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
風卷著沙塵,嗚咽著穿街過巷,混著哭嚎、斥罵與鐵器碰撞的聲響,把北京城攪成一鍋沸反盈天的濁湯。
張震是被頭痛拽醒的。
他想揉太陽穴,胳膊卻重得像墜了鉛,稍一抬,骨頭縫里便鉆來針扎似的疼。
鼻端縈繞著股怪味,霉氣、土腥,還摻著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嗆得他忍不住咳嗽。
“嘶……”他倒抽口涼氣,費力睜開眼。
眼前不是他堆滿史料的臥室——沒有亮著的電腦屏幕,沒有顧誠先生的《南明史》,更沒有咖啡漬斑斑的論文手稿。
頭頂是熏得發(fā)黑的房梁,椽子歪歪扭扭,糊著窗紙的窗欞破了個洞,漏進幾縷慘淡天光,勉強照見屋里的寒酸:
土炕鋪著磨薄的粗布褥子,木桌缺條腿,用塊青石墊著,墻角堆著些看不出原色的雜物。
這不是他的家。
心臟猛地攥緊,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他記得昨夜還在為論文結尾犯愁,題目是《南明抗清勢力的戰(zhàn)略困境——以張煌言為中心》,鍵盤敲到凌晨,趴在桌上睡著了……
怎么一睜眼,就到了這鬼地方?
綁架?惡作???
他掙扎著想坐起,身子卻虛得發(fā)飄,一動就天旋地轉。
就在這時,一股陌生的記憶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的認知。
那是另一個人的人生。
一個叫“張煌言”的年輕人。
字玄著,號蒼水,浙江鄞縣人,二十四歲。
父親張圭章是兵部主事,他隨父留京。去年剛中舉,自幼讀圣賢書,志在社稷……
張煌言?
這名字像道驚雷,在他的腦里炸開。
那個在南明堅持抗清二十年,三入長江,四迎監(jiān)國,最終兵敗被俘,在杭州弼教坊寫下“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絕命詩,從容就義的“西湖三杰”之一?
怎么會……
更多記憶涌來,帶著原主的情緒:
三天前大順軍攻城,炮聲震得屋瓦發(fā)抖,父親守在兵部沒回來。
昨夜外城陷了,鄰居哭著逃散,原主又驚又怕,染了風寒,昏昏睡去……再醒來,靈魂就換成了四百年后的自己。
張震,不,現在是張煌言了。
他靠在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氣,試圖消化這荒誕的現實。
穿越。
這小說里的情節(jié),竟砸到了自己頭上。
穿成了他寫論文時反復嘆息的張煌言,還偏偏是今天——記憶里明明白白寫著,三月十九。
崇禎皇帝自縊煤山的日子。
那個勤政到偏執(zhí),節(jié)儉到吝嗇,拼盡全力想挽住大明頹勢,最終卻只能披發(fā)覆面,吊死在歪脖樹上的悲劇皇帝……此刻,怕是已經踏上了那條絕路。
張煌言閉上眼,那些曾在史料里冷靜分析的文字,突然都活了過來。
大順軍入城后的燒殺,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鐵蹄,弘光帝在南京的荒淫,隆武帝在福建的掙扎,永歷帝逃亡緬甸的凄涼……
還有“張煌言”自己,二十年顛沛,三次兵敗,最終在杭州刑場,望著西湖方向從容赴死。
他不再是隔岸觀火的研究者,成了這滔天巨浪里的一葉扁舟。
“爹……”喉嚨里擠出沙啞的聲音,帶著原主真切的恐慌。
記憶里,父親張圭章是個老實的讀書人,在兵部做個主事,沒什么兵權,此刻守在衙門里,怕是兇多吉少。
他掙扎著下炕,腳一沾地就打晃,扶住墻才站穩(wěn)。
身上穿的是件洗得發(fā)白的青直裰,料子粗糙,針腳也疏,是明末讀書人常穿的樣子。
抬手看,手掌不算寬厚,卻有握筆磨出的薄繭,確是“張煌言”的手。
陌生的記憶還在慢慢融合,四書五經的背誦聲,京城胡同的布局,父親同僚的樣貌……
他像個剛接手劇本的演員,生澀,卻又不得不迅速入戲。
外面的吵鬧更近了,“闖賊殺人了”“快跑啊”的哭喊此起彼伏。
大順軍入城后的“秋毫無犯”,原來只是句空話。
亂世里的兵,哪管什么軍紀,燒殺搶掠才是常態(tài)。
作為和平年代長大的人,他從沒聽過這么近的哭喊,聞過這么濃的血腥味。但奇異的是,一絲冷靜也在心底升起。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大順軍站不穩(wěn)腳跟,吳三桂會引清兵入關,天下會更亂,漢人的衣冠會被踐踏……
他也知道“張煌言”的結局。那個青史留名的英雄,最終死得悲壯。
“不……”他低聲說,“我來了,就不能讓一切照舊。”
不是狂妄到想逆轉乾坤,只是不甘心。
研究南明越久,越為那些忠臣義士的死扼腕,越為那些本可避免的錯誤嘆息。
改變歷史?他沒那么傻,知道個人在洪流面前多渺小。但至少,他想試試。至少,不想讓“張煌言”再落得那樣的結局。
這念頭像點星火,驅散了些恐懼,帶來點微弱的力量。
他挪到窗邊,小心撥開破洞往外看。
窄胡同里,青石板上扔著雜物,幾個身影慌慌張張地跑過。
遠處巷口,幾個穿大順軍號衣的士兵晃悠著,臉上是勝利者的亢奮,手里提著搶來的包裹,嘴里罵著陜西口音的粗話。
血腥味更濃了。
張煌言深吸口氣,壓下心頭的亂跳?,F在不是想將來的時候,先活下來。
得找到父親,不管死活,總得有個準信。
得離開北京,但大順軍剛入城,盤查肯定嚴,貿然出去就是送死。
得找吃的喝的,這身子虛得快扛不住了。
還得想個法子,在這亂世里先站穩(wěn)腳。
現代知識?他學的是歷史,造不了槍炮,搞不出發(fā)明。但歷史本身,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知道大勢,知道誰可信,知道哪是生路哪是死路……
可這依仗也靠不住。
歷史滿是偶然,他的到來,就是最大的變數。而且,知道結局有時更累,會讓人在岔路口更猶豫。
“既來之,則安之。”
他對自己說,盡量讓聲音穩(wěn)些。
“張煌言,從今天起,我就是你了。你的牽掛,你的責任,我都接著?!?/p>
他轉身在屋里摸索。
得找些能用的東西——一點干糧,一口水,或許還有能換錢的物件。
屋外,風沙還在嚎,哭喊沒停。
煤山上的那棵樹,此刻該已經等來了它的最后一位主人。
一個王朝塌了,總伴著無數人的家破人亡。
而在這破碎京城的一角,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在這具注定不凡的軀殼里,醒了。
他的目光落在墻角那柄銹劍上——原主偶爾練來強身的。走過去,握住冰涼的劍柄,沉甸甸的。
歷史的浪已經拍過來,他沒處躲。只能握緊這柄劍,跳進去。前路是深淵還是生路?不知道。但他必須走下去。
為了活著,為了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