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雪如同冰冷的螢火蟲，密集地撞擊在我們的防輻射面罩上，撞碎成一片片幽藍的晶霧。
我抬手抹去面罩上的水汽，指縫間殘留的藍色顆粒竟詭異地吸附、組合，瞬間凝成母親二十三歲時微笑的面容，那笑容凝固在冰晶里，轉(zhuǎn)瞬即逝。
妹妹的機械義眼發(fā)出急促的紅色閃光警報，分析數(shù)據(jù)直接投射在我的面罩內(nèi)側(cè)：每立方米空氣中懸浮著七百八十三萬顆活性記憶晶體，θ波段強度足以在七分鐘內(nèi)徹底燒毀一個普通人的記憶。
“呼吸頻率…保持7.83秒間隔。”妹妹的電子聲帶夾雜著不祥的電流雜音，“這里的空氣…是活的。它在讀取…解析…我們的記憶?！?/p>
通往地心的階梯陡峭而深邃，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每隔七階，就嵌著一塊冰冷的金屬銘牌。我蹲下身，用袖子擦去最近一塊銘牌上的冰霜，呼吸驟然停止——冰層之下，封存著一個極小的、已具人形的胚胎標本。標簽上的字跡清晰刺眼：γ-0原型體，采集日期：1986年7月8日。
手術室的冷光燈無聲地亮著，光線凝滯，仿佛時間本身都被凍結(jié)。
母親的身體懸浮在巨大的圓柱形培養(yǎng)液中，長發(fā)如同緩慢舞動的水草。她腹部的皮膚被一個透明的艙體取代，透過那層玻璃，可以清晰看到兩個蜷縮的胚胎，他們的臍帶并未連接母體，而是連接著兩個緩慢轉(zhuǎn)動的、微型八音盒。我的目光凝固在她的左手上——那無名指齊根缺失，斷口處不是血肉，而是纏繞著細密的銅絲，如同電路般延伸進去，接入旁邊的控制臺接口。
“記憶提取率98.7%?！泵妹玫臋C械手指劃過操作臺厚厚的積塵，屏幕亮起，顯示著冰冷的數(shù)據(jù)，“但最后1.3%的情感數(shù)據(jù)…被單獨加密隔離?！?/p>
她的聲音突然中斷，因為屏幕中央亮起了一個猩紅的提示框，要求三重生物認證：
1. 骨齡認證：需掃描我的第七根肋骨內(nèi)部生長紋。
2. 烙印樣本：需提取妹妹γ-8烙印下的深層皮下組織。
3. 聲紋密鑰：需匹配母親臨終前最后7.83秒的呼吸音頻。
紫外線燈掃過手術臺不銹鋼的邊緣，一行被刻意隱藏的字跡浮現(xiàn)出來，是父親的手筆：
“當你們找到這里時，播放第三段錄音”
暗格悄無聲息地滑開，里面只有一枚淚滴狀的藍色記憶晶體。它在我掌心迅速融化，不是變成液體，而是像擁有生命的汞，順著我的指紋溝壑流淌，竟在我厚重的防輻射服表面蝕刻出動態(tài)的畫面——
1986年，同一間手術室。父親抱著渾身插滿導管、已陷入昏迷的母親，而矢崎三郎正冷靜地調(diào)整著她腹部那個恐怖培養(yǎng)艙的參數(shù)。
“千夜撐不住了。”父親的聲音嘶啞，他手里舉著一支注射器，里面充滿了不祥的藍色液體，“必須提前取出胚胎，現(xiàn)在！”
矢崎的機械義眼閃爍著絕對的冰冷：“那就啟動B計劃。把她的核心記憶和情感…全部植入γ-8的載體?！?/p>
畫面猛地一閃，變成母親面部的特寫。她在深度昏迷中，竟突然抬起無力的手，死死抓住了父親的手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一枚戒指塞進他掌心。戒指內(nèi)側(cè)的特寫鏡頭下，刻著一行小字：“去找真正的夏天”
突然，整個礦井劇烈震動起來，頂壁的冰棱和手術器械紛紛墜落，砸在地上發(fā)出脆響。
墻壁的裝飾層大片剝落，露出的并非巖層，而是由無數(shù)齒輪、發(fā)條、音叉構(gòu)成的、巨大無比的八音盒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中央控制臺的主屏幕上，猩紅的倒計時無情地跳動著：7:83:00。
妹妹猛地扯開自己胸腔的機械護甲，露出在精密齒輪保護下、那顆仍在微微跳動的人類心臟。她沒有絲毫猶豫，將那顆溫熱的心臟用力按在冰冷的生物認證面板上。
剎那間，整個巨大的礦井腔體轟然響起母親哼唱的《搖籃曲》，那聲音空靈而悲傷，無處不在。
與此同時，我的肋骨深處傳來灼燒般的劇痛。最新的便攜X光儀顯示，我的骨內(nèi)壁上，那二十三道生長紋之間，浮現(xiàn)出完整的疼痛量化公式：
P=Σ(記憶情感值×持續(xù)時間)
閾值：783單位
在公式下方，是一行更小的、仿佛用火焰烙上去的字：
“當兩個γ系列同時停止時…”
我們對視一眼，做出了最瘋狂、也是最唯一的決定。
妹妹將鎖骨下那個γ-8烙印狠狠按在控制臺的另一個傳感器上，皮膚破裂，露出下面的生物組織。我則轉(zhuǎn)過身，將背后那根刻著生長紋的肋骨死死抵住另一個冰冷的掃描器。
認證通過的嗡鳴聲響起，如同教堂的鐘聲。
培養(yǎng)艙內(nèi)的液體瞬間排空，母親的身體緩緩落在艙底。她缺失的無名指斷口處，血肉微微蠕動，一枚由幽藍銅礦結(jié)晶自然形成的戒指，緩緩“生長”了出來，閃爍著柔和卻悲傷的光。
礦井頂部開始崩塌，但不是巖石，而是無數(shù)記憶晶體如同瀑布般墜落。每一片晶體在空中都播放著一段被遺忘的往事碎片。最后落下的那一片最大，里面是父親抱著還是嬰兒的我們，站在白砂町的陽光沙灘上，而母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
“孩子們，疼痛是記憶的錨點…”
“…也是喚醒真實的唯一鑰匙?！?/p>
二十三只通體由機械構(gòu)成的烏鴉猛地沖破冰層，它們盤旋著，投下的影子在雪地上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共同組成了一行清晰的坐標：
“創(chuàng)始之地：你們第一次哭泣的手術臺”
咔噠…咔噠…
妹妹的機械外殼開始一片片剝落、碎裂，如同蛻皮的蟬。露出下面一直被精心保護、完好無損的——
屬于人類千夏的、白皙的左手。
而那無名指上，正戴著一枚與母親那枚一模一樣的、復刻的結(jié)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