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俺們屯子里的人咋害你了？” 根生壯著膽子問，喉間像是被長白山的千年寒冰卡住，每一個字都裹著碎裂的冰碴。臘月的北風裹挾著鵝毛大雪撞進洞口，將他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在火把昏黃的光暈里打著旋兒。身旁的王強死死攥住祖?zhèn)鞯碾p管獵槍，槍管在跳動的火苗下泛著森冷的光，卻仍止不住地微微顫抖，金屬與手掌摩擦出細微的響動，在死寂的山洞里格外刺耳。
紅衣女子垂首立在陰影深處，那件本該喜慶的嫁衣早已褪色斑駁，凝結(jié)的冰霜如碎玉般簌簌掉落，在腳邊堆成小小的雪丘。當她緩緩抬頭時，根生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 那張臉慘白得近乎透明，凹陷的眼窩里仿佛藏著深不見底的寒潭，兩頰卻泛著病態(tài)的嫣紅，像是被風雪反復(fù)摧殘了三十年的殘梅。她落下的淚水砸在積了半尺厚的雪地上，剎那間化作晶瑩的冰珠，在搖曳的火光中折射出詭異的幽藍，仿佛每一滴淚都承載著千年的怨氣。
“俺叫小紅……” 她的聲音像是從十八層地獄深處飄來，帶著讓人牙齒打顫的寒意，每一個字都裹著厚厚的冰渣，“幾十年前，俺也是這靠山屯的人。那時候，俺跟屯子里最俊的張木匠……” 話音未落，洞壁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仿佛有無數(shù)指甲在刮擦石壁。十幾只黃皮子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油亮的皮毛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它們整齊地蹲坐在女子腳邊，綠瑩瑩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兩排燃燒的鬼火，直勾勾地盯著洞內(nèi)的兩人。
根生的后背瞬間繃成一張滿弓，后頸的寒毛根根倒豎。老輩人常說，黃皮子通人性，記仇能記三代，被它們盯上的人，十有八九要遭橫禍。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三天前的場景：王大爺突然發(fā)起高燒，說胡話時總是驚恐地喊著 “紅衣女鬼”；李寡婦家的豬欄一夜之間被掀翻，滿地都是沾著黃白毛的爪印，爪印邊緣還結(jié)著層薄冰，仿佛是被某種極寒之物留下的。此刻看著這些黃皮子，根生只覺得后頸發(fā)涼，仿佛已經(jīng)有冰涼的爪子在順著脊梁往上爬。
小紅繼續(xù)講述著，語氣愈發(fā)凄厲，像是要把積壓了幾十年的怨氣都傾瀉出來：“張木匠的媽嫌俺是外來的，配不上他。后來，屯子里丟了頭牛，她就說是俺偷的，還說俺跟黃皮子勾結(jié)……” 說到這里，她突然抬手扯開衣領(lǐng)，根生和王強同時發(fā)出一聲驚呼 —— 女子脖頸處赫然纏著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深可見骨，皮肉外翻，仿佛是被粗麻繩生生勒進骨頭里，傷痕處還結(jié)著暗紅的冰晶，在火光下泛著妖異的光。
“他們把俺綁在老松樹上，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小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滴落在雪地上，瞬間凝成暗紅的冰晶，宛如一朵朵盛開的血色梅花，“俺的手腳都凍成了木頭，眼皮重得睜不開，可俺能聽見他們在笑，說這是給黃皮子的祭品……” 洞外的風聲突然變得尖銳刺耳，仿佛有無數(shù)冤魂在哀嚎，黃皮子們也跟著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怪叫，聲音凄厲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像是從九幽之地傳來的索命咒。
王強手中的獵槍 “當啷” 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洞壁上，震落幾片冰棱。“不可能…… 屯子里從沒聽過這種事！” 他聲音顫抖地喊道，然而聲音里的底氣卻越來越弱。根生卻想起爺爺臨終前的囈語，老人在彌留之際，總是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一個紅衣女子被綁在老松樹上的場景，第二天樹上只剩件破衣，雪地上全是黃皮子的腳印。當時他以為是老人糊涂，現(xiàn)在想來，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突然變得清晰無比，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
“俺死了之后，怨氣不散……” 小紅伸手招來一只黃皮子，指尖輕輕撫過它油亮的皮毛，那只黃皮子竟像只溫順的貓咪般蹭著她的手，“老林子里的黃皮子頭答應(yīng)幫俺報仇，條件是用活人精血助它們修行。這些年，俺一直在等機會……” 她的目光掃過根生，那眼神仿佛兩把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進他的心里，“王大爺?shù)牡褪钱斈杲壈车娜?；李寡婦的男人，帶頭說俺偷牛；還有你，根生，你爺爺當年就站在人群里，看著俺活活凍死……”
根生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無數(shù)只黃皮子在腦袋里亂竄。他突然想起爺爺生前總愛在傍晚時分，對著老松樹發(fā)呆，嘴里念叨著 “作孽啊”，那時他只當是老人年紀大了愛感慨，現(xiàn)在才明白那愧疚背后藏著如此沉重的真相。洞里的溫度驟然下降，他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濃密的白霧，恍惚間看見洞頂垂下無數(shù)根紅繩，每根繩子上都掛著個歪頭咧嘴的木頭人，它們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嘴角還掛著詭異的笑容。
