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浙東雙嶼港的晨霧還沒散,汪直蹲在碼頭的青石板上,
看著老漁民阿福把最后一張漁網拖上岸。網是破的,邊角還掛著幾縷褐色的海藻,
阿福的兒子阿海跟在后面,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麥餅,
眼神直勾勾盯著遠處海平面——那里偶爾會掠過三桅商船的帆影,
像極了他們再也摸不到的魚群?!爸备?,今日還去府城遞稟帖嗎?”阿海的聲音發(fā)顫。
三天前,汪直帶著沿海百來戶漁民的聯名信,想求知府松一松海禁,哪怕只許近海捕魚,
也夠他們活口??裳瞄T的差役連門都沒讓他進,還甩了句“刁民通倭,再鬧就鎖了你”。
汪直捏了捏懷里的稟帖,紙角已被汗水浸得發(fā)皺。他本不是漁民,祖上做過船貿,
幼時聽父親說過,永樂年間的船能開到暹羅、滿剌加,船里裝的不是違禁的私貨,
是官府蓋了印的絲綢、瓷器。那時他就想,海不該是死的,禁海禁的不是倭寇,
是沿海人的活路?!叭ァ!彼酒鹕?,把稟帖往懷里塞了塞,“總得有人跟官老爺說句實話。
”府城的大門還是那樣威嚴,紅漆斑駁,門樓上“鎮(zhèn)?!眱蓚€字被雨水沖得發(fā)暗。
汪直這次沒走正門,繞到側門的茶攤,想等知府出門時攔轎。
茶攤老板見了他就搖頭:“后生,別傻了。昨兒巡檢司剛抓了兩個往呂宋運糖的,
說是‘通倭’,現還關在大牢里呢?!薄八麄冎皇沁\糖。”汪直攥緊了拳頭。
“可海禁律上沒寫運糖不算通倭啊?!崩习鍓旱吐曇?,“聽說知府大人的小舅子,
正借著‘查私’的由頭,把沿海的好船都扣了,要么交錢贖,要么就充公——你這稟帖,
遞上去也是給人家添笑柄?!蓖糁睕]說話,攥著稟帖的手卻松了些。他想起去年冬天,
隔壁村的老鄭,就因為偷偷駕著小漁船去外海撈了幾筐魚,被巡檢司的人追上,船鑿沉了,
人也沒回來。那時他還覺得,是老鄭運氣不好,沒碰到清官??涩F在,茶攤老板的話像根針,
扎破了他心里那點“總有清官”的念想。等了三個時辰,知府的轎子沒等來,
倒等來兩個差役。他們盯著汪直看了兩眼,上來就搜身,稟帖被搜了出來,差役看都沒看,
揉成一團扔在地上,還踹了他一腳:“再敢在這兒晃悠,就按通倭嫌犯辦!”汪直趴在地上,
看著那團皺巴巴的紙被雨水泡開,上面漁民的手印暈成一片黑。他忽然覺得好笑,
自己以為的“實話”,在官老爺眼里,連廢紙都不如。那天晚上,他回了雙嶼港。
阿福的船被巡檢司扣了,阿海蹲在碼頭哭,說他爹去贖船,被差役打得斷了腿。
汪直坐在碼頭的礁石上,看著黑沉沉的海,海風吹得他臉上發(fā)疼。他想起父親說的遠洋商船,
想起漁民們餓肚子的模樣,想起差役踹他時的眼神——原來這海禁,禁的不是倭寇,
是不讓人活。沒過多久,有個叫徐海的人找他。徐海是做私貿的,手里有兩艘船,
要去日本運硫磺,缺個懂海路的人?!爸备?,你不是想讓海活過來嗎?”徐海遞給他一壺酒,
“官府不讓活,咱就自己活。反正都是‘通倭’,不如真掙點錢,讓兄弟們有口飯吃。
”汪直喝了那壺酒,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疼。他想起阿海的眼淚,想起老鄭沉在海里的船,
想起被揉碎的稟帖。那天夜里,他跟著徐海上了船,船帆升起時,
他回頭看了眼雙嶼港的燈火,心里那點“求官府松禁”的念想,像被海浪卷走的碎木,
沒了蹤影。起初,他們只做貿易。把江南的絲綢運到日本,再把日本的白銀運回來,
分給沿海的漁民??蓻]過半年,巡檢司的船就追來了,炮火把他們的船打了個洞,
徐海的弟弟也中了箭,死在海里?!爸备?,不能再軟了?!毙旌2林樕系难?,
“官府不讓咱活,咱就搶他們的糧,燒他們的汛堡——反正都是???,不如當得徹底些。
”汪直沒說話。那天他們搶了巡檢司的糧船,看著船上的差役跳海逃生,
他心里竟沒什么波瀾。后來,他們的船越來越多,不僅搶糧船,還搶沿海的村落。
有次阿海跟著去搶,回來時手里攥著個銀鐲子,說是從一個婦人手里搶的。
汪直看著那銀鐲子,忽然想起阿海當初攥著麥餅的模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卻很快被麻木蓋了過去。再后來,雙嶼港成了他們的據點。他站在港口的高臺上,
看著往來的商船,看著手下人扛著搶來的糧食、布匹,
聽著遠處傳來的炮聲——那是官府的船又來圍剿了。他忽然覺得,
自己當初想“打破海禁”的理想,早被這海里的血泡成了黑的。
他不再是想讓?;钸^來的汪直,成了官府嘴里的“大??堋保闪搜睾0傩昭劾锏摹百量堋?。
有天夜里,他又坐在碼頭的礁石上,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麥餅,像阿海當初那樣。
海風吹過來,帶著鹽和血的味道。他想起嘉靖十七年的那個早晨,阿福拖著破漁網,
阿海盯著海平面,那時他還覺得,只要遞上稟帖,只要官老爺聽一句實話,這海就能活過來。
可現在,?;盍耍怯醚够畹?。
他成了自己當初最不想見的人——那個讓沿海百姓害怕的“寇”。遠處的海平面上,
又有帆影掠過,這次是他的船,要去搶下一個村落。汪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走向那片黑沉沉的海。海浪拍打著礁石,像在哭,又像在笑。嘉靖三十四年,
深夜的波濤聲中,一艘被火把照亮的巨船在東海破浪前行。
船頭站著一個披甲持劍的中年男子,海風卷起他散亂的長發(fā),
眼中映著燃燒的船只——那是他親手點燃的官軍戰(zhàn)船。木質船板在火中噼啪作響,
火星濺落在黑黢黢的海面,像極了他年輕時見過的、雙嶼港漁火的碎影。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鹽霧,指腹觸到一道未愈的刀疤,是上月與巡海衛(wèi)所廝殺時留下的。
