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的喜字還嶄新地貼在高窗上,燭淚在案頭堆疊得如同丑陋的珊瑚,
空氣里殘留著昨夜合巹酒那點虛假的甜香。沈薇坐在梳妝臺前,
身上還是那身繁復(fù)沉重的正紅嫁衣,像一副被精心裝扮后遺棄的玩偶。
門被一股蠻力“哐當(dāng)”踹開,裹挾著濃重酒氣和脂粉香的冷風(fēng)灌入,吹得燭火猛一搖曳。
慕容澈回來了。他身形高大,玄色金紋的王爺常服被扯得松散,
領(lǐng)口沾著不知哪個歌姬唇上的嫣紅胭脂。他踉蹌著走進來,
那雙曾讓沈薇在無數(shù)個閨中夢里描摹的桃花眼,此刻浸滿了醉意和毫不掩飾的厭棄,
直直釘在她身上?!昂牵彼托σ宦?,聲音沙啞又刻薄,
“還端著這副木頭樁子的樣子給誰看?看著就倒盡胃口。
”沈薇的手指在寬大的袖中微微一蜷,指尖陷進掌心,留下幾個淺淺的月牙印,
隨即又無力地松開。她垂下眼睫,盯著自己繡鞋前端一顆圓潤的珍珠,一動不動。
心口那片早就涼透了的荒蕪之地,連一絲漣漪都吝于泛起。她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慕容澈幾步上前,一把揮落梳妝臺上那對寓意早生貴子的玉如意。“噼啪”兩聲脆響,
上好的翡翠摔得粉碎,碎片濺到沈薇的裙擺上?!皾L出去!”他低吼,帶著不容錯辨的嫌惡,
“看見你就心煩!整日里死氣沉沉,連句討巧的話都不會說,尚書的嫡女?本王瞧著,
連勾欄院里最下賤的妓子都比你知情識趣!”他逼近一步,
濃烈的酒氣混著其他女子的香粉味,幾乎將她淹沒。他俯下身,
冰冷的手指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他的目光在她蒼白無波的臉上巡梭,
像是審視一件毫無價值的貨物。“告訴你,沈薇,”他字字如刀,淬著冰冷的惡意,
“若非圣旨強壓,本王寧可娶個娼妓入門,也絕不碰你這等無趣的木頭人!占著靖王妃之位,
你都覺得臊得慌!”沈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像被針尖刺中,
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死水般的沉寂。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重新蓋住眼眸。
她甚至沒有試圖掙脫他鉗制的手,只是那么看著近在咫尺的、她新婚丈夫?qū)憹M憎惡的俊臉,
仿佛他口中那些不堪的詞匯,落的不是她身上。慕容澈死死盯著她,
像是要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難堪、痛苦或者憤怒。沒有。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這徹底的、無視的漠然,比任何反抗和哭訴都更讓他怒火中燒。
他猛地甩開手,仿佛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力道大得讓沈薇的頭偏向一側(cè),
鬢邊一支金簪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悶響一聲。“無趣!”他惡狠狠地咒罵,
轉(zhuǎn)身腳步虛浮地走向內(nèi)間那張寬大的婚床,和衣重重躺倒,不多時,
竟傳來夾雜著酒氣的鼾聲。沈薇慢慢坐正身體,下巴處被掐出的紅痕清晰可見。
她沉默地彎腰,拾起那支金簪,指腹輕輕擦過冰涼的簪身。燭光下,
她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接下來的日子,是靖王府上下皆知的冷遇。正妃的院落,
冷清得如同冷宮。慕容澈夜夜流連花叢,有時甚至公然將一些身份不明的女子帶回府中,
笙歌宴飲,通達旦日,笑聲浪語能隱隱傳到沈薇這死寂的角落里。王府里的下人最是勢利。
起初還有幾分敬畏,漸漸的,見王爺態(tài)度如此鮮明,踩低捧高的戲碼便日日上演??丝鄯堇?,
怠慢差事,送來的飯菜時常是冷的、餿的,言語間的輕慢幾乎不加掩飾?!巴鯛斦f了,
王妃喜靜,沒事別往前頭去,沖撞了貴客可擔(dān)待不起。”“喲,這衣料可是蘇緞?
王妃如今怕是用不上了,庫房里還有幾匹去年的棉布,奴婢給您送來?
