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家規(guī)規(guī)定各子弟每日須在學(xué)堂中修習(xí)兩個時辰,剩余時間可以自行安排。兩個時辰一到,落英堂的青銅鐘聲便在午時三刻準(zhǔn)時響起,余韻悠長地在雕梁畫棟間流轉(zhuǎn)。周見鹿收回望向桃樹的視線——那里,一抹紫色衣袂剛剛掠過枝頭。他細心地整理著身上的衣裙,做出肅穆罰站的樣子。他不欲再與周明月一行人起沖突,便退避到走廊不起眼的角落處,等待周明月一行人先行離去。只可惜他不欲生事對方卻不打算放過他。
周明月一行人趾高氣揚地走出落英堂,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香風(fēng)。經(jīng)過周見鹿面前時,周秋水突然停下腳步,尖利的嗓音劃破庭院的寂靜:"明月姐姐,落英堂向來只容許您這樣天資出眾、出身高貴的嫡系子弟修學(xué),能破例讓我們這些天資遠遠不如您的人來旁聽,已是家主和姐姐格外的恩典了。"她說著,刻意將"遠遠不如"四個字咬得極重,眼角余光斜睨著跪在地上的周見鹿。
周文立即會意,撫掌笑道:"秋水妹妹說得極是。有些人表面上裝得勤勉,日日早到晚走,實則連聽先生講學(xué)都聽不懂,真是辜負(fù)了明月姐和家主的一番苦心。"他說著,故意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周見鹿。
周明月聞言輕蔑一笑,纖纖玉指把玩著腰間玉佩,連正眼都不愿給周見鹿一個。她紅唇輕啟,聲音清亮卻透著刺骨的寒意:"既然有人不珍惜父親的恩典,只罰站一柱香確是太輕了些,那便跪在這里好好反省吧。"她頓了頓,又開口譏諷,"不是喜歡裝模作樣抄經(jīng)書么?那就把《清靜經(jīng)》再抄十遍。抄完之前,不必來這里礙眼了。"她轉(zhuǎn)身時廣袖如流云般拂過周見鹿身前,帶起一陣幽香。
周明月話音剛落,原本躲去一旁偷懶的執(zhí)法堂弟子立刻弓著腰湊上前來,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連連應(yīng)聲道:"大小姐放心,屬下一定好好監(jiān)督十六小姐,必叫她一字不落地抄完,好好領(lǐng)會家主的一片苦心!"
"哼!"周明月冷哼一聲,下巴微抬,顯然對執(zhí)法弟子的奉承很是受用。她正要再說什么,一旁的周文眼珠一轉(zhuǎn),立刻湊上前笑道:"明月姐,何必再理會這樣不知趣的人?我聽說林哥今日在演武場練劍,不如我們一起去瞧瞧?"
周秋水聞言,立刻拍手附和,嗓音尖細地奉承道:"對呀對呀!明月姐姐今日打扮得這樣美,林公子見了,怕是要愛的移不開眼呢!"她一邊說,一邊故作親昵地挽住周明月的手臂,眼中滿是討好。
周明月被他們這樣一捧,臉上頓時浮現(xiàn)幾絲羞紅,嘴角卻掩不住得意的笑意。她輕哼一聲,抬手理了理鬢邊的珠釵,故作矜持道:"既然你們這么說了,那便去看看吧。"說罷,她連看都懶得再看周見鹿一眼,衣袖一拂,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待那一行人遠去,執(zhí)法弟子頓時變了臉色,方才諂媚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十六小姐,請吧。"他指向廊下被烈日炙烤得泛白的青石地面,聲音里透著不容置疑,"莫要為難小的。"他雖嘴上說著小姐,但卻聽不出半分恭敬。也許在他們這些下人眼里,周見鹿的身份也比他們強不到哪里。
周見鹿垂下眼簾,將翻涌的怒意與不甘盡數(shù)咽下,沉默地跪在廊下的青石板上。那執(zhí)法弟子慣會捧高踩底、欺下媚上,見他如此乖順,倒省了訓(xùn)斥的功夫,冷哼一聲便甩袖離去,自己躲到梧桐樹蔭下,取出酒壺自斟自飲去了。庭院霎時寂靜下來,只剩風(fēng)吹落葉的沙沙聲。
他緩緩松開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掌心仍殘留著戒尺留下的隱痛。但那奇異微涼的感覺仿佛還未消失。他仿佛又聽見隔壁院落傳來的那如泠泠山泉般淌過心頭的笛聲。周見鹿睫毛輕顫,恍惚間又想起那日書房里見過的身影。
在這一刻,他的憤怒和不平漸漸的消散了。只有一個念頭越發(fā)清晰,他一定要變強,至少一定要活下去,不僅要活著走出這吃人的大宅,更要堂堂正正站到那些人仰望的高度。他緊握手掌指甲劃破手心,也劃破了曾經(jīng)逆來順受的假象。
日影漸斜。汗珠順著周見鹿精致的下頜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烈日當(dāng)空,灼熱的陽光將青石板烤得發(fā)燙。周見鹿跪在廊下,汗水早已浸透了單薄的青衫,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滑落。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小小的身軀搖搖欲墜,卻仍倔強地挺直脊背。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小姐!"彩珠帶著哭腔的呼喊刺破了凝滯的空氣。她跌跌撞撞地?fù)涞街芤娐股磉?,顫抖的雙手想要攙扶起自家小姐,"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來遲了...您怎么樣?"