遠處模糊的陸地上,似乎傳來村落的犬吠,他忽然想起阿海當年攥著麥餅的手,
想起老漁民阿福破漁網里的幾尾小魚?!巴糁?,你終究成了朝廷眼中的???。”他喃喃自語,
聲音被浪濤吞去大半,“但你說過,市通則寇轉商,市禁則商轉寇……”持劍的手緊了緊,
指節(jié)泛白?;鸸庹樟了厍皰熘陌雺K木牌,上面刻著“雙嶼”二字,
是當年他和阿海一起刻的,本想等海禁開了,掛在新造的漁船上??扇缃瘢?/p>
木牌邊緣已被海水泡得發(fā)軟,像他心里那點沒被磨碎的念想?!斑@海,不該是牢籠,
該是通途??!”他朝著陸地的方向望去,火把的光在他眼底晃成一片模糊的紅。
遠處官軍的號角聲又響了,他轉身下令:“撤往日本洋面,
留幾艘船照看沿海逃難的漁民——別搶他們?!笔窒氯藨寺暋笆恰?,
腳步聲在甲板上匆匆響起。汪直望著漸漸熄滅的官軍戰(zhàn)船,忽然覺得那火不是燒在海上,
是燒在他心里——燒光了當年遞稟帖的執(zhí)著,燒光了對官府的最后一點盼頭,
只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燼,風一吹,就散在這無邊的暗夜里。
第一章:麥餅與稟帖嘉靖二十年的徽州歙縣,汪直的小院里總亮著一盞夜燈。他趴在案前,
一邊翻父親留下的《島夷志略》,
一邊在紙上畫星圖——圖上標注著父親口述的“滿剌加航線”,
還寫著一行小字:“此路通南洋,若開海,可濟沿海十萬民。”父親是永樂年間的老船工,
曾跟著船隊去過暹羅,晚年常對汪直說:“海不是墻,是路??涩F在朝廷把路堵了,
漁民沒飯吃,商人沒活路,這不是治國,是害民?!蹦菚r的汪直才十九歲,
已把《資治通鑒》《島夷志略》背得滾瓜爛熟,
心里揣著個比科舉更重的念想:“我要考中進士,進戶部,說服朝廷廢海禁,
讓父親說的‘海路’,再通起來?!睘榱诉@個念想,他比誰都拼。寒冬臘月,
案前的炭火滅了,就裹著破棉襖接著寫策論;盛夏酷暑,蚊蟲叮咬,就把腳泡在冷水里提神。
策論里寫的不是“八股套話”,是他走訪沿海漁港的見聞:“浙東雙嶼港,漁民三日無食,
賣子換糧;福建月港,商人為避官船,夜航觸礁,尸浮海面……海禁一日不除,
民一日無生路?!蹦赣H見他熬得眼窩深陷,勸他:“咱徽州人做買賣也能活,何必非要科舉?
”汪直卻指著星圖說:“娘,做買賣只能救幾戶人,科舉能救十萬戶人。我要讓朝廷知道,
開海不是通倭,是救國?!奔尉付甏洪潱持菆D和策論去了京城。考場上,
主考官問“如何安邦”,他當場直言:“安邦先安民,安民先開海。今海禁鎖國,
漕運集團借‘防倭’之名壟斷海路,官吏借‘查私’之名劫掠百姓,民不聊生,倭患愈烈。
若開海通商,設市舶司征稅,既可充盈國庫,又可讓漁民歸海、商人歸市,倭患自絕!
”這話一出,考場里一片嘩然。同科考生偷偷拉他的衣角,
可他卻接著說:“臣愿以十年仕途為誓,若開海,必讓東南沿海無一人餓死,無一艘船私航!
”放榜那日,他在貢院外墻找了三遍,沒見著“汪直”二字。后來才從同科舉子口中得知,
他的策論被主考官壓了下來——主考官是漕運總督的門生,汪直的“開海論”,
斷了漕運集團的財路?!翱裆摚髞y祖制!”主考官的批語貼在墻上,紅筆像一道血痕。
汪直攥著自己的策論,指腹被紙邊割得流血,忽然笑了:“原來‘安邦’,
是安漕運的邦;‘安民’,是安官吏的民?!彪x開京城那天,他站在永定門外,
望著遠處的海方向——那里沒有父親說的商船,只有朝廷畫的“禁海線”。他把策論燒了,
卻把星圖疊好,塞進懷里:“科舉走不通,我就走商路??傆幸惶?,我要讓這海路,
再通起來?!逼吣昵埃尉甘吣甑碾p嶼港,還沒有這么多帶火炮的船。
汪直那時才二十出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
懷里總揣著兩樣東西:一本卷邊的《島夷志略》,是父親留下的舊書,
里面記著海外諸國的風土;還有一沓寫滿字的稟帖,最上面那張,
蓋著沿海百來戶漁民的紅手印,墨字被海風浸得發(fā)淡,
卻一筆一畫寫得認真:“懇請府尊開近海之禁,許民捕魚通商,免于凍餒……”每天天不亮,
他就揣著稟帖去碼頭等阿福。阿福的漁船是雙嶼港少有的還能出海的舊船,只是每次回來,
漁網里的魚都越來越少——近海的魚被官府的“查私”船驚得散了,遠海又不敢去,
怕被當成“通倭”的抓起來?!爸备?,今天還去府城?”阿福的兒子阿海,才十二歲,
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卻總跟著父親摸黑出海。他手里攥著半塊麥餅,是家里僅剩的存糧,
卻掰了一半遞給汪直,“我娘說,城里路遠,你拿著墊肚子。”汪直沒接,
把自己懷里的干餅塞給阿海:“我?guī)Я恕D愠赃@個,更頂餓。
”他知道阿海家的難處——阿海的娘生了病,沒錢抓藥,全靠阿福每天出海撈點小魚換糙米。
可就是這樣,上周巡檢司的人還來扣船,說阿福的船“形制過大,恐通倭”,
要交五兩銀子才肯還。五兩銀子,對阿海家來說,是半年的口糧。那天去府城的路,
汪直走得比往常慢。路過鄰村時,看見幾個差役正把老鄭的漁網往馬車上扔,
老鄭趴在地上哭著攔,被差役一腳踹在胸口,咳著血說:“我就去外海撈了兩筐魚,
不是通倭??!”汪直攥緊了稟帖,想上前說句話,卻被一個路過的茶攤老板拉住了:“后生,
別管!老鄭昨兒就去遞過稟帖,結果被差役打斷了腿,今兒又來扣他的網——這官府,
不是咱能說理的地方?!薄翱伤麄冎皇窍牖钪!蓖糁钡穆曇舭l(fā)顫。“活著?
”老板冷笑一聲,指了指遠處的官船,“你看那些官船,名義上是‘查私’,
實則是知府小舅子的船,專搶漁民的魚貨,再高價賣給城里的酒樓。他們哪管咱活不活?
