼花繚亂。練完劍，他便坐在石凳上，拿出刻刀，
繼續(xù)雕刻那些小木頭。我就在旁邊逗狗，或者看他刻東西，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說話。
閻律刻東西時格外專注，我常?？粗粗妥吡松?。他刻得越來越好，后來送我的小木釵，
上頭竟然能雕出層層疊疊的桃花瓣。我接過來，手指摩挲著那細(xì)膩的紋路，心里甜得發(fā)脹，
小心地插在發(fā)髻上，問他：“好看嗎？”閻律抬眼看我，目光在我的發(fā)間停留片刻，
輕輕“嗯”了一聲，便又低下頭去擺弄他的刻刀。我瞧見他耳根似乎有點泛紅。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我心里的那份歡喜，滿滿當(dāng)當(dāng)，快要藏不住了。我看他的眼神，
越來越黏著；聽到他的聲音，心跳就會漏一拍。我知道，他待我也是不同的。
他的目光會追隨著我在店里忙碌的身影；我去他家里，
他總會提前備好我愛喝的蜜水；我偶爾嘟囔一句哪家鋪子的果子冰酪好吃，
第二天他就能給我?guī)硪话?。我們之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誰都沒有先去捅破，
撓得人心尖又癢又麻。直到那天。7 成婚那天酒樓打烊早，我又溜達(dá)到了桂花巷。院里，
小胖狗趴在閻律腳邊打盹，他正就著天光打磨一個新做好的木盒，
盒蓋上隱約是比翼鳥的圖案。我坐在他旁邊，看著夕陽給他鍍上一層柔光，
心里那股沖動再也按捺不住。我玩著衣角，
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閻律……你……你以后會一直留在長安嗎？
”他打磨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或許吧?！薄澳恰悄恪蔽夷樕蠠脜柡?，
心跳如擂鼓，“你，你覺得我……我怎么樣？”閻律終于停下了動作，抬起頭看我。
夕陽的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看到他嘴唇抿得很緊。周圍靜極了，
只有小胖狗睡著后的呼嚕聲。時間一點點過去，閻律卻遲遲沒有開口。
沉默慢慢壓垮了我臉上的熱度，羞恥、難堪、委屈……各種情緒一一浮現(xiàn)上來。
他……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我？一切都是我會錯了意？那些好，那些禮物，那些縱容，
難道都只是他閑來無事的消遣？我猛地站起身，眼淚奪眶而出，來不及多言，
只抹了把臉我便落荒而逃。我不敢回頭，生怕看到他臉上出現(xiàn)厭惡或憐憫的表情。
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似乎蓋過了身后傳來的一聲急促的“阿囡——”。我一路跑回家，
沖進(jìn)自己房間，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不知哭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接下來的兩天，
我整日沒精打采的，躲在房里不愿出門，酒樓里的活計也懶得去幫忙。爹娘來看了我?guī)状危?/p>
嘆著氣，卻沒多問。第三天時，我勉強(qiáng)振作了些，想著總不能一直躲著，便懨懨起身洗漱。
下意識伸手去摸枕邊，想拿出他刻的那支桃花木釵簪上，卻摸了個空。我心里猛地一沉，
急忙翻找，妝匣里，床榻上，都沒有。是了，那日從他院里跑出來，回來后便心神不寧，
竟是丟在哪里了？是路上跑丟了，還是……落在他院里了？我正心亂如麻，
前堂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夾雜著小順哥的高喊：“阿囡！阿囡！快出來！大喜事??！
”我怔怔走出房門，還沒掀簾子，
就聽見一個陌生的婦人正在說話：“……真是天大的喜事臨門??！閻公子一表人才，
武藝高強(qiáng)，可是萬里挑一的好郎君！瞧瞧這聘禮單子，真是誠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