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病房里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靜謐。慘白的日光燈管發(fā)出低微的嗡鳴，與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交織，構成單調的背景音。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滲透在空氣里，提醒著這里并非尋常之地。
妞妞在鎮(zhèn)痛藥的作用下，終于沉沉睡去。小臉還帶著術后的蒼白，但眉頭舒展，呼吸均勻綿長，像一只終于找到安全港灣的小獸。
沈薇緊繃了數日的心弦，在女兒平穩(wěn)的呼吸聲中，終于得以片刻松弛。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她無力地靠在冰涼的塑料椅背上，身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眼皮沉重地耷拉著，意識在清醒與昏睡的邊界線上模糊地飄蕩。連日來的焦慮、奔波、手術室外的煎熬，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鉛塊，壓得她只想沉入無夢的黑暗。
趙志遠坐在床邊那張低矮的小塑料凳上，背脊微微弓著，像一座沉默的山丘。他守在那里，目光落在妞妞沉睡的小臉上，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不易察覺的疲憊。病房里慘白的光線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工裝夾克上，那件外套隨意地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時間仿佛被這靜謐拉長了，流淌得緩慢而粘稠。
突然——
嗡！嗡！嗡——！
一陣極其突兀、急促、帶著強烈穿透力的手機震動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這片寧靜！
這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趙志遠渾沌的疲憊！他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
原本微微弓著的背脊猛地挺直，像一根被驟然拉緊的弓弦！一把抓過椅背上那件工裝夾克，手指因為急切而微微顫抖，粗暴地伸進外口袋，一把將里面持續(xù)震動的手機掏了出來！
看到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臉上殘留的那點溫和與疲憊在零點一秒內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驚駭的空白，瞳孔在瞬間急劇收縮，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額角甚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冰冷的汗珠。
那眼神里，清晰地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慌亂！
趙志遠如同驚弓之鳥，猛地扭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帶著驚魂未定的審視，飛快地掃過——
病床上依然安睡的妞妞。還好，沒醒。旁邊椅子上閉著眼睛，似乎陷入淺眠的沈薇。她的呼吸均勻，似乎未被驚動。
確認的瞬間，他像被彈簧彈起一樣，拇指就帶著巨大的力道，狠狠地、幾乎是帶著泄憤意味地戳向屏幕邊緣的物理靜音鍵！
嗡——！
震動聲戛然而止。
病房里瞬間恢復了死寂。只剩下趙志遠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和他自己怦怦狂跳的心音在耳邊擂鼓般炸響。
然而，這死寂只維持了不到一秒！
嗡！嗡！嗡——！
那該死的、催命符般的震動聲，竟然再次頑強地、更加執(zhí)著地響了起來！屏幕在被他按滅后，又頑固地亮起，光芒在昏暗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眼！
這持續(xù)不斷的、不肯罷休的震動，終于將淺眠中的沈薇徹底驚醒！
她猛地一顫，像是從水底被強行拽出，茫然地睜開了眼睛。視線還有些模糊，大腦一片混沌，完全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下意識地先看向病床——妞妞還好，沒被吵醒。然后，她才將困惑的目光投向聲音的來源——趙志遠。
他背對著她，手里緊緊攥著那部還在持續(xù)震動的手機，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白得嚇人，肩膀的線條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那手機屏幕的光芒，在他緊握的指縫間泄露出來，一閃一閃，如同他此刻極度不穩(wěn)定的情緒。
趙志遠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僵硬，轉過身來。他的臉色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透出一種異樣的灰白，額角的汗珠更加明顯。他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是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最終只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弧度。
“沈薇……”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在摩擦，帶著一種極力想要平穩(wěn)卻無法完全控制的顫抖和緊繃，“……吵醒你了？對……對不起。”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積蓄勇氣，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還在震動的手機，又迅速躲開沈薇的目光，語速極快地說：“我……我去接個電話，公司……公司有點急事！技術部那邊……可能……可能系統(tǒng)出故障了！”
話音未落，他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那手機的震動和沈薇探究的目光，幾乎是逃也似的，攥緊手機，腳步倉促又凌亂地沖出了病房，反手輕輕帶上了門。那背影，充滿了驚惶失措和急于逃離的狼狽。
病房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聲響。
沈薇徹底清醒了，心臟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悶悶地發(fā)疼。她維持著靠在椅背上的姿勢，眉頭卻緊緊地蹙了起來。
他在害怕？他害怕什么？
更讓沈薇心底發(fā)寒的是，在他按掉電話、屏幕亮起的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通知欄一閃而過的圖標！
那圖標……非常眼熟！ 一種冰冷的、帶著不祥預感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拼命在記憶的碎片中搜尋……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和陳浩有關！對！是在陳浩的手機上！那個讓她噩夢連連、最終導致她婚姻破裂、被迫骨肉分離的魔鬼時期！陳浩的手機上，就經常跳出這樣的圖標！
網貸？！催債？！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猛地竄入腦海，沈薇瞬間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猛地坐直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椅子的邊緣，指甲深深陷進廉價的塑料里。
“不……不可能！”沈薇用力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這個可怕的念頭，低聲喃喃自語，更像是在說服自己，“趙志遠？他怎么可能？王姐她們都說他……最老實本分……他今天還……”她想起了他笨拙卻無比悉心的照顧，想起了他喂妞妞喝水時專注的眼神，想起了他守在手術室外的沉默支撐。
這份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溫暖，與剛才那驚慌失措的狼狽身影，形成了無比強烈的撕裂感。
“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工作上的急事，特別棘手的那種……”沈薇努力找著理由，試圖壓下心頭瘋狂滋生的恐懼和疑慮，“對，肯定是這樣。他壓力太大了，所以反應才有點過激……一定是這樣?！?/p>
她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病床上安睡的女兒，看著妞妞恬靜的睡顏，一遍遍告訴自己：孩子平安無事，這才是最重要的。趙志遠今天的付出，是真實的，是溫暖的。
然而，心底那點被強行按下去的疑慮，卻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顆墨滴，迅速暈染開來，再也無法恢復清澈。趙志遠那瞬間驚駭欲絕的眼神，那屏幕上模糊卻刺眼的圖標，如同兩枚冰冷的鋼釘，深深地楔入了她的記憶。
那粒名為“懷疑”的種子，裹挾著冰冷的寒意和對過往噩夢的恐懼，在沈薇剛剛被溫暖填滿的心田深處，沉重地、不容置疑地……扎下了根。病房里恢復了表面的寧靜，但沈薇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似乎也帶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