”汪直沒再說話,只是把稟帖揣得更緊了。他想起父親生前說的話:“永樂年間,
鄭和下西洋,船帆遮天蔽日,帶出去的是絲綢瓷器,帶回來的是香料白銀,那時沿海的人,
哪個不盼著出海?”他總覺得,父親說的那個時代,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只要官府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傻搅烁牵B知府的面都沒見著。
側門的差役看他穿著寒酸,劈手就搶過稟帖,揉成一團扔在泥水里,還吐了口唾沫:“刁民!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遞稟帖?再鬧,就把你當通倭的抓起來!”汪直蹲在泥水里,
把那團紙撿起來,一點一點展開。紙上的紅手印被泥水暈開,像一朵朵血花。他忽然覺得,
手里的稟帖不是紙做的,是沿海百姓的骨頭,被他攥在手里,卻被官老爺輕易揉碎了。
那天傍晚回雙嶼港時,天已經黑了。碼頭的礁石上,阿海正哭著等他,說阿福去贖船,
被差役打得斷了腿,現在還躺在家里,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汪直坐在礁石上,
看著黑沉沉的海。海風吹得他臉上發(fā)疼,懷里的《島夷志略》硌著胸口,
里面記著的海外諸國,像一個個遙遠的夢。他忽然想起老鄭咳血的模樣,
想起阿??藜t的眼睛,想起差役踹他時的眼神——原來這海禁,禁的不是倭寇,
是不讓他們這些想活著的人,有一條活路。阿海哭累了,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手里還攥著那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汪直看著阿海的臉,心里那點“總有清官”的念想,
像被海浪卷走的碎木,一點點沉進了海底。那天夜里,海面上飄來一艘船,
船頭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朝著碼頭喊:“誰是汪直?我家頭領徐海,
想請你聊聊‘活’的法子?!蓖糁碧ь^望去,那艘船的帆上,畫著一個大大的“商”字,
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摸了摸懷里揉皺的稟帖,又看了看熟睡的阿海,忽然站起身,
朝著那艘船走去。海風卷起他的長衫,像一面小小的、無力的旗?;罩蒽h的春,
總裹著些濕冷的霧。汪直坐在自家小院的棗樹下,手里捧著本翻得卷邊的《資治通鑒》,
耳里卻飄著巷口貨郎的吆喝——“蘇綢、杭緞,換倭國的珠串咯”。
他抬頭望了望院墻上的星圖,那是父親生前畫的,標注著通往暹羅、滿剌加的海路,
墨跡早被雨水浸得發(fā)淡,卻還能看清“天下萬國”四個字?!爸眱?,別總對著星圖發(fā)呆,
秋闈要到了。”母親端著碗綠豆湯出來,碗沿還沾著幾粒米,“咱徽州人雖多做買賣,
可只有科舉能讓你真正‘濟世’——你爹當年想考,還沒來得及呢?!蓖糁苯舆^碗,
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他知道母親的心思,也懂徽州的規(guī)矩:徽商再富,
也抵不過“士農工商”的名分??伤x經史時總忍不住想,司馬遷寫《貨殖列傳》,
從未說商是“末業(yè)”;父親走南闖北時說,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白銀,若能通到內地,
多少百姓能免于凍餒?這些念頭,像顆種子,在他心里發(fā)了芽。嘉靖二十三年,
他揣著母親湊的盤纏,背著一捆書去了京城。春闈策論場里,他握著筆,筆尖懸了半晌,
終究還是寫下:“今朝廷重農抑商,海禁鎖國,使南洋之利歸于倭寇,沿海之民困于饑寒。
夫商者,通有無、潤天下也,禁商如禁水,水壅則潰,商禁則亂……”放榜那日,
貢院門前擠得水泄不通。汪直踮著腳,從榜首看到榜尾,沒見著“汪直”兩個字。
他心下慌了,拉著個同科的舉子問,對方卻嘆了口氣:“你那策論,主考官看了拍了案,
說你‘惑亂祖制,替奸商張目’——你沒見著嗎?你的卷子被貼在貢院外墻,
批著‘狂生之論,不足取’。”汪直沖到外墻,果然見自己的策論被糊在最顯眼處,
紅筆批語像道血痕。他伸手去揭,指尖剛碰到紙,就被一個差役推開:“大膽!
此乃考官示警之物,也敢動?”他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掌心被退回的策論紙邊割出細痕。
風卷著紙角,“重農抑商,國將困敝”幾個字在他眼前晃。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發(fā)酸:“科舉之路不通,便以商道濟世!”回歙縣的路上,他沒進家門,
先去了父親生前合伙的商行。掌柜的見他來,皺著眉勸:“直兒,你娘說你落了榜,
可也不能走歪路——海禁正嚴,私販出海是斬頭的罪!”“斬頭?”汪直把策論拍在桌上,
“沿海百姓餓死、被差役打死,就不是死?”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我變賣家產,
買船出海,若能打通商路,將來總有一天,能讓朝廷看見,商不是禍,禁才是禍。
”他真的賣了房,賣了田,連母親傳下來的銀釵都當了,湊錢買了艘二手的三桅船。
船員是他從沿海找的漁民,個個都被海禁逼得沒了活路,聽說能出海換錢,
哪怕冒著殺頭的風險也肯來。開航前一夜,母親來碼頭送他,塞給他個布包,
里面是半袋干糧,還有那本父親的《島夷志略》?!澳铮任一貋?,給您帶倭國的細布,
給歙縣的鄉(xiāng)親帶南洋的米?!蓖糁北е赣H,聲音發(fā)顫。船駛出錢塘江時,汪直站在船頭,
風把他的長衫吹得獵獵作響。船員阿貴在后面嘀咕:“直哥,前面就是官船巡海的地界,
要不繞著走?”汪直回頭,指了指艙里的絲綢和瓷器:“這些是江南的好東西,
日本商人盼著要;他們有白銀、有香料,咱百姓也盼著要。朝廷不讓通,
咱就自己通——這天底下的路,不是只有官府畫的一條?!笔缀饺毡酒綉舾?,比他想的順利。
日本商人見了他帶的湖州絲綢,眼睛都亮了,當場就用白銀換了大半?;爻虝r,
艙里堆滿了白銀和胡椒,船員們圍著銀子笑,阿貴拍著他的肩:“直哥,咱這一趟,
抵得上種十年田!”船快到雙嶼港時,汪直立于船頭,望著遠處的陸地,忽然大笑起來。
笑聲被海風卷著,飄得很遠。他摸出懷里的《島夷志略》,翻開第一頁,
父親的字跡還清晰:“海者,天下之通途也?!薄按四颂煜仑斅?,朝廷閉目不視,豈非愚哉?
”他對著海面喊,像是說給朝廷聽,又像是說給心里那個沒碎的科舉夢聽。可他沒看見,
遠處的海平面上,一艘掛著“巡海衛(wèi)”旗號的官船,正朝著他們的方向駛來,
帆影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阿貴最先瞥見,臉色驟變:“直哥,是官船!”汪直臉上的笑僵了。
他攥緊了《島夷志略》,指腹又觸到了掌心那道未愈的痕——從科舉落榜到商海初航,
他以為自己選了條能走通的路,卻沒料到,這路的開頭,就橫著一把官府的刀。官船來得快,
桅桿上的“巡海衛(wèi)”旗號在風里獵獵作響,甲板上的兵卒已搭起了鉤鐮槍,寒光直晃人眼。
阿貴慌得要落帆繞道,汪直卻按住他的手:“咱沒帶違禁貨,只是通商,怕什么?
”話沒說完,官船已攔在前方,一個滿臉橫肉的校尉踩著跳板跳過來,
腰間長刀“哐當”一聲出鞘:“奉海禁律,凡私販出海者,船貨充公,人犯拿問!
都給我跪下!”船員們嚇得臉色發(fā)白,有兩個年輕的已往后縮,汪直卻往前站了一步,
從懷里掏出貿易的貨單——上面記著絲綢、瓷器的數量,
還有日本商人的簽字畫押:“校尉大人,我等只是將江南貨物售與外邦,
換些白銀接濟沿海百姓,并非通倭,還請明察?!薄懊鞑??”校尉冷笑一聲,劈手奪過貨單,
撕得粉碎,“海禁律上寫得明白,私出??诰褪峭ㄙ?!你這貨單,就是通倭的鐵證!
