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破。
霜落縣西巷的喧囂，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昨日那頭鐵皮野豬的尸體，早已被縣里的修士衛(wèi)隊拖走，據(jù)說光是那身堪比精鐵的骨頭和兩根鋒利的獠牙，就價值不菲。
而那被撞塌的墻壁，也在好事者的傳播下，成了“胡公子天威”的又一佐證。
人們津津樂道于胡羽陽那驚才絕艷的一劍，感嘆著筑基仙師神鬼莫測的威能，唾沫橫飛地描繪著那位少年天才的仙姿神韻。
與之相伴的，自然是對“始作俑者”岳小恒的鄙夷與嘲弄。
他，成了這曲英雄贊歌里，最不和諧、也最刺耳的雜音。
一個妄圖攀龍附鳳，卻差點(diǎn)引火燒身的跳梁小丑。
然而，這一切的漩渦中心，那間破敗的屋子里，卻是一片死寂。
岳小恒盤膝坐在床板上，一夜未眠。
他沒有修煉，也沒有療傷。
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體內(nèi)那股新生的、屬于練氣二層的靈力，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自己那傷痕累累的經(jīng)脈。
一夜之間，他那雙原本時常帶著些許迷茫與掙扎的眼眸，已經(jīng)變得幽深似海，古井無波。
昨日那滔天的怒火與極致的屈辱，并未將他吞噬，反而像最高明的煉器師，用最酷烈的爐火，將他那顆凡俗的、脆弱的心，鍛打成了一枚堅不可摧、寒光內(nèi)斂的道心之種。
他緩緩起身，走到屋里唯一的水缸前。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血痂的少年，面色蒼白如紙，看起來狼狽到了極點(diǎn)。
可他的眼神，卻平靜得可怕。
他舀起一瓢冷水，細(xì)致地、緩慢地，清洗著臉上的血污與塵土，動作不疾不徐，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洗去的，是昨日的狼狽。
洗不去的，是刻入靈魂的烙印。
做完這一切，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個小小的、裝著療傷丹藥的玉瓶。
碧綠色的丹藥在瓶中滴溜溜地轉(zhuǎn)動，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藥香，其上縈繞的靈氣，仿佛要透瓶而出，昭示著它的不凡。
這，是胡羽陽的“施舍”。
是王沖口中的“提點(diǎn)”。
是李翠花眼中，足以換取她磕頭跪謝的“恩公賞賜”。
但在岳小恒眼中，它現(xiàn)在只有一個名字——聘禮。
用你施舍的“恩”，去開啟我逆天的“道”。
用你眼中的“恥”，去鑄就我未來的“榮”。
胡羽陽，這盤棋，從你“賞”我這顆丹藥開始，便已經(jīng)不再是你一個人的棋局了。
我，岳小恒，正式入局。
……
蘇家，位于西巷的另一頭。
相較于岳小恒那四壁漏風(fēng)的破屋，蘇家的小院要齊整得多。
青磚砌成的院墻，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石板地，窗戶上糊著嶄新的棉紙，處處都透著一股不富裕，但卻極有體面和尊嚴(yán)的勁兒。
蘇青檀的父親蘇伯庸，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是個精明而又務(wù)實(shí)的中年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過一些世面。
雖最終止步于練氣三層，仙路斷絕，但那份閱歷和眼光，卻遠(yuǎn)非巷子里那些只知家長里短的婦人可比。
昨日之事，他看得很清楚。
那頭鐵豬，絕非偶然闖入。
而胡羽陽的出現(xiàn)，更是巧合得如同戲文里的橋段。
這背后，必然有他看不懂的兇險。
而那個岳家小子，倒霉的背鍋俠，無疑就是這場輿論風(fēng)暴的中心。
雖然其父與自己有舊，但這樣一個麻煩纏身的少年，現(xiàn)在妄圖娶自己的女兒？
簡直是癡心妄想！
“爹，您就別愁了。那小子就是個掃把星，昨晚沒死算他命大，以后離他遠(yuǎn)點(diǎn)就是了。”
一個身材高大、面容與蘇青檀有幾分相似的青年走了過來，他叫蘇峰，蘇青檀的親哥哥，練氣二層的修為，在縣里的一個商行做護(hù)衛(wèi)，性格頗為暴躁，但對家人，尤其是對妹妹，卻是護(hù)得緊。
蘇父吐出一口濃煙，沉聲道：“我愁的不是他，是檀兒。那丫頭心思細(xì)膩，我這個當(dāng)?shù)倪€能不明白？她怕是被那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湯！”
正說著，院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父子二人循聲望去，皆是一愣。
只見岳小恒，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門口。
他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衫，雖然依舊單薄，但卻干凈整潔。
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洗去，露出了清秀的五官。
他看起來依舊瘦弱，甚至因?yàn)閭麆菸从@得有些蒼白。
可他整個人，卻仿佛與昨日有了天壤之別。
他的腰桿，挺得筆直。
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
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平靜、深邃，帶著一種讓蘇父這個老江湖都感到一絲心悸的、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冷靜與決絕。
“你……你來做什么？”蘇峰見狀，立刻橫眉豎目，往前一步，擋在了父親身前，語氣不善地喝道，“我們家不歡迎你！趕緊滾！”
岳小恒沒有理會他，目光越過蘇峰，直直地落在了蘇父的臉上，聲音平淡，卻字字清晰：
“蘇伯父，我今日前來，是為提親?！?/p>
此言一出，蘇峰當(dāng)場就氣笑了：“提親？你？哈哈哈，我沒聽錯吧？你拿什么提親？拿你那間快要塌了的破屋子，還是拿你那一身還不清的麻煩？”
蘇父并沒有笑。