”“今日王爺?shù)昧宋患t顏知己,正在暢音閣聽曲呢,怕是沒空見王妃您了。”沈薇始終沉默。
她像是被抽走了魂靈,每日里只是對著窗欞枯坐,或者一遍遍擦拭那支摔過的金簪。
偶爾慕容澈醉酒后闖入她的院子,或是發(fā)泄欲望,或是繼續(xù)用最傷人的話語羞辱她,
她也都承受下來,不哭不鬧,不辯不解。直到那日午后,她起身時一陣劇烈的天旋地轉(zhuǎn),
胃里翻江倒海,扶著桌沿干嘔了許久,臉色白得嚇人。貼身侍女挽翠撲過來扶她,先是驚惶,
隨即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睛瞬間亮了,壓低了聲音,
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王妃…您、您的月事,是不是遲了許久了?”沈薇靠在挽翠身上,
緩著那陣心悸,聞言,身體微微一僵?!叭ァ垈€太醫(yī)來悄悄瞧瞧?!蓖齑涞穆曇舳荚诎l(fā)顫,
“若真是…若是有了小世子,王爺他…他總會回心轉(zhuǎn)意的!”沈薇閉了閉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陰影?;匦霓D(zhuǎn)意?她心底一片冰冷的嘲諷。那個男人的心,
從未在她這里過。但她還是輕輕點了點頭。老太醫(yī)隔著絲帕仔細(xì)診脈,
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展,最后收回手,起身對著面色蒼白倚在榻上的沈薇拱了拱手,
臉上帶了些許笑意:“恭喜王妃,賀喜王妃,您這是喜脈?。∫烂}象看,已近兩月了,
胎象雖略弱了些,好生將養(yǎng)著便無大礙。”挽翠頓時喜極而泣,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王妃,您聽到了嗎?您有孕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幾乎在太醫(yī)出府的同時,
就飛到了正在城外別院與一群紈绔縱馬享樂的慕容澈耳中。報信的小廝跪在地上,
說得眉飛色舞:“……太醫(yī)確診了!說是快兩個月了,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慕容澈正挽弓欲射一只天上的蒼鷹,聞言,弓弦猛地一松,箭矢歪斜著不知飛向了何處。
他愣在原地,臉上慣有的輕慢和戾氣一點點褪去,
被一種極度驚愕、繼而洶涌而上的狂喜所取代。孩子?他和沈薇的孩子?
那個木頭一樣的女人…竟然懷了他的孩子?靖王府的子嗣!
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激動和滿足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扔下長弓,放聲大笑,
一把扯下腰間的玉佩砸給那小廝:“賞!重重有賞!府里上下,全部賞三個月月錢!
”他翻身上馬,前所未有的急切,狠狠一抽馬鞭,駿馬吃痛,嘶鳴著朝京城方向狂奔而去,
將一眾愕然的同伴遠遠甩在身后。孩子!他的繼承人!他和沈薇……想到沈薇,
想到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想到她近日來越發(fā)瘦削的身形,
慕容澈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絲模糊的愧疚和一種強烈的、想要立刻見到她的沖動。
他要這個孩子!他要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
一個軟糯的、像他又像她的孩子,會在王府里跌跌撞撞地跑動,會奶聲奶氣地叫他父王。
馬匹一路疾馳入城,沖到靖王府大門前,慕容澈幾乎是跌撞著下馬,顧不上整理衣袍,
大步流星地就往沈薇的院落沖去。一路上,下人們紛紛跪地賀喜,他視而不見,
滿心滿眼都是那個即將孕育他子嗣的女人。
他一把推開那扇許久未曾主動踏入的、冷清的院門,聲音因為急切和奔跑而帶著喘,
卻刻意放柔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討好:“薇薇!沈薇!
孩子…太醫(yī)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們有孩子了?!”他沖進內(nèi)室。然后,所有的話音和欣喜,
都卡在了喉嚨里。沈薇正坐在窗邊的榻上,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正靜靜地等著他。
她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素色衣裙,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卻比往日多了一種異常的平靜,
平靜得近乎詭異。她聞聲,緩緩抬起頭,看向他。那雙總是低垂掩藏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映入他的身影,里面卻沒有任何情緒,無愛無恨,無悲無喜,像看一個陌生人。
慕容澈的心,沒來由地咯噔一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沈薇的手中。她端著一只白瓷碗,
碗里是濃稠的、暗紅色的藥汁,散發(fā)著一股奇特又刺鼻的苦澀氣味。
那氣味……慕容澈混跡風(fēng)月場,見過那些妓子私下處理麻煩時用的東西……是藏紅花!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他的心臟,讓他渾身血液都凍僵了!“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聲音驟變,尖利得幾乎破音,猛地朝她撲過去,“放下!沈薇!我命令你放下!