”他揮了揮手,身后的兵卒立刻涌上,翻箱倒柜地搶艙里的白銀,有個兵卒腳滑,
踹翻了裝胡椒的麻袋,褐色的胡椒粒滾了一地,被踩得發(fā)黑?!白∈?!”汪直沖上去攔,
卻被校尉一拳打在胸口,踉蹌著撞在船舷上。他懷里的《島夷志略》掉了出來,
封面被撕開個口子,父親畫的星圖露了出來。校尉瞥見,
抬腳就踩:“還敢?guī)н@等‘通夷’的邪書?燒了!”一個兵卒掏出火折子,就要往書上湊。
汪直眼睛紅了,撲過去抱住書,手背被火星燙得生疼:“這是我爹的書!跟通倭沒關系!
”“爹的書也不行!”校尉拽著他的頭發(fā),把他往甲板上按,“告訴你,這東海的船,
要么是官府的,要么是‘賊船’——你敢私開,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他轉頭下令,
“把銀子都搬上官船,這船……鑿沉!”“不能鑿!”阿貴撲過來,
卻被兵卒用槍桿砸在背上,一口血吐在甲板上,“這是我們的活路?。 蓖糁迸吭诘厣希?/p>
看著兵卒們把一箱箱白銀搬上官船,看著他們用鐵鑿往船底鑿洞,
海水“咕嘟咕嘟”地冒上來。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本破了封皮的《島夷志略》,
指腹被書頁的碎邊割得流血,卻沒覺得疼——比疼更甚的,是心里的涼。他曾以為,
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端,用通商的利證明“禁?!卞e了,朝廷總會看見。可現在,
校尉的拳頭、兵卒的刀、被鑿沉的船、吐著血的阿貴……像一把把錘子,
把他心里那點“商道濟世”的念想,砸得粉碎。官船走的時候,校尉站在船頭,
扔給他一句話:“下次再敢私出,就不是鑿船了——是砍頭!”海風卷著官船的帆影,
漸漸消失在海平面。汪直扶著阿貴,看著自己的船一點點往下沉,海水漫過了他的腳面。
阿貴咳著血,聲音發(fā)顫:“直哥,咱……還能怎么辦?”汪直沒說話,
只是望著那片空蕩蕩的海面。他想起貢院外被貼在墻上的策論,想起差役揉碎的漁民稟帖,
想起此刻沉在海里的船和銀子——原來朝廷的“禁”,不是禁“倭”,是禁“活”。
你想靠科舉濟世,它說你“惑亂祖制”;你想靠商道謀生,它說你“通倭”,要鑿你的船,
斷你的路。海水越來越冷,漫到了他的膝蓋。他忽然抬起頭,看著遠處的雙嶼港方向,
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溫和,多了點冷硬的東西。他扶著阿貴,
一步步走上旁邊的小劃子——那是他們之前準備的救生船,藏在船尾沒被發(fā)現?!鞍①F,
”他開口,聲音很沉,“船沒了,銀子沒了,可咱還有人?!彼嗣牙锏摹秿u夷志略》,
封皮上的火星印子還在,“這東海,官府不讓咱走活路,
咱就自己開條路——他們說咱是‘賊’,那咱就做‘賊’,做個能讓兄弟們活下去的‘賊’。
”小劃子在海面上飄著,像一片葉子。汪直站在船頭,手里攥著那本破書,
望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天。他知道,從今天起,那個想靠科舉、靠通商改變世道的汪直,
死了——活下來的,是要在這禁海里,為自己、為阿貴、為所有沒活路的人,
搶一條路的汪直。海風吹過來,帶著海水的咸,也帶著一絲血腥味。汪直深吸一口氣,
對著海面,輕聲說了一句:“爹,您說海是通途,可這通途,得用血開啊。
”第二章:雙嶼聚義,血開海路嘉靖二十五年,汪直的“通途號”第一次駛出錢塘江。
船艙里裝著湖州絲綢、景德鎮(zhèn)瓷器,還有他從徽州帶來的種子——他跟沿海漁民說好,
回來時帶南洋的稻種,幫他們在鹽堿地種糧。船剛到雙嶼港,
阿福就帶著十幾個漁民在碼頭等,手里攥著破漁網:“直哥,你真能幫咱?”“能。
”汪直跳上岸,把稻種分給漁民,“我去日本換白銀,回來就給咱修碼頭,
造新船——以后咱光明正大通商,不用躲官船?!笔缀饺毡酒綉舾郏嵙税俦独麧?,
卻沒私吞,而是分了一半給漁民:阿福用銀子買了新漁網,老周修了漏船,
連之前賣子的漁民,都把孩子贖了回來。雙嶼港漸漸熱鬧起來,汪直又建了“互助社”,
漁民缺糧就借,商人缺船就租,條件只有一個:“不擾百姓,不通倭寇。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泉州巡檢司的周把總就帶著人來了。他跳上“通途號”,
翻出艙里的白銀,冷笑:“私通番夷,按律船貨充公,人犯拿問!
”汪直掏出貿易貨單:“這是合法貿易,不是通倭?!薄昂戏ǎ俊敝馨芽偹毫素泦?,
一腳踩在稻種上,“海禁律上沒寫‘貿易合法’!要想拿回船貨,
拿五百兩銀子來贖——不然,就按‘通倭’辦!”漁民們想反抗,
卻被周把總的人用槍桿按住。汪直看著被踩碎的稻種,看著阿福發(fā)紅的眼睛,
咬著牙掏出銀子:“我給。但你記住,這銀子是漁民的活命錢,不是給你的贓款。
”周把總拿著銀子,臨走時撂下話:“下次再敢私航,就不是五百兩了——是你的頭!
