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新婚夜,紅漆木床上,我丈夫徐建功同志,
這位被全廠女工艷羨的、前途無量的技術(shù)科副科長,沒有碰我一根手指頭。他遞給我的,
是一本嶄新的紅星牌筆記本和一支英雄鋼筆。他說:“沈曼,我們都是新時代的進步青年,
得破除封建陋習(xí)。把你娘家陪送的縫紉機票、手表票、自行車票,還有那二百塊錢,
都拿出來。我算算這婚禮咱倆各家出了多少,多退少補,咱們AA。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算計而微微發(fā)亮的臉,笑了。他不知道,我壓根就沒想和他過。
01“沈曼,把東西拿出來吧,我們算算賬?!毕矐c的龍鳳蠟燭燒得正旺,噼啪一聲,
燭火猛地竄高,映得徐建功的臉忽明忽暗。他身上還穿著嶄新的藍色工裝,
胸口別著“新郎”的紅花,說出的話卻像臘月里的冰碴子,又冷又硬。我坐在床沿,
身上是嶄新的紅色的確良襯衫,心里卻一片冰涼。新婚夜,我的丈夫,不談感情,只談錢。
他將手里的紅星牌筆記本“啪”地一聲攤開,
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我們都是廠里的進步青年,要響應(yīng)號召,移風(fēng)易俗。
你娘家陪嫁的那些票、錢,還有親戚朋友隨的禮,都拿出來登記一下,
我算算咱們辦婚禮各家花了多少,咱們AA?!盇A制。這個詞從他嘴里蹦出來,
新鮮又刺耳。我看著他,這個我曾經(jīng)以為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
他是紅星機械廠最年輕的副科長,人前總是溫文爾雅,一副技術(shù)骨干的派頭。誰能想到,
關(guān)起門來,他算計的卻是自己新婚妻子的嫁妝。我爹是廠里的八級鉗工,
我媽是供銷社的主任,他們怕我嫁過來受委屈,幾乎掏空了半輩子家底,
那張能換回一臺蝴蝶牌縫紉機的工業(yè)券,更是我媽求爺爺告奶奶才換來的寶貝?,F(xiàn)在,
徐建功一句話,就想把這一切都變成他們徐家的。見我沒動,他眉頭皺了起來,
鋼筆在筆記本上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催促,也像是在警告?!吧蚵?,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是革命夫妻,不是買賣。你把東西交給我統(tǒng)一保管,
這也是為了我們的小家好?!蔽倚睦锢湫σ宦暋Uf得真好聽,為了我們的小家?
怕是為了你的小家子吧。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從陪嫁的紅木箱子里,
取出了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鐵皮盒子。徐建功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像狼看見了肉,
呼吸都粗重了幾分。他以為我會妥協(xié),
以為我還是那個被他幾句甜言蜜語就哄得團團轉(zhuǎn)的傻姑娘。我當(dāng)著他的面,
用鑰匙打開了盒子。他立刻伸長了脖子,眼神貪婪地往里瞟??上乱幻?,他的臉色就僵住了。
盒子里沒有成沓的“大團結(jié)”,也沒有那張金貴的縫紉機票。
只有一本和我手里一模一樣的紅星牌筆記本,和一支筆?!澳闶裁匆馑迹?/p>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原本的偽裝被撕開,露出了幾分惱怒。“沒什么意思啊。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筆記本攤開,翻到第一頁,微笑著把本子推到他面前,“徐科長,
既然要算賬,那就得算清楚。你覺得,應(yīng)該從什么時候開始算?
”02徐建功盯著我推到他面前的筆記本,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我的本子上,
第一行字用清秀的筆跡寫著:一九七七年三月十二日,第一次相親,國營飯店,
花費兩塊五毛錢,飯票半斤。“你……”他顯然沒料到我會來這么一出,一時語塞。
“徐科長,別光你算啊,我也得算?!蔽夷闷鸸P,慢條斯理地說道,“從咱倆認識開始,
一共見了三十八次面。其中二十次在國營飯店,十次在工人俱樂部看電影,八次在公園。
總計花費八十六塊七毛錢,各類票證折合人民幣約二十塊。這些,都是我花的。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新婚之夜,每個字都像一記耳光,扇在徐建功的臉上。
他的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為我說的,全是事實。
他頂著技術(shù)科副科長的名頭,家里卻窮得叮當(dāng)響,每次約會,不是說忘了帶錢,
就是說票證放單位了,最后掏錢的永遠是我。那時候我被愛情沖昏了頭,
總覺得他一個大男人不容易,心甘情愿為他付出?,F(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他不是不容易,
他就是摳,是精于算計?!斑€有,”我翻開第二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另一筆賬,
“為了結(jié)婚,你家一共給了三百塊錢彩禮。但這三百塊,給我扯布做新衣裳花了五十,
給你買這身藍色工裝和皮鞋花了八十,給咱倆打新家具請木工師傅花了七十,剩下的一百塊,
辦酒席的時候,你媽說手頭緊,又拿回去了?!蔽姨鹧?,直視著他,“徐科長,
我算得對不對?你家的三百塊彩禮,一分沒花,全用在了你們自己身上。而我娘家,
陪送了一臺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一塊‘上?!剖直恚€有全套的被褥臉盆。
這些東西的票多難弄,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毙旖üΦ哪槒氐缀诹?,像鍋底一樣。
他猛地合上我的筆記本,低吼道:“沈曼!你到底想干什么?新婚之夜,
你跟我算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賬,有意思嗎?”“有意思啊,怎么沒意思?”我寸步不讓,
“不是你要AA的嗎?我只是覺得,既然要A,就得從頭A到尾,這樣才公平,
才符合你說的‘進步青年’精神,不是嗎?”“你這是胡攪蠻纏!”他氣得站了起來,
在屋里來回踱步,胸口的紅花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晃動,顯得無比滑稽。就在這時,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我婆婆張桂芬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走進來,
臉上堆著笑:“建功,小曼,餓了吧?媽給你們煮了長壽面?!彼贿M門就感覺氣氛不對,
笑容僵在了臉上。徐建功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告狀:“媽!你看看她!
