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天鵝絨窗簾被傭人拉開了一半，陽光像金色的細沙，流淌進這間華麗卻冰冷的臥室。豆包蜷縮在窗邊的單人沙發(fā)里，身上裹著柔軟的羊毛毯，手里捧著一杯溫熱的牛奶，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窗外花園里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草坪和噴泉。那杯牛奶早已不再冒熱氣，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溫暖轉(zhuǎn)瞬即逝，只剩下凝固的冰冷。
距離那場改變命運的輸血，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身體在昂貴的補品和藥物的調(diào)理下，漸漸有了力氣，臉色也不再那么蒼白。但心里的那份沉重和無所適從，卻像藤蔓一樣，纏繞得越來越緊。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總會夢見那個狹小的廚房，養(yǎng)母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鍋鏟碰撞的聲響，還有那永遠飄散不去的油煙味。醒來時，淚水常常浸濕了真絲枕套，讓他既羞愧又困惑——明明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優(yōu)渥生活，為何心卻像被掏空了一般？
忠叔每天都會來，像一臺精準的鐘表。有時是詢問身體狀況，有時是送來精致的餐點，更多的時候，是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向他灌輸著關于"向家"、"責任"、"血脈"的沉重概念。豆包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那些龐大的數(shù)字、復雜的商業(yè)名詞，像天書一樣遙遠而可怕。他偷偷觀察過忠叔的眼神，那里面藏著太多他讀不懂的東西——審視、算計，還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期待。他只想逃，逃回那個雖然狹小、吵鬧，但充滿了真實煙火氣的家，那里至少沒有這些令人窒息的算計。
“豆包少爺，今天的藥。” 一個帶著點怯意的聲音響起。
豆包回過神，看到昨天那個年輕的女傭小玲站在門口，手里端著放藥的小托盤。她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臉蛋圓圓的，帶著點鄉(xiāng)下姑娘特有的紅暈，眼神里總是藏著一絲緊張和小心翼翼，像只容易受驚的小兔子。豆包記得她，因為昨天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一個看起來很貴的瓷杯，是她手腳麻利地收拾干凈，還小聲安慰他"沒事的少爺，歲歲平安"。那一刻，他從她眼中看到了真實的關切，而不是其他人那種程式化的恭敬。
"哦……謝謝。"豆包連忙坐直身體，接過托盤。藥丸花花綠綠，看著就讓人嘴里發(fā)苦。他注意到小玲的手指有些粗糙，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一點沒洗凈的污漬——這是雙干過農(nóng)活的手，和他養(yǎng)母的手很像。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一暖。
小玲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少爺，您……您臉色還是不太好，要不要再躺會兒？忠叔吩咐了，讓您多休息。"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樸實的關心，像是山間清澈的溪水，不含一絲雜質(zhì)。
這份不帶功利色彩的關心，像一絲微弱的暖風，吹進了豆包冰封的心湖。他抬頭，對小玲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沒事，躺久了也悶。"他頓了頓，看著小玲依舊有些緊張的樣子，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在這里工作，習慣嗎？"問完他就后悔了，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大宅里，這樣的問題顯得多么不合時宜。
小玲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少爺”會問她這個。她臉微微泛紅，低下頭絞著手指：“還……還好。就是地方太大，規(guī)矩多……有時候怕做錯事?！彼曇舾×耍氨仍诩依锓N地累多了?！?/p>
“種地？”豆包眼睛微微一亮。他從小在城里長大，但對鄉(xiāng)下的生活有種天然的向往，覺得那里簡單、實在?！胺N地……挺好的吧？不用想那么多事?！彼穆曇衾飵е嬲\的羨慕。
“累是累點，”小玲抬起頭，臉上露出一點真實的笑容，眼睛彎彎的，“但踏實！春天播種，秋天收糧，看得見摸得著。不像這里……”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趕緊捂住嘴，驚恐地看向豆包，“少爺，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沒事沒事！”豆包連忙擺手，心里卻因為那句“不像這里”而泛起一陣酸澀的共鳴。是啊，這里的一切都像空中樓閣，美麗卻虛幻，讓他找不到一絲腳踏實地的感覺?！拔摇乙灿X得種地挺好?！彼吐暩胶土艘痪?。