”可這只是開始。后來,汪直的船每次歸航,都要被官吏“盤剝”:知府要“孝敬銀”,
總兵要“護航費”,甚至連市舶司的小吏,都要收“驗船錢”。有次,
他帶了南洋的胡椒回來,被趙三(知府小舅子)扣了,說“胡椒是倭貨”,
要他拿三百兩贖——那批胡椒,本是要分給漁民換糧的?!爸备纾鄯戳税?!”徐海攥著刀,
眼里滿是血絲,“官府不讓咱活,咱就跟他們拼!”汪直坐在船艙里,摸著父親的星圖,
沉默了很久。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漁民捧著稻種的笑臉,
想起官吏們貪婪的嘴臉——他想做“良商”,可朝廷不給“良商”活路;他想濟民,
可官府要斷百姓的活路。“反?!彼K于開口,聲音沉得像海,“但咱只反貪官,
不反百姓;只護海路,不擾家園?!毙澴釉诤I巷h了三天。淡水見了底,阿貴發(fā)著燒,
嘴唇裂得滲血,還在念叨著沉在海里的銀子。汪直把最后一口干糧掰給阿貴,
自己嚼著生魚片——是他夜里潛進海里摸的,帶著股苦咸的腥味。他靠在船舷上,
摸著懷里的《島夷志略》,書頁被海水泡得發(fā)皺,父親畫的星圖暈成了一團墨,
卻還能看清“滿剌加”三個字?!爸备?,前面……好像有船?!卑①F忽然指著遠處,
聲音發(fā)顫。汪直抬頭,果然見一艘快船駛來,帆上沒掛官府的旗,倒畫著個咧嘴的鯊魚頭。
船近了,甲板上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臉上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
正是之前在雙嶼港找過他的徐海?!巴糁??我還以為你栽在官船手里了。
”徐海扔過來一個水囊,“聽說你船沉了,銀子被搶——怎么樣,現在信了?官府的‘禁’,
就是要把咱往死路上逼?!蓖糁苯舆^水囊,給阿貴灌了兩口,
才抬頭看徐海:“你要帶我去哪?”“雙嶼港?!毙旌Pα诵?,露出兩顆虎牙,
“那里現在聚著百十來號人,都是被海禁逼得沒活路的——有漁民,有貨郎,
還有像你這樣的‘私商’。咱在那兒建了個據點,官船來一次,咱打一次,好歹能混口飯吃。
”雙嶼港比汪直記憶里亂得多。碼頭邊泊著十幾艘船,有的是搶來的官船,
有的是修補過的漁船;光著膀子的漢子扛著糧食走過,腰間都別著刀;角落里,
幾個婦人正給受傷的人換藥,孩子蹲在旁邊,手里攥著半塊雜糧餅。
徐海把他帶到一間破廟里,里面坐著個白發(fā)老頭,是以前雙嶼港的船老大,人稱“海伯”。
海伯見了他,嘆了口氣:“后生,你爹當年還跟我一起跑過南洋呢。那時多好,
船能開到爪哇,回來滿艙都是香料,哪像現在,連近海都不敢去?!蓖糁睕]說話,
看著廟里墻上貼的紙條——上面寫著“市通則寇轉商,市禁則商轉寇”,
是他之前寫在稟帖上的話?!霸鄄皇窍氘斂堋!毙旌?吭陂T框上,聲音沉了些,“上個月,
官船在近海抓了三個漁民,說是‘通倭’,
當著全村人的面砍了頭——他們只是撈了幾筐魚啊!從那以后,咱就想通了,官府不讓咱活,
咱就自己活。你懂海路,懂貿易,正好幫咱掌舵,咱一起搶官船的糧,截官府的貨,
讓兄弟們有口飯吃?!蓖糁边o了懷里的《島夷志略》,指腹又觸到了掌心的舊傷。
他想起阿貴吐在甲板上的血,想起海伯說的南洋舊景,
想起官船校尉踩在書上的那一腳——是啊,他想過科舉,想過通商,可路都被官府堵死了。
現在,只剩下這一條“寇”路。“我有個條件。”他抬頭,看著徐海和海伯,“只搶官船,
不擾百姓。”徐海愣了愣,隨即大笑:“就按你說的!咱都是沿海長大的,哪能害自己人?
”接下來的半年,汪直成了雙嶼港的“舵手”。他憑著父親留下的海路圖,
帶著船隊繞開官船的巡查,去日本換白銀,去南洋換糧食,
再把搶來的官糧分給沿海的貧苦漁民。有次,他們截了一艘運糧的官船,
里面裝的竟是給巡海衛(wèi)的軍糧,卻摻了一半的沙子。汪直看著那些摻沙的糧,
忽然想起阿海當年攥著的麥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爸备?,官船來了!
”這天清晨,望風的漢子突然喊起來。汪直跑到碼頭,見三艘官船朝雙嶼港駛來,
甲板上的兵卒搭著弓箭,炮口對著港內的船。海伯拄著拐杖,站在最前面:“后生,
這次官船來勢洶洶,怕是要動真格的。”汪直沒說話,轉身進了船艙,
把《島夷志略》藏在床板下,又拿起一把刀——是徐海給他的,刀把上纏著布條,磨得發(fā)亮。
他走上甲板,看著身后的兄弟:“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他們要砸咱的飯碗,
咱就跟他們拼!”官船的炮先響了,一顆炮彈砸在碼頭邊的礁石上,碎石濺了汪直一身。
他揮刀下令:“沖!先撞翻最前面的船!”船隊像離弦的箭,朝著官船沖去。汪直站在船頭,
看著兵卒的箭射過來,身邊的兄弟中了箭,悶哼一聲倒在甲板上,血濺在他臉上。他紅了眼,
揮刀砍斷飛過來的鉤鐮槍,縱身跳上官船,刀光閃過,一個校尉的人頭落在海里。
海水被染成了紅色,官船的帆燒了起來,火星濺在汪直的肩上,他卻沒覺得疼。
他看著官船的兵卒跳海逃生,看著兄弟們把官船里的糧食搬下來,
忽然想起第一次來雙嶼港時,阿福拖著破漁網,阿海攥著麥餅的模樣?!爸备?,你看!
”徐海忽然指著遠處,聲音發(fā)顫。汪直抬頭,見官船的殘骸后面,跟著十幾艘小船,
是沿海的漁民——他們劃著船,給他們送水送糧,孩子趴在船邊,朝著他們喊“謝謝直哥”。
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卻濕了。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船被鑿沉時的絕望,
想起此刻手里的刀,身上的血——原來這條路,雖然是“寇”路,卻真的能讓兄弟們活下去,
能讓漁民們有糧吃。可他沒看見,徐??粗切O民的船,眼神里閃過一絲貪婪。
海伯嘆了口氣,卻沒說話——在這禁海里,“只搶官船,不擾百姓”的規(guī)矩,像海上的霧,
風一吹,就容易散。那天夜里,雙嶼港擺了慶功宴,篝火映著每個人的臉。汪直坐在礁石上,
懷里揣著《島夷志略》,看著遠處的海平面。海風卷著篝火的火星,
像極了父親星圖上的星星。他輕聲說:“爹,我現在能讓兄弟們活下去了,
可這條路……怎么越來越像‘寇’路了呢?”沒人回答他,只有海浪拍著礁石,
像一聲長長的嘆息。泉州灣的風,總裹著咸腥的鐵味。嘉靖三十一年深秋,汪直站在灘涂邊,
看著三艘熟悉的貨船被水師的鐵鏈鎖著,船帆被割成碎片,像死鳥的翅膀耷拉在桅桿上。
幾個水師兵卒正把艙里的絲綢往岸上搬,有匹湖州產的素緞被拖在泥里,
染成了黑褐色——那是他特意留給雙嶼港漁民做冬衣的?!爸备?,別過去!
”阿貴拽著他的胳膊,聲音發(fā)顫,“昨天老三去攔,被兵卒用槍桿打斷了腿,
現在還躺在廟里!”汪直沒動,目光落在船舷邊——那里掛著個熟悉的布包,是船員老周的,
里面還裝著他女兒繡的平安符??衫现懿辉诖?,灘涂盡頭的淺水里,飄著幾具浮尸,
其中一個穿著老周常穿的藍布短打,臉被水泡得發(fā)脹,卻還能看清胸口的箭孔。
他忽然想起開春時,老周拍著胸脯跟他說:“直哥,這趟我一定把貨安全運回來,
給我閨女攢夠嫁妝,讓她嫁個不用出海的人家。”現在,嫁妝沒了,人也沒了。
“我要去總督府申冤。”汪直撥開阿貴的手,聲音冷得像冰。他知道沒用,
可他還想再試一次——試一次朝廷是不是真的連一點活路都不給他們。總督府的石獅子,
比府城的更威嚴,也更冷。汪直跪在門前,從清晨跪到日暮,膝蓋磨得滲血,
終于等來個穿緋色官服的主事官。對方手里把玩著玉扳指,掃了他一眼,
像看地上的泥:“你就是汪直?私通番夷,扣了你船、殺了你人,都是按海禁律辦的,
何冤之有?”“我等只是通商,未通倭,為何要殺我船員?為何要沒我貨物?