"放肆!"一聲暴喝驟然炸響。執(zhí)法堂弟子魁梧的身影擋在她們面前,滿臉橫肉在陽光下更顯猙獰。"十六小姐奉大小姐之命在此反省,你一個賤婢也敢來打擾?"
彩珠渾身一顫,卻仍死死護在周見鹿身前。她強忍恐懼,聲音輕柔卻堅定:"仙師明鑒,我家小姐自幼體弱,又萌生怪病,才從昏睡中醒來不久,如今已經(jīng)跪了兩個時辰已是極限...這日頭..."說著,她悄悄將繡著蓮花的荷包塞進弟子手中,指尖都在發(fā)抖,"這是一點小小心意...還望仙師通融..."
弟子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他假意咳嗽一聲:"罷了,看在你忠心護主的份上。不過..."他壓低聲音,陰惻惻道:"《清靜經(jīng)》十遍,還是必須交到執(zhí)法堂。否則..."
"多謝仙師開恩!"彩珠連連行禮,急忙扶起已經(jīng)半昏迷的周見鹿。主仆二人踉踉蹌蹌地穿過回廊,在弟子陰冷的目光中,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周見鹿模糊的視線里,彩珠咬破的嘴唇滲出血絲,卻仍緊緊摟著他瘦弱的身軀。
彩珠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周見鹿,專挑僻靜的小徑行走。她不時緊張地左右張望,生怕遇到多嘴的下人節(jié)外生枝。周見鹿虛弱地倚靠在彩珠身側(cè),腳步虛浮,整個人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行至一處嶙峋的假山旁時,前方突然傳來幾個下人嬉笑的聲音。彩珠心頭一緊,連忙扶著周見鹿閃身躲進假山后的孔洞中。洞內(nèi)陰涼潮濕,與外面灼熱的陽光形成鮮明對比。周見鹿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一激,混沌的頭腦頓時清醒了幾分。
"你聽說了嗎?十六小姐被罰跪了..."
"噓,小聲點!聽說這次是大小姐親自下的令..."
"嘖嘖,一個母親連側(cè)室都不算的庶出,也敢跟大小姐作對..."
下人們的閑言碎語清晰地傳入耳中。彩珠氣得渾身發(fā)抖,卻不得不捂住嘴強忍怒意。周見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輕輕握住彩珠顫抖的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彩珠和周見鹿屏息凝神地躲在假山后,將兩個丫鬟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其中那個扎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滿臉憧憬,聲音里都帶著艷羨:"唉,你聽說了嗎?家主有意讓大小姐和林氏聯(lián)姻呢!那林氏可是傳承千年的修真世家,府邸里隨便一件擺設(shè)都夠我們享用幾輩子的。"
另一個圓臉丫鬟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還聽說,家主想請林公子幫忙進梵天秘境。那可是上古秘境,據(jù)說里面遍地都是天材地寶..."她突然撇撇嘴,"不過看林公子那態(tài)度,好像不太熱絡(luò)呢。"
"你懂什么!"雙丫髻丫鬟推了她一把,眼中閃著精明的光,"等大小姐嫁過去,那兩家就是一家了。到時候秘境里的寶貝,還不都是大小姐的嫁妝?聽說里面的寶物眾多,連能讓人脫胎換骨的靈藥都有呢!"
兩個小丫鬟嬉笑著走遠了,全然不知她們的話在假山后掀起了怎樣的波瀾。彩珠擔(dān)憂地看向周見鹿,卻見自家小姐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周見鹿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假山上的青苔,洞外陽光依舊熾烈,但周見鹿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