“小紅姐，俺知道你冤……” 根生的牙齒咯咯打戰(zhàn)，雙腿也在不停地顫抖，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往前挪了一步，“可王大爺、李寡婦，他們都是無辜的，他們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事！”
“無辜？” 小紅突然發(fā)出尖銳刺耳的笑聲，笑聲在山洞里回蕩，震得洞頂?shù)谋饧娂姷袈?。她抬手一揮，紅繩上的木頭人同時扭動起來，嘴里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凄厲又詭異，“他們的爹、他們的男人，把俺當畜生一樣折磨的時候，怎么不想想無辜？俺十八歲的姑娘，被扒光衣服綁在雪地里，他們有誰站出來說過一句公道話？”
根生和王強突然感覺渾身像被無數(shù)細針扎滿，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他們想跑，卻發(fā)現(xiàn)雙腳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來。王強的嘴唇已經(jīng)發(fā)紫，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呼救，而小紅的身影在火光中越變越高，嫁衣獵獵作響，宛如從地獄爬出的厲鬼，她周身縈繞著黑霧，仿佛要將整個山洞都吞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洞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叮叮當當” 的聲響穿透呼嘯的北風，驚得黃皮子們紛紛豎起耳朵，毛發(fā)倒豎。一個佝僂的身影拄著刻滿符文的桃木杖緩緩走來，滿頭白發(fā)間系著五彩的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正是屯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薩滿婆婆。她每走一步，腳下的積雪便泛起一層金光，仿佛為她鋪就了一條通天之路。
“小紅，冤有頭債有主！” 薩滿婆婆舉起手中的銅鈴，鈴身刻著的古老符文在火光下泛著耀眼的金光，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當年害你的人已經(jīng)遭了報應(yīng) —— 張木匠的媽瘋了后跳了井，張木匠守著那口井過了一輩子，臨死前還念叨你的名字！”
小紅的動作僵住了，那些扭動的木頭人也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薩滿婆婆緩緩走近，每走一步，洞中的寒氣就消散幾分，溫暖的氣息漸漸彌漫開來。她從懷里掏出塊刻著蓮花的玉牌，上面還沾著香灰，散發(fā)著淡淡的檀香，“跟俺回屯子，俺讓大伙給你立碑，刻上你的冤屈，讓后世子孫都知道，你小紅清清白白！”
淚水再次從紅衣女子眼中滾落，這次的淚珠沒有結(jié)冰，而是在雪地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仿佛是她積攢了幾十年的委屈終于得到了釋放。她看著薩滿婆婆，又看看根生和王強，突然 “哇” 地哭出聲來，那哭聲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幾十年的委屈、痛苦和不甘都哭出來，山洞里回蕩著她的哭聲，讓人聞之落淚。
薩滿婆婆輕輕摟住她虛幻的肩膀，嘴里念起古老的咒語，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來自遠古的呼喚。洞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洞口灑進來，照在小紅漸漸消散的身影上，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臉上的怨恨也漸漸被解脫取代。根生和王強癱坐在地上，這才發(fā)現(xiàn)后背的棉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寒意刺骨。
回屯子的路上，黃皮子們一路相送，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它們蹲坐在路邊的樹上、石頭上，綠瑩瑩的眼睛目送著眾人離去。當太陽升起時，第一縷陽光灑在屯子的打谷場上，薩滿婆婆把全村人都召集到這里。聽了小紅的故事，有人抹眼淚，有人捶胸頓足，悔恨不已，王大爺?shù)膬鹤赢攬龉蛟诘厣?，朝著老松樹的方向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來，嘴里不停地說著 “對不起”。
三天后，一座新墳立在老松樹旁。墓碑上 “冤女小紅之墓” 六個大字被紅漆描得鮮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墳前擺滿了饅頭、水果，還有幾件嶄新的紅衣，那鮮艷的紅色仿佛是對小紅年輕生命的致敬。根生特意從鎮(zhèn)上請來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竇娥冤》。當唱到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時，在場的人無不落淚，淚水模糊了雙眼，也沖刷著每個人心中的愧疚。
自那以后，屯子里再沒出過怪事。李寡婦家的豬在失蹤七天后，自己從老林子的山洞里跑了出來，膘肥體壯，連身上的白毛都更亮了幾分，仿佛是得到了某種庇佑。王大爺?shù)母邿餐肆?，他說昏迷時夢見個紅衣姑娘，說自己要去投胎了，讓他好好活著，那姑娘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再也沒有了怨恨。
每年冬至，屯子里都會有人在小紅墳前點上一盞紅燈籠。遠遠望去，那團紅光在風雪中明明滅滅，像是永遠守護著這片土地的眼睛，又像是小紅在向世人訴說著，她的冤屈已散，終于可以安心離去。那溫暖的紅光，也照亮了每個屯子人的心，讓他們永遠銘記這段歷史，不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