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頭毒得像潑辣的后娘,砸在陳默赤膊的脊背上,燙出一層亮晶晶的油汗。他弓著腰,
老繭遍布的腳趾深深摳進泥里,感受著腳下土地扎實的呼吸。這片麥田是他的廟堂,
鋤頭是他的香火,整整三年了,他靠這種近乎自虐的勞作,
試圖洗淡指尖早已滲入骨頭的鐵銹味和血腥氣?!改纾∵@啥玩意兒?硌死俺了!」
年輕幫工小孫突然嚷起來,鋤頭尖磕在什么東西上,發(fā)出「鏗」一聲悶響,那聲音不對,
不像石頭,倒像是…像是金屬撞上棺材板。陳默心里咯噔一下,
一股涼氣順著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扔下鋤頭幾步跨過去,
臉上卻堆起慣常的憨厚笑容:「瞎嚷嚷啥?準是老王那破拖拉機又掉零件了!」他聲音洪亮,
帶著泥土般的粗糲,手心卻瞬間沁出冷汗。他推開小孫,自己蹲下去,
手指插入還有些濕涼的泥土里。觸感冰涼堅硬,絕非農(nóng)機零件。他心臟狂跳,
肌肉記憶幾乎讓他下意識掃視地平線——尋找最佳的狙擊點和撤退路線。
但他強迫自己咧嘴笑,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嘿,還是個鐵疙瘩,
挖出來賣廢鐵能換幾包煙錢!」周圍的工人哄笑起來,氣氛重新變得輕松。陳默也跟著笑,
眼角皺紋堆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他三下五除二徒手扒開周圍的泥土,
一個漆黑的金屬箱角暴露出來,
上面一個模糊的徽記讓他呼吸驟?!^蛇纏繞著一把斷裂的匕首。
是他當年親手為「蛇窟」設計的標志!
每一個彎折的線條都刻著他無法無天的年輕歲月和洗刷不掉的罪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幾乎能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海風的咸腥、劣質(zhì)雪茄的嗆人、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銹味。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日頭毒,早點收工!」他揮揮手,聲音努力保持平穩(wěn),
甚至故意罵了句臟話,「媽的,凈耽誤工夫!」工人們說笑著離去。
當最后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盡頭,陳默臉上的笑容瞬間垮塌,變得冰冷而猙獰。
他瘋了一樣刨開泥土,直到整個箱子完全暴露。箱子不小,密封極好,沉得嚇人。
他指節(jié)發(fā)白,用力掰開卡扣。啪嗒一聲。沒有想象中的珠光寶氣,只有一排排碼放整齊,
在夕陽下閃著沉甸甸、暗金色光芒的——金條。
每一根金條上都清晰刻著:「九龍碼頭·祭 1987」。
龍碼頭…那夜的槍聲、慘叫、沖天的火光、還有阿輝把他推下海時最后的嘶吼「默哥活下去!
」……無數(shù)破碎的血色畫面海嘯般沖擊著他的腦海!他猛地后退一步,劇烈干嘔起來,
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這不是財富,這是他埋在地底的骸骨!
是他試圖用三年汗水澆灌遺忘的罪證!他癱坐在泥地里,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像一道無法愈合的丑陋傷疤。手指顫抖地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叼一支在嘴上,
火柴卻一連劃斷了三根。第四根終于燃起,微弱火苗映亮他渾濁眼底深藏的驚濤駭浪。
就在這時,扔在旁邊的舊棉襖里,那臺只有少數(shù)人才知道號碼的老人機,屏幕猛地亮起。
幽藍的光刺破暮色。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扎進他眼球:「十年了,
王。這箱血金利息該結(jié)了。子時,老地方。不見不散?!谏摺龟惸⒅瞧聊?,
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肩膀聳動,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
笑聲在空闊的麥田上回蕩,癲狂而凄涼?!咐弦?guī)矩?」他抹去眼角的淚,喃喃自語,
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管,「狗屁的老規(guī)矩…你他媽忘了,規(guī)矩,
從來都是老子定的!」他猛地起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向谷倉。推開堆積的草料,
撬開一塊暗格木板?;覊m簌簌落下。他伸手進去,摸出一樣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事。