”汪直撐著地面站起來,聲音發(fā)顫。主事官忽然笑了,笑得輕蔑:“私出海口,便是通倭!
朝廷之法,豈容你等鼠輩鉆營?再說了,你這貨物,充了公,
正好給總督大人的生辰添份禮——你該慶幸,沒直接把你砍了示眾?!边@句話像把刀,
扎進汪直的心里。他看著主事官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著總督府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
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原來所謂的“海禁律”,不是為了防倭,
是為了給官老爺們斂財;所謂的“申冤”,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笑話。那夜,
他獨坐殘破的船艙里——這是他僅剩的一艘小船,藏在蘆葦蕩里沒被發(fā)現。
月光透過破洞灑進來,落在滿是劃痕的船板上,波光粼粼的海面像鋪了層碎銀,可在他眼里,
那片銀亮的海,是染了血的刑場?!昂?,本為通途,今成刑場……”他喃喃自語,
指尖劃過船板上父親刻的“安”字,“朝廷之禁,非禁海,乃禁民之生機??!
”艙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汪直猛地摸向腰間的刀,卻見一個高鼻深目的洋人站在艙口,
手里端著個銀杯,紅酒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是迪亞士,
上個月在日本平戶港認識的葡萄牙商人,專做南洋與日本的貿易?!巴粝壬?,
我聽說了你的事。”迪亞士走進來,把銀杯遞給他,“泉州水師扣了你的船,
卻把貨物賣給了我的同行——他們禁的不是‘私貿’,是‘沒進他們口袋的私貿’。
”汪直接過酒杯,紅酒的醇香飄進鼻腔,可他嘗不出味道,只覺得澀。
他凝視杯中晃動的液體,像看著自己起伏的命運,良久,一飲而盡:“你想怎樣?”“合作。
”迪亞士靠在艙壁上,眼神銳利,“我有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火器,
你有東海的海路、熟悉沿海的人。若你助我把貨販到雙嶼港,所得利潤五五分成。
”汪直放下酒杯,忽然笑了,笑得眼眶發(fā)酸:“好!但我要的不是銀兩。
”他盯著迪亞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開海之策。你們西洋人,走遍了萬水千山,
該知道通商能富國。若海禁不除,你我皆囚徒——今日我船被沒,明日或許就輪到你。
”迪亞士愣了愣,隨即點頭:“好,我?guī)湍?。我可以給你畫西洋的海圖,
也可以幫你聯絡日本、南洋的商人——但你得有足夠的力量,保護這條商路?!薄傲α??
”汪直摸了摸腰間的刀,刀把被他攥得發(fā)熱,“我會有的。”接下來的半年,
汪直像變了個人。他不再去官府申冤,不再幻想著“朝廷回心轉意”,
而是拿著迪亞士給的海圖,走遍了東南沿海的漁港。他找那些被海禁逼得賣兒鬻女的漁民,
找那些貨物被沒、差點掉腦袋的私商,把他們聚在雙嶼港?!肮俑蛔屧刍?,咱就自己活!
”在雙嶼港的碼頭上,汪直站在高臺上,身后是迪亞士運來的西洋火器,
身前是幾百個眼神熾熱的漢子,“咱建船隊,守港口,做貿易——但記住,只抗官軍,
不擾百姓!此非寇道,乃商道!我等所求,唯開海耳!”漢子們齊聲喊“好”,
聲音震得海面都發(fā)顫。沒過多久,雙嶼港就變了樣。碼頭邊泊著幾十艘船,
有裝著絲綢瓷器的商船,有架著西洋火炮的戰(zhàn)船;倉庫里堆著如山的絲瓷,
銀庫里的白銀堆得能沒過腳踝;甚至有漁民在港邊開了小鋪子,
賣起了熱湯面——那是雙嶼港多年沒見過的熱鬧。有次,徐海帶著人截了艘官船,
里面裝著給巡海衛(wèi)的餉銀,還搜出幾個被擄來的民女。徐海想把民女留下,
卻被汪直攔了:“放她們回去,給她們路費。咱是為了活路,不是為了作惡。
”徐海撇了撇嘴,卻還是照做了??粗衽畟冏〈x開,汪直站在碼頭邊,
摸了摸懷里的《島夷志略》——父親的星圖上,滿剌加的位置還清晰。他忽然覺得,
自己離“開?!钡膲簦孟窠艘稽c??伤麤]看見,迪亞士站在遠處的船頭上,
正對著海面比劃著什么;也沒看見,徐??粗y庫的方向,眼神里藏著的貪婪。
海禁的枷鎖沒打開,他以為自己走在“商道”上,卻不知這“商道”的盡頭,
早已被血和欲望,鋪成了“寇途”。那天夜里,雙嶼港的燈火亮到了天明。汪直坐在銀庫邊,
看著滿庫的白銀,卻沒覺得開心。他想起老周的平安符,想起泉州灣飄著的浮尸,
想起主事官輕蔑的笑——這白銀里,好像摻著血的味道。圍剿的消息是在臘月初傳來的。
探子渾身是血地爬回雙嶼港,說浙江巡撫調了三營水師,帶著二十艘戰(zhàn)船,
不日就要來“蕩平賊巢”。碼頭上瞬間靜了。剛給孩子買了糖人的婦人僵在原地,
扛著絲綢的腳夫放下貨擔,連最能鬧的孩子都被母親捂住了嘴。徐海第一個跳出來,
手里的刀“哐當”砸在礁石上:“怕什么!咱有西洋火炮,有百來號兄弟,
大不了跟他們拼了!”汪直沒說話,盯著探子畫在地上的水師布防圖——官軍這次分了三路,
一路堵在雙嶼港東口,一路繞去西口斷退路,剩下的中路直撲港內,
顯然是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他摸了摸懷里的《島夷志略》,書頁被汗水浸得發(fā)潮,
忽然想起老周死前攥著的平安符,心里猛地一沉?!安荒苡财础!彼ь^,
聲音壓過了碼頭的騷動,“東口淺灘多,咱把戰(zhàn)船藏在蘆葦蕩里,
等官軍船進來就用火炮打;西口讓漁民駕小劃子帶柴草,
燒他們的退路;中路……”他頓了頓,看向徐海,“你帶五十人守倉庫,
別讓官軍搶了糧食——記住,只守,別追,更別碰百姓?!毙旌F擦似沧欤瑳]應聲,
轉身就走。海伯拄著拐杖過來,嘆了口氣:“后生,徐海那性子,你得盯緊點。
他昨兒還跟我說,要趁官軍來之前,去附近的陳家村‘借’點糧——那哪是借,是搶啊。
”汪直心里一緊,立刻讓人去追徐海,自己則去見迪亞士。西洋商人正站在船甲板上,
指揮水手往船上搬香料,見了汪直,臉上的笑有些勉強:“汪先生,官軍來勢太猛,
我的船……得先撤去日本?!薄俺??”汪直攥住他的胳膊,“你答應過幫我,現在卻要走?