他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死死鎖定著岳小恒，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年輕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知道‘提親’二字，意味著什么嗎？”
岳小恒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他沒有多說一句廢話，只是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用最粗糙的木頭臨時削成的盒子。
他將木盒捧在手心，遞了過去。
“此為聘禮。”
依舊是那般平淡的語氣。
蘇峰臉上的嘲諷更濃了，他一把就要將那木盒打翻在地：“什么狗屁聘禮！一個破木盒子，也敢拿到我蘇家來丟人現(xiàn)……”
“住手！”
蘇伯庸一聲低喝，止住了兒子的動作。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木盒的縫隙間，透出的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精純至極的靈氣。
他的喉結(jié)，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盒子，而是抬起頭，重新審視著岳小恒，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警惕。
“這里面，是什么？”
“療傷丹藥一枚?！痹佬『闳鐚?shí)回答。
“哪來的？”蘇伯庸的聲音，像淬了冰。
“胡公子所贈?！痹佬『阋琅f坦然。
“哈！”蘇峰再次忍不住笑出聲，只是這次的笑聲里，充滿了鄙夷與恍然大悟，“我當(dāng)是什么寶貝！原來是拿著胡公子的施舍，來娶我妹妹？岳小恒，你還要不要臉！”
蘇父的臉色，也在這一刻，徹底沉了下去。
他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岳小恒面前，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精光。
他沒有去看那顆丹藥，而是盯著岳小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岳小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我也不跟你繞彎子?！?/p>
“這顆丹藥，品相不凡，價值幾何，我這把老骨頭，還勉強(qiáng)看得出來。至少，也值一兩塊靈石?！?/p>
“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森寒，“我蘇守德的女兒，不是貨物！我蘇家雖然窮，但還有幾分骨氣，不會為了區(qū)區(qū)一顆丹藥，就把女兒推進(jìn)火坑！”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岳小恒的鼻子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這顆丹藥，不是聘禮，是燙手的山芋！是麻煩！是胡公子那等人物，隨手丟給你這個‘誘餌’的魚食！”
“你昨晚引來妖獸，差點(diǎn)害死整條巷子的人！胡公子出手救你，不是因?yàn)槟阌卸嘀匾?，而是因?yàn)檫@場戲，需要一個結(jié)局！”
“你拿著這顆代表著‘麻煩’和‘糾纏’的丹藥來提親，是想做什么？是想把我蘇家，也一起拖進(jìn)你那個深不見底的泥潭里嗎？是想讓我們給你當(dāng)墊背的，好讓你有更多的資本，去演下一場‘苦肉計’嗎？！”
蘇父的話，如同一柄柄鋒利的解剖刀，精準(zhǔn)、狠辣，將岳小恒此舉背后所有可能的、最陰暗的動機(jī)，血淋淋地剖析開來，擺在了臺面上。
他根本不相信岳小恒有什么所謂的“道”，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這是一個被卷入了上層修士博弈中的、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小卒子，而這個小卒子，正試圖拉上自己的全家，和他一起進(jìn)火坑！
這，就是一個在底層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老江湖，最現(xiàn)實(shí)、也最冷酷的判斷！
面對這誅心之言，岳小恒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蘇父說的，是另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直到蘇父說完，他才緩緩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蘇伯父，您想要的，是讓青檀嫁給一個像胡公子那樣的天才，光宗耀祖，對嗎？”
蘇伯庸一愣，隨即冷哼一聲：“廢話！哪個當(dāng)?shù)?，不希望自己女兒有個好歸宿！”
“那，”岳小恒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卻又充滿了無窮意味的弧度，“如果我說，我，能比他更強(qiáng)呢？”
“你？！”
這一次，不僅是蘇峰，就連蘇父，都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就憑你？一個練氣二層的廢物？也敢和胡公子相提并論？你知不知道，胡公子已經(jīng)是筑基期的仙師！是你一輩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蘇峰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夠了！”蘇父的耐心，終于消耗殆盡。
他看岳小恒的眼神，已經(jīng)從最初的警惕、審視，變成了徹底的失望與厭惡。
在他看來，岳小恒不僅是個麻煩，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活在夢里的瘋子。
“蘇峰！”他厲聲喝道，“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給我打出去！告訴他，我蘇家的大門，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踏進(jìn)一步！”
