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市的梅雨季,粘膩得讓人喘不過氣。雨要下不下,天悶得像塊濕抹布,
裹著護(hù)城河那點若有若無的腥氣,糊在人身上。尸妝巷藏在一片即將拆遷的老城區(qū)深處,
青苔順著墻根爬,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幾處墻面上已經(jīng)用紅漆噴上了大大的“拆”字,
像一道道血痕。巷子盡頭那間小門臉,就是我家世代經(jīng)營的“沈記尸妝”。招牌舊得掉漆,
木頭被歲月啃得坑坑洼洼,門楣上掛著一串褪色的桃木符,據(jù)說能辟邪,也不知辟了多少年。
街坊鄰居路過,多是加快腳步,偶爾有那不懂事的孩子想往里探頭,立刻就被大人拽走,
低聲呵斥幾句。唯有那些捧著遺像、眼眶發(fā)紅的主顧,才會一步步挪進(jìn)這門檻,
帶著一身揮之不去的悲傷和敬畏。屋里光線昏暗,只點著一盞長明燈,
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靜靜燃著。
空氣里彌漫著我聞慣了的味道——安息香、蜂蠟、還有一絲極淡、若有若無的奇異藥草味。
那是我們家尸妝秘方獨有的氣息,據(jù)說能安魂定魄,讓往生者一路好走。
我正給張奶奶整理最后的儀容。她是在睡夢里走的,很安詳。我的動作很輕,
指尖蘸著特調(diào)的膚蠟,仔細(xì)填補著她臉上歲月刻下的痕跡。
旁邊老舊收音機咿咿呀呀放著評彈,哀怨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混著窗外壓抑的蟬鳴,
竟有幾分奇異的和諧?!靶∩驇煾怠迸赃吺刂鴱埬棠痰膬鹤樱?/p>
一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中年男人,搓著手,眼圈紅腫,“我媽……好看嗎?就像睡著了一樣,
是吧?她一輩子愛干凈,走也得走得體面...”我停下手,端詳著張奶奶安詳?shù)拿嫒荨?/p>
死亡帶走了一切生機,卻也將所有愁苦撫平。我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眼角,
那里曾有深深的魚尾紋,如今已被我細(xì)心填平?!皬埬棠桃恢倍己荏w面?!蔽逸p聲道,
“她只是睡著了?!边@話是安慰活人的。死人就是死人,不會再醒來了。
但我懂得這份自欺欺人背后的不舍與眷戀,這份工作做得久了,
便明白尸妝娘伺候的從來不只是死人,更多的是活人那顆需要慰藉的心。男人哽咽著點頭,
不住地道謝。就在這時,門口的光線一暗。幾個男人堵在了門口,西裝革履,
與這破舊小巷、與這屋里的哀傷氣氛格格不入。為首的是個瘦高個,尖下巴,
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眼神里透著股精明又蠻橫的勁兒,
是這一帶出了名的開發(fā)商劉老板的得力手下,人都叫他“馬猴”。
他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吧驇煾?,忙呢?”馬猴咧嘴一笑,
露出被煙熏黃的牙,視線大大咧咧地掃過張奶奶的遺體,沒什么忌諱,
只有一種習(xí)以為常的、打量貨物般的眼神。我手上的動作沒停,
繼續(xù)為張奶奶梳理銀白的發(fā)絲:“有事?”“大生意,”馬猴踱進(jìn)來,
皮鞋踩在老舊地板上嘎吱響,刺耳得很,“老板請你去一趟。西郊那兒,剛拆那林家祠堂,
挖出個好東西。”他語氣里帶著一股壓不住的興奮,像是撿到了天大的寶貝。
收音機里的評彈正好唱到一句悲切處,幽怨婉轉(zhuǎn),絲絲縷縷。“我這兒有客。”我語氣平淡,
心下卻是一沉。西郊林家祠堂?那是個有年頭的古祠了,據(jù)說林家祖上出過大官,
祠堂修得頗為氣派,只是后來子孫凋零,漸漸就破敗了。劉老板居然連這都拆了。“嘖,
這能有幾個錢?”馬猴不耐煩地?fù)]揮手,像是要趕走什么晦氣,“老板發(fā)話了,
完事了給你這個數(shù)?!彼斐鋈种?,晃了晃,“三千!就走一趟,動動手的事兒!
”張奶奶的兒子有些無措地看著我,又看看這群不速之客,臉上露出些懼意。
馬猴在這片地界上名聲很臭,強拆逼遷的事兒沒少干。我慢慢放下手里的犀角梳,
用一方潔白的綢布輕輕蓋好張奶奶的臉,對那中年男人微微點頭:“稍等,很快就好。
”男人連連點頭,不敢多話。馬猴的車就停在巷口,黑色的SUV,又高又大,
輪胎上還沾著郊區(qū)的泥濘,像一頭闖入文明世界的野獸。車子一路往西郊開,
窗外的景象從稠密的老城區(qū)逐漸變得稀疏荒涼,最后是大片被推平的土地,
裸露著磚石和黃土,幾臺巨大的挖掘機和推土機像鋼鐵巨獸般沉默地停在一旁,
履帶上沾滿了泥土和破碎的磚瓦。曾經(jīng)的林家祠堂,如今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
精美的雕花梁柱斷裂開來,碎磚爛瓦堆積如山,一塊殘破的牌匾斜插在土里,
隱約能看到“林氏宗祠”幾個鎏金大字,早已黯淡無光。廢墟中央?yún)s圍著一群人,
開發(fā)商劉老板那胖碩的身軀格外顯眼,他正搓著手,滿臉興奮地圍著什么東西打轉(zhuǎn),
唾沫星子橫飛??吹轿蚁萝?,劉老板眼睛一亮,幾乎是把我拽過去的:“快快快!