我讓她把彩禮拿出來,以后我管錢,她就跟我翻舊賬,簡直不可理喻!”張桂芬一聽這話,
立刻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湯都濺了出來。她三角眼一瞪,叉著腰,
對著我就是一通輸出:“沈曼,你什么意思?進了我徐家的門,就是我徐家的人!你的東西,
就該歸建功管!還沒怎么樣呢,就想抓著錢袋子,你安的什么心?”她說話時,
習(xí)慣性地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這是她嫌棄和不耐煩時的標(biāo)志性動作。
我看著這對母子一唱一和,心里最后一點溫度也消失了。我沒理會她的叫囂,
只是淡淡地對徐建功說:“賬還沒算完呢。徐科長,你媽來了正好,讓她也一起聽聽。
”我翻開筆記本的第三頁,上面只有一行字?!盎槎Y收的份子錢和票,一共是三百二十塊,
糧票五十斤,布票三十尺。其中,我娘家親戚和我們單位同事隨禮二百八,
你家親戚和你單位的,一共是四十塊。這筆賬,你想怎么A?”03我的話音剛落,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張桂芬掏耳朵的動作停住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又看看她兒子,仿佛不認識我這個剛過門的兒媳婦。徐建功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大概以為我只會默默忍受,沒想到我把賬算得這么清,還當(dāng)著他媽的面,
把他家的底褲都扒了。四十塊,這就是他家所有親戚朋友的人情總和,說出去都嫌丟人。
“你……你血口噴人!”張桂芬最先反應(yīng)過來,尖著嗓子叫道,“誰知道你記的賬是真是假!
說不定是你自己貪了,故意這么說的!”“媽,這賬本可不是我一個人記的。
”我慢悠悠地從枕頭下抽出另一個紅包,“這是我媽給我的,里面是所有隨禮的名單和金額,
一筆一筆都對得上。不信的話,明天拿到廠里,找同事們一個個問,不就知道真假了?
”我把紅包拍在桌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張桂芬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只能惡狠狠地瞪著我。徐建功的呼吸越來越重,他習(xí)慣性地開始掰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發(fā)出一連串“咔吧咔吧”的脆響。這是他心虛和盤算時的招牌動作。
每次他想占便宜又找不到理由時,就會這樣?!吧蚵?,你到底想怎么樣?
”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夫妻之間,非要算得這么清嗎?你這么做,
是想讓全廠的人都看我們家的笑話?”“不是我要算清,是你?!蔽矣纤哪抗猓?/p>
毫不畏懼,“是你先拿出本子,要跟我AA的。我只是配合你,把賬目理得更清楚一些。
怎么,只許你占便宜,不許我算明白賬?”我故意把“AA”兩個字咬得很重?!霸僬f了,
我們現(xiàn)在可不就是個笑話嗎?”我環(huán)顧這間所謂的新房,墻上貼著大紅的喜字,
桌上的蠟燭還在燃燒,可這屋里的人,心里卻比什么都冷。張桂芬見講歪理講不過我,
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換了策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拍著大腿哭天搶地:“哎喲,
我的老天爺??!我們徐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這么一個攪家精??!
剛過門就想拿捏我們母子倆,這日子沒法過了啊!建功啊,媽的命好苦?。?/p>
”這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我早就見識過了。徐建功見他媽撒潑,立刻露出一副孝子相,
過去扶她:“媽,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彼D(zhuǎn)頭,用譴責(zé)的眼神看著我,“沈曼,
你非要鬧成這樣才開心嗎?趕緊給我媽道歉!”我冷眼看著他們母子演戲?!暗狼福?/p>
我為什么要道歉?難道就因為我沒乖乖把爹媽給我的血汗錢和票證交出來,任由你們算計?
