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的侄女林悅,在我家住下三個月后,瘋了。她沒有歇斯底里地尖叫,也沒有砸碎任何東西。她的瘋,是一種精準而優(yōu)雅的表演,像一件被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而我是她唯一的觀眾。她會在午夜時分,坐在客廳里,將我所有的昂貴高跟鞋一字排開,用絲巾一雙雙擦拭干凈,口中用氣聲喃喃地呼喚著我丈夫的名字。她會在我最喜歡的白瓷花瓶里,插上一束又一束瀕死的、花瓣邊緣已經(jīng)焦黑的玫瑰。她甚至學會了模仿我的筆跡,在我常用的筆記本上,寫下大段大段詛咒自己的話。所有人都夸她乖巧懂事,只有我知道,在那副純白無瑕的皮囊下,藏著怎樣一個扭曲而惡毒的靈魂。而這一切,都始于那碗她端到我丈夫面前,卻唯獨沒有給我的,蓮子豬肚湯。
陳默把林悅帶回家那天,是個天氣很好的周六。陽光透過落地窗,在我畫稿的筆尖上跳躍。我是一名商業(yè)插畫師,家里的南向書房就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的圣域。
“晴晴,快出來,小悅到了?!标惸穆曇衾飵е唤z刻意放大的熱情。
我放下壓感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走了出去。
客廳里站著一個女孩,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干凈,卻也看得出拮據(jù)。她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皮膚很白,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看人的時候帶著點怯生生的討好,像只受驚的小鹿。這就是陳默常掛在嘴邊的,他那個遠房大哥的女兒,林悅。
大哥大嫂前年意外去世了,留下她一個人跟著年邁的奶奶。如今奶奶也走了,陳默作為她最親的叔叔,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她剛考上我們市的大學,開學前這幾個月沒地方去,陳默便做主讓她來我們家暫住。
“嬸嬸好?!彼吹轿?,立刻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你好,小悅?!蔽遗ψ屪约旱男θ菘雌饋頊睾涂捎H,“別站著了,快坐。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待會兒讓你叔叔帶你上去看看?!?/p>
陳默對我的態(tài)度很滿意,他攬過我的肩膀,對林悅說:“看,我就說你嬸嬸人最好不過了。以后就把這里當自己家,有什么缺的、想要的,盡管跟你嬸嬸說?!?/p>
林悅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陳默,重重地點了點頭,那眼神里滿是孺慕和依賴。我心里微微一動,覺得這孩子確實可憐,對她那點因生活被闖入而產(chǎn)生的芥蒂,也淡了幾分。
接下來的幾天,林悅表現(xiàn)得堪稱完美。她早睡早起,主動包攬了大部分家務(w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她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客廳看書,或者看電視,從不踏足我的工作室和我們的主臥。她對我畢恭畢敬,對我說的每句話都認真聽著,甚至會拿個小本子記下來,比如我隨口提過一句陳默有輕微的胃病,不宜吃太生冷的東西。
陳默對她贊不絕口,時常在我耳邊念叨:“晴晴,你看小悅多懂事,我們沒讓她白住。”
我笑著附和,心里卻隱隱有一絲說不出的怪異。她太“懂事”了,懂事得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她對我笑的時候,嘴角彎起的弧度永遠分毫不差,但那笑意從未抵達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
尤其是,她對陳默的關(guān)注,似乎超出了一個侄女對叔叔的正常范疇。
陳默下班回家,她會第一時間沖到門口,接過他的公文包,再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拖鞋,動作流暢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陳默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她會悄無聲息地給他續(xù)上熱茶。甚至有一次,我給陳默擠牙膏,她在一旁看到了,第二天早上,陳默的牙刷上就已經(jīng)擠好了牙膏,不多不少,正好是他習慣的用量。
我跟陳默提過一次,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侄女,快把我這個正牌老婆的活兒都干完了?!?/p>
陳默不以為意地笑了:“她這是從小苦慣了,懂得照顧人。再說了,她一個女孩子家,總得找點事做,不然多尷尬。你想多了,晴晴?!?/p>
或許真的是我想多了。我這樣安慰自己。畢竟,一個剛剛失去所有親人的女孩,對唯一愿意收留她的長輩產(chǎn)生強烈的依賴,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那碗蓮子豬肚湯的出現(xiàn)。
那天我趕一個急稿,在工作室待了一整天,出來時已經(jīng)快到晚飯時間。廚房里傳來“咕嘟咕嘟”的燉煮聲,伴隨著濃郁的香氣。我以為是陳默點的外賣,推開門一看,卻是林悅系著圍裙,正在灶臺前忙碌。
“小悅?你在做什么?”我有些驚訝。
她回過頭,臉上帶著一抹羞澀的笑:“嬸嬸,我看叔叔這幾天總說胃不太舒服,就想著給他燉個豬肚湯養(yǎng)養(yǎng)胃。我奶奶以前常做這個,很管用的。”
我心里一暖,走過去揭開砂鍋蓋子,奶白色的湯汁翻滾著,香氣撲鼻?!靶量嗄懔耍嫦?。我正好也餓了,待會兒跟你叔叔一起嘗嘗你的手藝?!?/p>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避開我的目光,小聲說:“嬸嬸……我、我不知道你也喜歡喝這個,所以……所以只買了一副豬肚,分量可能……不太夠兩個人喝?!?/p>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我看著那一大鍋湯,足夠三四個人喝的分量,再看看她那張寫滿了“無辜”和“抱歉”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心思已經(jīng)能縝密到這個地步了嗎?她不是不知道我喝不喝,她只是不想讓我喝。這碗湯,是她特意為陳默一個人做的。
這是她無聲的宣戰(zhàn)。
我臉上的笑容沒變,語氣卻淡了下來:“是嗎?那真不巧。不過沒關(guān)系,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我們家,只要是開火做飯,就從來沒有只做一個人的分量這種說法。陳默,你說是吧?”