”“我是商人,不是賭徒?!钡蟻喪繐荛_他的手,語氣冷了下來,“雙嶼港若破,
我的貨全沒了。等你打贏了,我再回來跟你做買賣——這才是生意。
”汪直看著迪亞士指揮水手升帆,忽然覺得可笑。他以為的“盟友”,
不過是把他當賺錢的工具;他以為的“商道”,在別人眼里,只是一場隨時能抽身的賭局。
海風卷著西洋船的帆影,漸漸飄遠,他站在碼頭邊,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柱?!爸备?!
不好了!”阿貴跑過來,喘得說不出話,“徐?!旌嗽旆戳?!他說你不讓搶百姓,
是斷兄弟們的活路,現在正帶著人去陳家村!”汪直腦子“嗡”的一聲,拔腿就往陳家村跑。
剛到村口,就聽見女人的哭聲和男人的怒吼——徐海的人正把村民的糧食往車上搬,
有個老漢攔著,被徐海一腳踹在地上,頭撞在石磨上,血流了一地。“徐海!你住手!
”汪直沖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徐海甩開他的手,臉上滿是戾氣:“住手?官軍要來了,
咱沒糧怎么打?這些百姓有糧吃,憑什么不給咱?你以為你守著那破規(guī)矩,就是‘商’了?
告訴你,現在誰有刀,誰就是王!”“我立過規(guī)矩,不擾百姓!”汪直的刀出鞘了,
寒光對著徐海的胸口。“規(guī)矩?”徐海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那規(guī)矩能擋官軍的炮嗎?能讓兄弟們不餓死嗎?汪直,你就是太天真!
從你船被鑿沉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濟世商人’了,你是海寇!是官府要砍頭的海寇!
”這句話像道雷,劈在汪直心上。他看著村里被搶的糧車,看著哭倒在地的村民,
看著徐海眼里的瘋狂,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雙嶼港時,阿福拖著破漁網說“直哥,
咱只想活口飯”。他當初聚義,是為了讓兄弟們活下去,讓百姓不受官府欺負,可現在,
他的兄弟卻在欺負百姓。“汪先生,官軍來了!”遠處傳來探子的喊叫聲。汪直回頭,
見海平面上出現了官軍戰(zhàn)船的帆影,密密麻麻的,像一片烏云。徐海趁機推開他,
跳上馬車:“想擋我?先擋官軍的炮吧!”說完,帶著人往雙嶼港跑。汪直沒追。他蹲下來,
扶起那個頭流血的老漢,從懷里掏出銀子遞過去,聲音發(fā)顫:“對不住,是我沒管好兄弟。
”老漢推開他的銀子,眼神里滿是恐懼:“你……你也是海寇?
”“我不是……”汪直想說自己是為了開海,是為了百姓,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看著村民們躲在屋里,門縫里露出的恐懼眼神,看著遠處逼近的官軍戰(zhàn)船,
忽然覺得自己手里的刀,沉重得像塊鐵?!爸备?,快撤!官軍快到港了!
”阿貴拉著他的胳膊。汪直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陳家村——炊煙斷了,哭聲還在,
地上的血被風吹得凝固。他跟著阿貴往雙嶼港跑,懷里的《島夷志略》硌著胸口,
父親畫的星圖好像在發(fā)燙。他知道,從徐海踏進村口的那一刻起,
他再怎么堅持“不擾百姓”,也成了村民眼里的“??堋保粡牡蟻喪块_船走的那一刻起,
他的“商道”,徹底變成了只能靠刀和血撐著的“寇途”。雙嶼港的戰(zhàn)斗打響時,
天已經黑了。官軍的炮火把港內的船燒得通紅,汪直站在戰(zhàn)船甲板上,
揮刀砍倒沖上來的兵卒,血濺在他臉上。他看見徐海的人在搶銀庫,看見阿貴在替他擋箭,
看見海伯抱著炸藥包沖向官軍的船,最后在火光里沒了蹤影?!爸备?,撤吧!港守不住了!
”阿貴拉著他,往小劃子上跑。汪直回頭,
看著燃燒的雙嶼港——他親手建的碼頭、倉庫、銀庫,都在火里變成了灰燼。
官軍的號角聲越來越近,他攥著那本破了封皮的《島夷志略》,跟著阿貴跳上小劃子。
小劃子在海面上飄著,身后是熊熊燃燒的雙嶼港,像一片火海。汪直坐在船尾,看著那片火,
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泉州灣的浮尸,
想起陳家村的血,想起自己最初的夢——開海,通途,濟世??涩F在,他只剩下一艘小劃子,
一把染血的刀,和一本被燒得只剩半本的《島夷志略》。海風吹過來,
帶著火的溫度和血的味道,他輕聲說:“爹,我好像……真的成寇了。”遠處的海平面上,
官軍的戰(zhàn)船還在追。汪直抹掉眼淚,拿起船槳,朝著日本的方向劃去。他知道,雙嶼港沒了,
但只要他還活著,就得在這禁海里,接著搶一條活路——哪怕這條路,全是血。
泉州灣的官船剛扣下汪直的三艘貨船,巡檢司的周把總就揣著銀錠,
溜進了知府小舅子趙三的商號?!摆w爺,您瞧這湖州素緞,汪直那廝運了足足五十匹,
全扣在碼頭了?!敝馨芽偘雁y錠往桌上一放,
眼睛盯著貨架上的西洋鐘表——那是去年借“查私”之名,從一艘葡萄牙商船上搶來的,
轉手就賣了二百兩。趙三捻著佛珠,慢悠悠呷了口茶:“慌什么?海禁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把絲綢運到后院,挑十匹最好的送總督府,就說是‘查獲的通倭贓物’;剩下的,
按市價三成賣給蘇州的布商——記住,別留痕跡。”“明白!”周把總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
“那汪直還在總督府外跪著申冤呢,要不要……”“讓他跪?!壁w三放下茶杯,
眼神冷了幾分,“他不是想通商嗎?咱就斷他的路,搶他的貨。這泉州灣的海,是咱的海,
哪輪得到他一個徽州佬來攪局?”周把總剛走,趙三就翻開賬冊,
上面記著“嘉靖三十一年冬,扣汪直絲綢五十匹,得銀八百兩;扣漁民阿福漁船一艘,
得銀五十兩”——這些年,借著“查私”的名義,他和周把總合伙扣了不下百艘船,
一半貨物送官邀功,一半私吞轉賣,早把海禁律變成了“生財律”。而此時的總督府外,
汪直還在雪地里跪著。他不知道,自己求的“申冤”,在主事官眼里,
不過是場笑話——總督大人剛收到趙三送來的絲綢,正摸著料子,
對幕僚說:“這汪直倒會選貨,可惜太不知趣,敢跟官府搶海路?”幕僚湊近說:“大人,
聽說汪直還跟葡萄牙商人有往來,手里有西洋火器的圖紙。不如先把他關起來,