”沈薇看著他臉上那從未有過的驚恐慌亂,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露出一個極淡、卻極致冰冷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徹底的絕望,是心如死灰后的嘲弄,
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在慕容澈撲到眼前,手指幾乎要碰到碗沿的那一剎那,
她當(dāng)著他的面,平靜地、毫不猶豫地仰起頭,將那一碗濃黑腥苦的藏紅花藥汁,一飲而盡。
一滴不剩??胀霃乃种谢洌斑旬?dāng)”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如同他們那場荒唐的婚姻,
如同他那可笑的狂喜,徹底粉碎。慕容澈僵在原地,目眥欲裂,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
顫抖得不成樣子。他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只能死死地盯著她,
瞳孔里是無法置信的驚駭。沈薇抬手,輕輕拭去唇角殘留的藥漬,
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凄厲的快意。她看著他,笑得越發(fā)艷麗,也越發(fā)蒼涼,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他耳膜:“王爺,”她的聲音輕飄飄的,
卻帶著千斤重壓,砸得他神魂俱顫,“您不是說…”“寧娶娻妓,不娶木頭嗎?
”“娻妓…”她頓了頓,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寂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嘲諷,
“…才配為您延綿子嗣。”“我…不配。”話音落下的瞬間,她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如紙,
額角瞬間沁出細(xì)密的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痛苦地蜷縮起來,
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小腹。鮮紅的、刺目的血,迅速從她素色的裙裾下蔓延開來,染紅了一片,
如同盛開的絕望之花?!安弧。?!”慕容澈終于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猛撲上去想要抱住她下滑的身體,
“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救她!救本王的孩兒??!”下人們亂作一團,尖叫聲、奔跑聲混雜。
沈薇在他懷里,身體冷得像冰,血不斷地從她身下涌出,生命力隨之快速流逝。她睜著眼,
看著屋頂,視線已經(jīng)開始渙散,唇邊卻依然殘留著那點冰冷詭異的笑意。
慕容澈瘋狂地用手去堵那不斷涌出的血,溫?zé)岬难炯t了他華貴的袍服,他的手,
他的絕望嘶吼變得語無倫次:“薇兒…沈薇…不要…不要睡!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求你…別這樣懲罰我…孩子…我們的孩子…”她似乎聽到了,
又似乎沒聽到。渙散的目光緩緩移動,最后落在他因極致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氣若游絲,
卻用盡最后力氣,
吐出幾個破碎的字音:“慕容澈…你我…兩清了…”按在他手背上的、她那冰涼的手指,
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力氣,軟軟地垂落下去。眼睛,緩緩閉上?!安弧。?!
”慕容澈抱著她迅速冰冷下去的身體,發(fā)出了絕望到極致的哀嚎,響徹了整個靖王府的上空。
沈薇沒有死。太醫(yī)拼盡全力,保住了她一條命。但那碗她不知何時備下、劑量狠絕的藏紅花,
徹底奪走了那個尚未成形的孩子,也幾乎掏空了她的根本。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醒來后,
變得更加沉默,或者說,是徹底的死寂。她拒絕見任何人,尤其是慕容澈。
慕容澈像是變了一個人。連日來的癲狂、崩潰和絕望,讓他俊朗的容顏迅速憔悴下去,
眼底布滿紅絲,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華服皺巴巴地裹在身上,
昔日那個風(fēng)流倜儻、不可一世的靖王爺,變得失魂落魄,形同瘋魔。
他日夜守在她緊閉的房門外,不吃不喝,反復(fù)地拍打著門板,聲音嘶啞地哀求、懺悔、保證。
“薇兒,你開開門,讓我看看你…就看一眼…”“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前都是我混賬!我不是人!”“孩子…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我們還會有的…只要你好好養(yǎng)著身子…”“你想要我怎么樣都行…我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我再也不看別的女人一眼…薇兒,求你…給我一次機會…”門內(nèi),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如同他過去無數(shù)次對待她的沉默一樣。挽翠送藥進去時,
紅著眼圈低聲勸:“王妃…王爺他…他知道悔了,他已經(jīng)在門外守了三日了,
水米未進…您…”沈薇靠坐在床頭,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凋零的枯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么。只是機械地張開嘴,喝下那苦得舌根發(fā)麻的藥汁?;诹??晚了。
她的孩子,她曾經(jīng)那些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過的期盼,早已在那碗藏紅花下,化為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