小玲看著豆包臉上那毫不作偽的、甚至帶著點向往的神情，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些。這個“少爺”，好像和忠叔、和以前遠遠見過的向左少爺都不一樣。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眼神里也沒有那種讓人害怕的精明和算計，反而有點……像她老家隔壁那個總是樂呵呵、有點憨厚的柱子哥？
“少爺，您……您先把藥吃了吧？涼了更苦?！毙×嶂噶酥竿斜P，小聲提醒。她注意到豆包看著藥丸時皺起的眉頭，那表情像極了不愿吃藥的小孩子。
豆包看著那些藥丸，眉頭皺成一團。這幾天吃藥簡直成了酷刑。
小玲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像做賊似的飛快地從自己圍裙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油紙包，迅速塞到豆包手里，聲音壓得極低："給……給您這個，我老家?guī)淼?，我娘自己腌的梅子，可甜了！吃完藥含一顆，就不苦了！"她的動作又快又輕，像是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小小的"違規(guī)"。
豆包愣住了，低頭看著手里那個還帶著小玲體溫的油紙包。紙包簡陋，甚至有點油漬，里面是幾顆深褐色、裹著糖霜的梅子。一股質(zhì)樸的甜香隱隱透出來，讓他想起小時候生病時，養(yǎng)母也會想方設法找來糖果哄他吃藥。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鼻子一酸。
他抬起頭，看向小玲。小玲的臉紅撲撲的，眼神亮晶晶的，帶著點分享秘密的興奮和緊張，還有一絲純粹的善意。在這個處處講究規(guī)矩的大宅里，這份來自底層傭人的、帶著泥土芬芳的善意，像荒漠里的一滴甘泉，珍貴得讓他想落淚。
"謝……謝謝你，小玲。"豆包的聲音有些發(fā)哽。他拿起藥丸，視死如歸般塞進嘴里，就著溫水艱難地咽下。然后飛快地打開油紙包，拈起一顆梅子放進嘴里。酸甜的滋味瞬間在口腔里炸開，霸道地驅(qū)散了藥的苦澀，也帶來一種真實的、活著的味道。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又變回了那個在街邊小攤吃糖葫蘆的普通少年，而不是什么"向家少爺"。
小玲看著他皺成一團的臉舒展開，也跟著笑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這短暫的笑容，像一道微光，短暫地照亮了這間冰冷的房間。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傳來忠叔那特有的、沉穩(wěn)而規(guī)律的腳步聲。
小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收起豆包手里的油紙包塞回口袋，然后低下頭，恢復成那副恭敬謹慎的模樣，聲音也恢復了刻板：“少爺，您好好休息，我先下去了?！闭f完，端著空托盤，低著頭匆匆離開，在門口正好與進來的忠叔擦肩而過。
忠叔銳利的目光掃過小玲略顯倉促的背影，又落在豆包臉上，停留了一秒。豆包嘴里還含著梅子，腮幫子微微鼓起，眼神里還殘留著一絲沒來得及褪去的暖意和……一絲被撞破的慌亂。
“豆包少爺，精神看起來好多了?！敝沂遄哌M來，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在豆包臉上掃過，又狀似無意地掃過豆包微微攥緊的手（里面藏著那顆梅子核）?！皠偛藕托×崃氖裁茨兀窟@么開心？”
豆包的心猛地一跳，嘴里的甜味瞬間變得有些發(fā)苦。他趕緊把嘴里的梅子核咽下去（差點噎著），含糊地說：“沒……沒聊什么。她……她就是送藥來。”
“哦?！敝沂宀恢每煞竦貞艘宦暎叩酱斑?，看著外面明媚的陽光，“今天天氣不錯?？偸菒炘诜块g里也不好。下午我安排司機送您去湖邊別墅那邊散散心？那里空氣好，也安靜。” 語氣是征詢，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安排。
散心？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更大的、更遠的籠子嗎？
豆包心里涌起一陣強烈的抗拒。他看著忠叔挺直的背影，陽光勾勒出他一絲不茍的輪廓，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小玲那帶著甜味的梅子帶來的短暫溫暖，瞬間被這無處不在的掌控感驅(qū)散得干干凈凈。
他想拒絕，想說哪里都不想去。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低低的、順從的：“……聽忠叔安排?！?/p>
忠叔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的面具：“那就好。您先休息，午飯后再出發(fā)?！彼哪抗庠俅螔哌^豆包略顯蒼白的臉和微微躲閃的眼神，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和……一絲冰冷的審視。
忠叔離開了。房間里又只剩下豆包一個人。
陽光依舊明媚，但他卻感覺比剛才更冷。
他攤開手心，那顆被攥得有些溫熱的梅子核靜靜地躺在那里，上面還殘留著一絲酸甜的氣息。
這是他和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聯(lián)系。
金絲籠里，一絲微瀾剛剛泛起，便被無形的巨手輕輕撫平。
剩下的，只有更深的孤寂和對自由的、無聲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