油布層層褪去。一把老式雙管獵槍在殘留的夕陽余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槍托上,
密密麻麻刻滿了深淺不一的「正」字,最后一個,只刻了三筆,突兀地停在那里,
像一個無聲的詰問。他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那些刻痕,每一道都代表一段他不愿回首的過往。
最終,手指停留在那個未完成的「正」字上,死死摁住。遠處,最后一抹夕陽沉入地平線,
巨大的黑暗如同無聲的潮水,瞬間吞沒了整片麥田。風掠過麥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像無數(shù)亡魂在低語。隔天一大早,日頭還沒完全爬起來,空氣里還帶著點涼絲絲的露水氣。
陳默已經(jīng)在地里了,像是要把昨兒的驚惶全都砸進土里,鋤頭掄得比往常都狠,肌肉賁張,
每一下都帶著股狠勁??啥鋮s像獵豹似的支棱著,田埂盡頭稍有動靜,他眼皮就猛跳一下。
該來的,躲不掉。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三千,臟得像是泥地里打過滾,偏偏停得四平八穩(wěn),
正好堵在農(nóng)場唯一的進出口。車上下來三個人,領(lǐng)頭的是個瘦高個,穿著不合身的廉價西裝,
領(lǐng)帶勒得死緊,可脖子上的金鏈子和手背那青郁郁的蝎子紋身,還是漏了底。
陳默心里冷笑:還是這套,裝都不裝像點。瘦高個雙手插兜,踱步過來,
皮鞋尖踢了踢田埂上的土塊,皮笑肉不笑:「陳老板?好興致啊,這么大早伺候莊稼?」
陳默停下手,杵著鋤頭,臉上堆起老農(nóng)常見的憨鈍和戒備:「幾位領(lǐng)導是…?」
「市里環(huán)保局的,」瘦高個掏出個皺巴巴的證件晃了一下,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字,
「接到舉報,說你這兒…有點污染問題?!顾凵裣穸旧咝抛樱陉惸樕咸騺硖蛉?。
「污染?」陳默搓著手,賠著笑,腰微微弓起,像個真正被嚇住的鄉(xiāng)下人,「領(lǐng)導,
這可不敢瞎說!俺們這都是農(nóng)家肥,綠色著呢!」「綠色?」瘦高個嗤笑一聲,
踱到那片明顯被翻動過的新土旁,腳尖看似無意地碾了碾,「怕是底下埋了不該埋的東西,
污染地下水吧?」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股冰冷的鐵銹味:「今年你這麥子長勢可真旺啊…嘖嘖,
旺得就像當年九龍碼頭那批『生鮮』,一晚上就能『鬧蛆』生崽,攔都攔不住?!埂干r」
、「鬧蛆」——全是當年走私人貨的黑話!陳默瞳孔驟縮,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更顯惶恐,
他彎腰拿起地上的破搪瓷缸:「領(lǐng)導您說笑了,俺這粗人聽不懂…天熱,喝點水?」
遞水的同時,他手指「無意」地在缸沿點了三下,又劃了個叉——這是當年示警的暗號,
盼著附近若有舊部,能看懂。瘦高個盯著他的手,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玩味,
沒接缸子:「水就不喝了。我們收到線報,你這地下…埋了點『化肥』,勁兒太大,
傷地傷人啊?!埂富剩繘]有的事!」陳默連連擺手,腳步悄然后移半寸,
腳跟已經(jīng)抵住了藏在草稞子里的配電箱開關(guān)拉線?!笡]有?」另一個壯漢猛地逼近,
西裝下肌肉鼓脹,腰側(cè)明顯鼓起一塊硬物,死死抵住陳默的后腰,
刀尖的冰冷隔著薄薄的汗衫直透皮膚!「陳老板,十年不見,演技見長啊。黑蛇大哥問你,
那箱『化肥』,是你自己刨出來,還是我們幫你『施肥』?」
空氣瞬間繃緊得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弓弦!陳默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
血液轟隆隆往頭上沖。后腰的刀尖往里陷了半分,刺疼感尖銳。
就在這死寂的對峙時刻——「嘟——嘟——嘟——!」
一陣刺耳的摩托喇叭聲毫無征兆地炸響!三長兩短,極其有規(guī)律!陳默眼角余光猛地掃去,
只見田埂盡頭,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藍布裙的姑娘騎在一輛破舊摩托上,正對著這邊,
手指還按在喇叭按鈕上。是鄰村那個叫秦薇的姑娘!平時悶聲不響,只知道低頭干活。
這喇叭聲…?!瘦高個臉色一變,厲眼掃向摩托車。就在這分神的電光石火間!
「操你媽的化肥!」陳默猛地暴起!身體后撞頂開持刀壯漢,同時左腳狠命一勾拉線!啪!
整個農(nóng)場的電閘瞬間跳斷!連帶著那輛桑塔納的車燈都暗了一下!混亂中,
陳默借勢翻滾脫身,聲音在突然降臨的昏暗里帶著嘶啞的狠厲:「回去告訴黑蛇!想要貨?