逼他交出圖紙?”“不必?!笨偠綌[了擺手,“海禁是祖制,動不得。再說,
留著汪直這樣的‘私商’,咱每年才有‘剿寇’的軍費可報,
才有‘查私’的贓物可分——他要是死了,這泉州灣的財路,可就斷了。
”汪直在雪地里跪到第三天,膝蓋凍得發(fā)僵,才見主事官出來。對方扔給他一張紙,
上面寫著“私通番夷,船貨充公,免死流放”,卻沒提船員的下落?!拔业男值苣兀?/p>
”汪直攥著紙,聲音發(fā)顫。主事官冷笑一聲:“通倭的賊寇,死了也是白死。你該慶幸,
總督大人開恩,沒把你砍了示眾?!蓖糁笨粗魇鹿俎D身的背影,
忽然瞥見他腰間掛著的西洋懷表——那樣式,和迪亞士船上的一模一樣。他猛地明白,
這些官老爺嘴上喊著“禁海防倭”,暗地里卻拿著私販的贓物,過著比誰都滋潤的日子。
海禁不是禁“倭”,是禁“民”,是把海路變成官老爺的私產,把百姓的活路,
變成他們的財路。那天夜里,汪直坐在殘破的船艙里,迪亞士的紅酒在杯里晃著?!巴粝壬?,
你現在該明白了吧?”迪亞士靠在艙壁上,語氣帶著幾分嘲諷,“明朝的海禁,
不是為了防海盜,是為了讓官府壟斷海路。他們禁的不是‘私貿’,
是‘沒進他們口袋的私貿’?!蓖糁睕]說話,只是攥緊了酒杯。酒液灑在手上,冰涼刺骨,
卻比不上心里的寒——他原以為,海禁是朝廷的“誤判”,只要說清利弊,總能回心轉意。
可現在才知道,這背后是一張密密麻麻的利益網:總督要“剿寇”的軍費,
知府要小舅子的贓銀,巡檢司要扣船的好處,他們像一群餓狼,守著海路,吃著百姓的血肉。
“我?guī)湍?。”汪直忽然抬頭,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溫和,多了點冷硬,
“我?guī)湍惆沿涍\到雙嶼港,但我要的不是分成——我要你幫我聯絡沿海的私商,
我要讓他們知道,官府的‘禁海’,是為了自己牟利;我要讓他們跟我一起,搶回這條海路。
”迪亞士愣了愣,隨即笑了:“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這群官老爺斗?!睕]過多久,
雙嶼港就聚了不少私商。有被官軍扣了貨的徽州布商,有被誣陷“通倭”的漳州船主,
還有像徐海這樣,被巡檢司逼得家破人亡的漁民。汪直站在碼頭上,
手里舉著趙三商號的賬冊副本——是他讓心腹偷偷抄來的,上面記滿了“扣船得銀”的明細。
“大家看!”汪直把賬冊舉得高高的,聲音穿透人群,“官府說禁海是為了防倭,
可他們暗地里扣我們的船,搶我們的貨,把海路變成自己的搖錢樹!我們通商,
是為了活;他們禁海,是為了貪!”人群炸開了鍋。
徽州布商老吳氣得發(fā)抖:“去年我運了三十匹絲綢,被周把總扣了,說我‘通倭’,
要我拿二百兩贖——那是我全部的家當!”“我爹也是!”徐海跳出來,眼里滿是血絲,
“我爹就因為駕船去外海撈魚,被巡檢司的人打死了,船也被鑿沉了!
他們說我爹是‘倭寇’,可我爹連日本人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反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官府不讓咱活,咱就跟他們拼!”人群的呼聲越來越高,
汪直看著眼前憤怒的人們,忽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斗——他的背后,
是無數被利益集團逼到絕路的百姓。他舉起刀,指著遠處的官船:“從今天起,
雙嶼港就是咱的據點!官船來一次,咱打一次!咱要讓朝廷知道,海路不是他們的私產,
是天下百姓的活路!”可他沒看見,人群里的徐海,悄悄跟徽州劣紳王老板遞了個眼色。
王老板是雙嶼港的老商戶,早年靠私販發(fā)了財,
卻總嫌汪直“太規(guī)矩”——他想借著“抗官”的名義,去附近的村落搶糧搶錢,而徐海,
需要他的銀子買武器。這張利益網,比汪直想的更復雜。官府的貪、劣紳的狠、百姓的苦,
纏在一起,把他的“商道”,一點點往“寇途”上拉。第三章:平戶寄身,
夢碎東洋小劃子在東海飄了五天,阿貴的箭傷發(fā)了炎,高燒不退,
嘴里反復念叨著“雙嶼港的湯面”。汪直把最后一塊干糧嚼碎了喂給他,
自己靠喝海水里濾出的淡水度日,懷里的《島夷志略》被海風刮得只剩幾頁殘紙,
父親畫的滿剌加星圖早沒了蹤影,只?!昂橥ㄍ尽彼膫€字,墨跡被汗水浸得發(fā)黑。“直哥,
前面……是平戶港的燈。”阿貴突然睜開眼,指著遠處的光點,聲音輕得像縷煙。汪直抬頭,
果然見海平面上亮起一片昏黃的光——那是日本平戶港,去年他和迪亞士做買賣時來過,
港里住著不少像他這樣的“明人寇”。他咬著牙把船劃得更快,
直到看見碼頭上熟悉的“唐人町”牌坊,才癱坐在船板上,望著那片燈火,
忽然覺得眼睛發(fā)澀。平戶領主松浦隆信的府邸,比他記憶里更冷清。侍衛(wèi)引著他走進廳堂時,
松浦正把玩著一把明制腰刀,刀鞘上刻著“巡海衛(wèi)”的字樣——不用想,
定是官軍船上搶來的?!巴艟p嶼港的事,我聽說了。”松浦放下刀,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你帶的人,我可以安置在唐人町,但你的船隊……得歸我管。
”汪直攥緊了懷里的殘書:“我?guī)湍阕鲑Q易,通南洋、西洋的貨,
只求你給我和兄弟們一個容身之處,別把我們交給明朝官軍。”“容身之處可以給,
但明朝那邊……”松浦笑了笑,指了指門外,“昨天明朝的使者剛來過,
說只要我把你交出去,就許我和寧波通商。汪君,你說我該選哪邊?”這句話像塊冰,
砸在汪直心上。他看著松浦眼里的算計,忽然明白,在這東洋地界,
他不過是個能換“通商權”的籌碼。阿貴在身后咳著血,
他咬了咬牙:“我手里有迪亞士的西洋火器圖紙,還有南洋商人的聯絡信——這些,
夠不夠換我和兄弟們的命?”松浦的眼睛亮了。他拍了拍手:“好!就按汪君說的辦。
唐人町的倉庫給你用,你要的糧食、藥材,我都給你?!笨赏糁睕]等來糧食,
先等來的是徐海。那天清晨,他剛給阿貴換完藥,就見徐海帶著十幾個心腹闖進唐人町,
手里拎著個布包,扔在他面前——里面是幾個明人的頭顱,額頭上都刻著“官”字?!爸备纾?/p>
咱在平戶不能當縮頭烏龜!”徐海一腳踩在布包上,血滲過布縫,流在石板路上,
“松浦那老東西拿咱當槍使,明朝官軍又要抓咱,不如咱帶著人,回浙江搶!搶官府的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