老沈家閨女,給你看個寶貝!奇了!真他娘的奇了!”工人們讓開一條路,個個面色發(fā)白,
眼神躲閃,低聲議論著“邪門”、“不對勁”、“祖宗怪罪了”之類的話。廢墟正中,
躺著一口被挖掘機粗大的挖斗撕破了一半的柏木棺材,棺木已經(jīng)朽壞,露出了里面的情形。
棺材里,躺著一具女尸。她身上穿著一件舊式的大紅嫁衣,
金線繡著的鳳凰云紋依舊鮮亮奪目,在昏暗的天光下閃著詭異的光澤。
臉上蓋著一方薄薄的絲帕,遮住了容貌。雙手交疊在身前,肌膚細(xì)膩白皙,
甚至能看到皮下的青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淡淡的粉色。仿佛不是死了,
只是睡著了。最扎眼的是她腰間,系著一根編織精巧的同心結(jié)紅繩,顏色殷紅如血,
鮮艷得不像經(jīng)歷了歲月。在這剛剛被暴力挖掘開的廢墟里,在朽壞的棺木中,
這樣一具栩栩如生、穿著嫁衣的女尸,透著讓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朽木的腐味,
還有一絲極淡極淡的、我熟悉無比的……尸妝藥草味。我的心口莫名地一跳。
“劉老板什么意思?”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盎瘖y!給她化妝!”劉老板大手一揮,
指著那女尸,像是展示一件剛出土的古董,“化成個現(xiàn)代漂亮姑娘的樣子!粉擦白點,
嘴唇涂紅點,眼睛給畫得水靈點兒!我弄個水晶玻璃柜子,恒溫恒濕的,
給她供在售樓處大廳!嘿,‘千年不腐美少女’,這噱頭,全城的樓盤都得給我黃了!
到時候,鈔票大大地有!”我胃里一陣翻騰,強壓下惡心:“這不合規(guī)矩。入土為安,
驚擾已是大忌,何況是這種……情況。動不得,劉老板,趕緊尋個吉日重新安葬才是正理。
”“規(guī)矩?錢就是規(guī)矩!”劉老板三角眼一瞪,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三千!就化個妝!
又沒讓你把她搬回去!干不干?不干有的是人想干!”馬猴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幫腔,
眼神不懷好意地在我身上打轉(zhuǎn):“沈師傅,別給臉不要臉啊。老板這是照顧你家手藝,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這破巷子,可是說拆就拆的?!蔽铱粗蔷甙察o躺著的女尸,
她身上的嫁衣紅得刺眼,那根同心結(jié)紅繩更是扎得我眼睛生疼。
那股熟悉的藥草味若有若無地往我鼻子里鉆。我們家獨有的尸妝秘方,傳女不傳男,
除非是經(jīng)我家之手處理過的尸體,否則絕不可能有這味道??墒?,
這具女尸…這棺木的朽壞程度,埋下去絕不止三年五載…鬼使神差地,我上前一步。
劉老板和馬猴都以為我屈服了,露出了得意的笑。我的指尖微微發(fā)顫,慢慢伸向那女尸,
掠過那冰涼卻莫名保持著彈性和柔軟的手臂肌膚,輕輕撩起了她左臂寬大的嫁衣袖口。
手腕往上三寸,一個淡紅色的、指甲蓋大小的、梅花形狀的胎記,赫然入目。嗡的一聲,
我腦子里像被什么炸開了,眼前一黑,整個世界瞬間褪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
只剩下那個梅花胎記,在我眼前不斷放大,旋轉(zhuǎn),帶著血一樣的紅。三年前,
大學(xué)畢業(yè)晚宴后,再也沒回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妹妹沈薇。她撒嬌讓我給她畫肖像,
畫完非要我在她手腕內(nèi)側(cè)用朱砂筆畫上一朵小梅花,說這樣就像姐姐永遠(yuǎn)陪著她。
她搖晃著我的手,手腕上那抹淡紅清晰無比,笑靨如花:“姐,你看,像不像真的?
以后我走丟了,你就憑這個找我!準(zhǔn)沒錯!”……“姐,你看,像不像真的?”“姐,
你就憑這個找我!”……清脆嬌憨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
眼前卻是棺材里穿著血紅嫁衣、面目被絲帕遮蓋的妹妹。我猛地縮回手,指尖冰涼刺骨,
渾身的血液卻轟地一下全沖到了頭頂,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顫。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
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站穩(wěn),沒讓自己當(dāng)場癱軟下去。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
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心臟咚咚咚地擂著胸腔,每一下都沉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震得我?guī)缀趼牪灰娡饨绲穆曧憽?/p>
薇薇…我的薇薇…怎么會在這里…穿著這樣的衣服…是誰…“……化好點!聽見沒?
弄漂亮點!讓來看房的客戶們都開開眼,看看這奇事兒!
”劉老板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卻帶著一股志在必得的油膩和催促,
“錢少不了你的!馬猴,看著她弄!別搞什么幺蛾子!”他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這一巴掌,
把我所有的悲痛、震驚和眩暈都拍散了,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一股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