“是，爹！”
蘇峰等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了。
他獰笑一聲，捏著指骨“咔咔”作響，如同老鷹撲兔般，朝著岳小恒猛沖了過去。
“小雜種！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天高地厚！”
他一拳揮出，帶著練氣二層修士的勁風(fēng)，直直地砸向岳小恒的面門！
這一拳，他用了五成的力氣。
如果命中，這一拳能將岳小恒打得滿地找牙，讓他徹底斷了念想，讓他明白，他與蘇家之間，有著云泥之別！
然而，就在他的拳頭即將擊中目標(biāo)的那一剎那。
岳小恒動了。
他的動作，并不快。
甚至可以說，有些笨拙。
他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頭，同時身體以一個極其微小的幅度，向后一仰。
“砰！”
蘇峰勢在必得的一拳，幾乎是擦著岳小恒的臉頰，重重地砸在了他身后的門框上！
堅硬的木制門框，應(yīng)聲出現(xiàn)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蘇峰吃痛，發(fā)出一聲悶哼，整條手臂都感到一陣發(fā)麻。
他愣住了。
蘇伯庸也愣住了。
在他們眼中，岳小恒根本沒有躲。
他只是被嚇得身體后仰，恰好，就那么巧合地，避開了這致命的一拳。
好大的運(yùn)氣！
“你還敢躲！”
一擊不中，蘇峰更是惱羞成怒。
他收回拳頭，轉(zhuǎn)而一記掃堂腿，狠狠地朝著岳小恒的雙腿踢去。
這一腳，又快又狠，封死了所有退路。
可詭異的一幕，再次發(fā)生。
岳小恒仿佛被地上的石子絆了一下，身體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
就這么一步。
蘇峰那足以踢斷木樁的一腳，再次落空，只帶起一陣凌厲的風(fēng)聲。
如果說，第一次是運(yùn)氣。
那么第二次……
蘇伯庸那渾濁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
他看得分明，岳小恒的動作，依舊笨拙，依舊充滿了破綻，可偏偏，就是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以最小的代價，避開最致命的攻擊。
這不是運(yùn)氣！
這是一種……對時機(jī)和距離，妙到毫巔的掌控！
一個練氣二層的少年，怎么可能……
不等他想明白，徹底被怒火沖昏頭腦的蘇峰，已經(jīng)瘋了一般，對著岳小恒拳打腳踢起來。
“我打死你這個廢物！”
“讓你癡心妄想！”
“砰！砰！砰！”
沉悶的擊打聲，在小院里不斷響起。
而岳小恒，就像是暴風(fēng)雨中一葉無助的小舟，被蘇峰的拳腳打得東倒西歪，節(jié)節(jié)敗退。
他不再“幸運(yùn)”地閃避。
他用手臂，擋住了砸向頭部的拳頭。
他用后背，硬生生扛下了踹向胸口的飛腳。
他蜷縮著身體，護(hù)住了自己的丹田要害。
他被打得連連后退，最終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
蘇峰沖了上來，騎在他的身上，雨點(diǎn)般的拳頭，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身上，臉上。
岳小恒沒有反抗，沒有嘶吼，甚至沒有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只是用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透過蘇峰那因?yàn)閼嵟で哪槪o靜地看著，站在不遠(yuǎn)處，面色陰晴不定的蘇父。
他在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尊嚴(yán)，完成一場豪賭。
賭蘇青檀的心。
也賭……這個看似冷酷無情，實(shí)則比誰都更看重“情義”的未來岳父，心中那一絲被強(qiáng)行壓下的……驚疑！
“夠了！想打死他嗎？！”
終于，蘇伯庸再次開口，喝止了已經(jīng)打紅了眼的兒子。
蘇峰喘著粗氣，從岳小恒身上站了起來，還不解恨地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不自量力的東西！”
岳小恒躺在地上，渾身劇痛，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可他的眼神，依舊平靜。
蘇父走上前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
他緩緩彎下腰，撿起了那個掉落在地上的木盒。
打開。
一股精純的靈氣撲面而來。
那顆碧綠的丹藥，靜靜地躺在里面，完美無瑕。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將那木盒，連同里面的丹藥，一起扔在了岳小恒的臉上。
“滾。”
他只說了一個字。
然后，轉(zhuǎn)身，不再看他一眼。
“砰！”
院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
岳小恒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聽著院內(nèi)遠(yuǎn)去的腳步聲，緩緩地，伸出顫抖的手，撿起了那顆沾染了塵土的丹藥。
他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去擦嘴角的血跡。
他只是將那顆丹藥，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了懷里。
然后，他笑了。
無聲地，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痛苦，沒有屈辱。
只有一種，棋手落子之后，盡在掌握的、冰冷的快意。
第一步，完成了。
蘇伯父，你那一聲“夠了”，你最后看我那一眼的驚疑，已經(jīng)被我看到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一定會生根發(fā)芽。
而我，只需要靜靜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