就拿他 1987 年欠下的那條命來換!少一分一厘,老子把金子熔了喂狗!」
那三人沒料到這手,低罵著在昏暗里摸索。桑塔納引擎憤怒地吼叫起來,車輪碾起漫天塵土,
終于悻悻離去。陳默站在原地,喘著粗氣,汗水混著泥土從額角滑落。
后腰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滲出的血粘住了汗衫。他彎腰,
從地上撿起一個剛才混亂中從那壯漢身上掉落的東西——一個車鑰匙扣,
上面掛著的不是裝飾,是一張小小的、塑封好的舊照片。照片上是個笑得傻乎乎的小男孩,
頂多五六歲。陳默的指尖猛地一顫。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霍然轉(zhuǎn)身,
眼神警惕如困獸。秦薇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過來,停在他幾步遠的地方,沒看他的傷,
也沒問剛才的兇險,只是舉起手機屏幕,直直伸到他眼前。
屏幕上是她剛剛拍下的照片——正是那個車鑰匙扣和男孩的照片特寫。她的臉色蒼白,
嘴唇卻緊緊抿著,黑沉沉的眼睛里像是藏著兩簇冰冷的火苗,聲音又輕又啞,
卻像顆炸彈砸進陳默耳里:「你剛才說的 1987 年…黑蛇欠下的那條命…」
「指的是我父親嗎?」陳默覺得后腰的刀傷都沒此刻秦薇這句話刺得深。
他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笑得天真無邪的男孩,又猛地抬頭看眼前這張蒼白卻執(zhí)拗的臉。
血液好像瞬間凍住了,又在下一秒沸騰著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改恪顾韲蛋l(fā)緊,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父親是…?」「秦海。」秦薇吐出這兩個字,眼睛死死盯著他,
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十年前,九龍碼頭。別人都說他卷貨跑了,
可我知道他死了?!龟惸咱労笸艘徊?,腳跟踩進松軟的泥里,幾乎站不穩(wěn)。
秦海…阿?!莻€總跟在他身后,憨厚地喊他「默哥」的年輕人,替他擋了槍,
腸子流了一地,最后被他推下海…那張沾滿血和海水、逐漸蒼白的臉,
此刻和眼前這張清秀倔強的臉重疊在一起。罪孽像黑色的潮水,沒頂而來。他張了張嘴,
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解釋?懺悔?在死者女兒面前,算個屁!
就在這時——「嘀——嘀——嗒——!」農(nóng)場門口那棵老槐樹上的大喇叭,
突然毫無征兆地炸響了!那是村里通知大事用的,銹了多少年,此刻卻像被鬼掐住了脖子,
發(fā)出刺耳的電流尖嘯!緊接著,一個經(jīng)過處理的、冰冷扭曲的聲音響徹整個田野,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陳默的耳朵,
也扎進剛剛起床、正準備下地的每一個村民的心里!「舉報!重大舉報!
原黑社會組織『蛇窟』頭目陳默,化名潛伏我村!其農(nóng)場地下不僅埋藏巨額走私贓款,
更涉嫌參與多起惡性案件,包括十年前九龍碼頭秦海被殺案…此人極度危險,
請全體村民警惕…重復…」假的!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可那聲音里的「細節(jié)」卻惡毒至極,
連秦海的名字都點了出來!廣播的聲音還在毒蛇般嘶嘶作響,陳默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渾身血液都涼了。他看見不遠處田埂上,早起扛著鋤頭的老李頭猛地停下腳步,
地看過來;看見隔壁院子里的王嬸慌慌張張地拉上了窗戶;看見幾個半大孩子遠遠指著這邊,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厭惡。完了。這三個字像千斤重錘,砸得他眼前發(fā)黑。
農(nóng)業(yè)集團這手太毒了!不僅要搞臭他,還要借刀殺人,讓整個村子變成他的囚籠!
幾乎是同時,他的破老人機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水電局」的號碼。他剛按下接聽,
對面就傳來冰冷的公事公辦的聲音:「陳默?你農(nóng)場用水用電手續(xù)不全,涉嫌非法取水竊電,
現(xiàn)予以中斷供應,限期整改…」電話被猛地掛斷。緊接著,
農(nóng)場自打的水井泵發(fā)出最后一聲無力嗚咽,停了。燈桿上的燈泡閃爍兩下,徹底熄滅。
斷水斷電。廣播還在嗡嗡地重復,像一群不肯散去的蒼蠅。秦薇猛地關(guān)掉了手機屏幕,
那張男孩的照片消失了。她抬起頭,看著陳默瞬間灰敗下去的臉,
看著他從一個剛剛還暴起反擊的困獸,眨眼間變成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孤狼。她的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突然,農(nóng)場大門口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七八個村民圍了過來,
領(lǐng)頭的正是平時還算和氣的村委會副主任,此刻卻臉色鐵青,手里甚至拎著一把糞叉,
雖然手在抖,聲音卻努力裝得強硬:「陳…陳默!廣播里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你真是殺人犯?」「滾出去!我們村不要殺人犯!」「怪不得種地都透著股邪性!」
「把他抓起來送派出所!」人群被煽動起來,恐懼轉(zhuǎn)化成了莫名的憤怒,
各種難聽的咒罵和質(zhì)疑像石頭一樣砸過來。有人甚至開始往柵欄上潑紅色的油漆,
淋漓的液體像血一樣淌下來,寫著「血債血償」。陳默孤立在田埂中央,
看著那一張張曾經(jīng)一起喝過酒、吹過牛的臉,此刻只剩下恐懼和敵意。后腰的傷口疼,
嗓子眼發(fā)腥,但都比不上心里那片荒蕪的冰涼。他徒勞地張嘴:「我…那廣播是假的…」
「證據(jù)呢?!」副主任壯著膽子吼了一聲,「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你還騙了我們這么多年!
」證據(jù)?他怎么拿得出證據(jù)?他的過去本身就是原罪。人群又逼近一步。就在這時,
一直沉默的秦薇突然動了!她不是走向陳默,而是猛地轉(zhuǎn)身,面向那些憤怒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