我側(cè)過頭,陳默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廚房門口。他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臉上有些尷尬。
“小悅也是一番好意?!彼蛑鴪A場,然后對林悅說,“下次記得多做點,你嬸嬸也愛喝湯。”
林悅咬著嘴唇,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負?!皩Σ黄?,叔叔,嬸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做得不好,嬸嬸會不喜歡……”
她低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陳默立刻就心軟了,他走過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叔叔知道你是好心,你嬸嬸也沒怪你,對吧,晴晴?”
他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
我還能說什么?我能當著他的面,指著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說,她在演戲,她在挑釁我嗎?陳默只會覺得我小題大做,不可理喻。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從她手里拿過湯勺,盛了兩碗湯,一碗遞給陳默,一碗放在自己面前的餐桌上。
“好了,別哭了,再哭湯就涼了。我替你叔叔謝謝你的心意。”我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不過,小悅,你要記住。在這個家里,我是女主人。煲湯這種事,以后還是我來吧。”
那晚,陳默第一次因為林悅的事跟我鬧了別扭。他覺得我話說得太重,傷了孩子的自尊心。我覺得他根本沒看清事情的本質(zhì)。我們倆在臥室里爭執(zhí)不下,最后不歡而散。
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傳來林悅壓抑的、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或許,我真的錯了?;蛟S她真的只是一個心思單純、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
帶著這份自我懷疑,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為自己前一晚的尖銳感到一絲愧疚,想著要不要主動跟林悅緩和一下關(guān)系。可她表現(xiàn)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依舊對我恭恭敬敬,只是話更少了,眼神也更加閃躲。
我以為“湯”的風波就這么過去了。直到周五的下午。
那天我完成了手頭的稿子,心情不錯,打算去我的工作室整理一下最近的素材。我的工作室是指紋鎖,除了我和陳默,沒人能進去。這是我的底線,也是當初林悅住進來時,我唯一明確提出來的要求。
可當我推開門時,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一切似乎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畫稿整齊地碼在桌角,顏料和畫筆也擺放有序。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有人進來過??諝饫镉幸环N不屬于我的、淡淡的香皂味,和林悅身上的一模一樣。
我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最后落在了我那支從德國帶回來的,價格不菲的鋼筆上。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筆托上,但筆尖的朝向,與我慣常擺放的方向,逆時針偏了大約十五度。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快步走到電腦前,喚醒了休眠的屏幕。桌面干凈整潔,沒有任何異樣。我深吸一口氣,點開了我的作品文件夾。那里面分門別類地存放著我從出道至今所有的畫稿,包括很多未公開的私人作品,其中有一個子文件夾,名叫“我們的故事”,里面畫的,全是我和陳默從相識到相戀的生活點滴,有些畫面甚至相當私密。
我顫抖著手,點開了那個文件夾。
一切正常。文件數(shù)量、名稱、修改日期,都沒有任何變化。
我松了口氣,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多疑了?;蛟S只是陳默進來過,不小心碰了我的筆。
我關(guān)掉文件夾,正準備起身,鼠標無意識地在空白處右鍵刷新了一下。就在屏幕閃爍的瞬間,一個幾乎透明的、被設(shè)置了隱藏屬性的文件夾圖標,一閃而過。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立刻打開文件夾選項,勾選了“顯示隱藏的項目”。下一秒,那個隱藏的文件夾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桌面上。
它的名字,叫做“我和叔叔”。
我的指尖冰涼,心臟狂跳不止。我用盡全身力氣,雙擊點開了它。
文件夾里,是我畫的那些我和陳默的畫,一張都不少。但每一張,都被篡改過。畫上我的臉,被用畫圖工具粗暴地涂成了一個黑色的墨團,旁邊,還用紅色的畫筆,畫上了一個扭曲的、咧著嘴的笑臉。而畫上陳默的臉,卻被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完好無損。
每一張畫,都是如此。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仿佛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這不是惡作劇,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充滿了惡意的精神凌遲。那個在我面前溫順、乖巧、純潔如白紙的女孩,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這種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將我從我丈夫的生命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