”我站起身,走到他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張桂芬?!靶旖ü?,我問你,
你這么著急要這些錢和票,到底是為了什么?別跟我說是為了我們的小家,這個借口太假了。
”我的逼問讓他眼神閃躲,掰關(guān)節(jié)的頻率更快了。張桂芬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她心虛地瞥了兒子一眼。這母子倆的反應(yīng),讓我心里更加確定,他們這么做,
背后一定有別的原因。“說啊,怎么不說了?”我步步緊逼,“是不是你那個寶貝妹妹,
徐建紅,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提到徐建紅這個名字,徐建功的臉色瞬間變了。
04徐建功的臉色,就像是被人抓住了七寸的蛇,瞬間變得難看無比。“你別胡說!
這事跟我妹有什么關(guān)系!”他嘴上反駁,但閃爍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他。我心里冷笑。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徐建紅,我這個剛過門的小姑子,在廠里是出了名的眼高手低。
技校畢業(yè),嫌車間的工作又臟又累,天天托人想調(diào)去后勤。前段時間,聽說她處了個對象,
是隔壁鋼鐵廠廠長的兒子,正鬧著要結(jié)婚,條件是要徐家陪送一臺縫紉機。蝴蝶牌縫紉機,
在這個年代,不亞于后世的一輛小轎車,是身份和體面的象征。憑徐家的家底,
根本不可能買得起。所以,他們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嫁妝上。“跟我沒關(guān)系?”我笑了,
“徐建功,你當(dāng)我傻嗎?你妹妹為了嫁給廠長兒子,逼著你們買縫紉機當(dāng)嫁妝,
這事兒廠里誰不知道?你們家買不起,就合計著空手套白狼,把我的嫁妝拿去給她撐門面。
我說的對不對?”我每說一句,徐建功的臉色就白一分。張桂芬看兒子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急了,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個喪門星!我們家的事要你管!
建紅是我女兒,她要結(jié)婚,我們當(dāng)哥嫂的幫襯一下怎么了?你既然嫁給了建功,
你的人就是我們徐家的,你的東西自然也是我們徐家的!給你小姑子一臺縫紉機,
那是你的本分!”這強盜邏輯,真是讓我開了眼?!澳愕囊馑际?,
我爹媽辛辛苦苦攢錢給我置辦的嫁妝,就活該被你們拿去填你女兒的窟窿?”我氣笑了,
“張桂芬,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我的東西,一針一線,都跟你們徐家沒關(guān)系。
想要縫紉機票?行啊,拿錢來買?!薄澳悖∧愀疫@么跟我說話!”張桂芬氣得渾身發(fā)抖。
就在我們劍拔弩張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哥,嫂子,你們在吵什么呀?
”說曹操,曹操到。徐建紅穿著一件時髦的碎花的確良連衣裙,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
她一進屋,就好像沒看到屋里緊張的氣氛,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嫂子,你今天可真漂亮。
”她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卻不住地往我陪嫁的那個紅木箱子上瞟,那眼神里的貪婪和算計,
跟她哥一模一樣。我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淡淡地“嗯”了一聲。徐建紅碰了個軟釘子,
也不尷尬,轉(zhuǎn)頭就撲到徐建功懷里撒嬌:“哥,媽,你們是不是在跟嫂子說我的事呀?嫂子,
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非要那臺縫紉機不可。只是……只是我對象家里條件好,
我這要是嫁過去,什么都沒有,也太給你和我哥丟臉了,人家會看不起我們徐家人的。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好一朵嬌艷的白蓮花。
徐建功立刻心疼了,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建紅,你別哭,這事有哥在呢?!彼D(zhuǎn)過頭,
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我說:“沈曼,你看建紅都這樣了,你非要這么不近人情嗎?
一張票而已,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但對建紅來說,關(guān)系到她一輩子的幸福!
”我看著眼前這兄妹情深的一幕,只覺得惡心。“關(guān)系到她一輩子的幸福?”我重復(fù)了一遍,
然后笑了,“徐建功,你確定,她要這張票,真的是為了當(dāng)嫁妝,而不是為了別的事情?
”05我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徐建紅的哭聲停了,
她猛地抬起頭看我,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徐建功也愣住了:“你這話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才說:“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供銷社找我媽。正好碰見隔壁鋼鐵廠的采購科劉干事。
他跟我媽聊天,說起一件廠里的新鮮事?!蔽夜室馔nD了一下,
滿意地看到徐家三口的臉色都變得緊張起來?!皠⒏墒抡f,他們廠長那個寶貝兒子,
最近在外面跟一個倒賣票證的販子走得很近。據(jù)說,一張縫紉機票,
私底下能賣到一百五十塊錢。你說巧不巧?”一百五十塊!
這個數(shù)字讓張桂芬和徐建功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相當(dāng)于一個普通工人小半年的工資了。
徐建紅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像一張紙。她抓著徐建功的胳膊,急切地辯解:“哥,
你別聽她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什么票販子!她這是污蔑我!”“我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
”我放下水杯,眼神犀利如刀,“你跟鋼鐵廠廠長的兒子,怕是早就掰了吧?
人家壓根就沒想過娶你。你倆合起伙來,一個騙家里的票,一個拿出去倒賣換錢,
我說的沒錯吧?”這個秘密,還是我一個在鋼鐵廠上班的閨蜜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