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寒嫁給蕭景的第三年,江南的梅開得比往歲更盛,雪落時,天地間只剩一片素白,
像極了她嫁入“聽雪樓”時,身上那件沒繡半分花樣的嫁衣。蕭景是江湖里人人稱羨的大俠。
他掌聽雪樓,執(zhí)“碎星”劍,十七歲揚名,二十歲平定武林叛亂,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冷,
卻偏生讓無數(shù)人甘愿仰望著他的鋒芒。沈清寒嫁他時,人人都說她好福氣,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福氣是淬了冰的。她是沈家長女,沈家曾是江南望族,卻在三年前那場針對蕭景的陰謀里,
成了無辜的犧牲品。父親被構(gòu)陷通敵,滿門抄斬的前夜,是蕭景帶著人來了。
他沒救沈家滿門,只站在火光里,對跪在血泊中的她說:“沈清寒,嫁我,我保你一命。
”她嫁了。不是因為感激,是因為那時她除了點頭,別無選擇。聽雪樓的日子,
比江南的冬天還冷。蕭景待她不算壞,給了她主母的體面,錦衣玉食,下人恭敬,
可他從不踏入她的“清寒院”半步。偶爾在樓中遇見,他也只是淡淡頷首,
眼神里沒有半分溫度,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只是個需要安置的故人之女。沈清寒懂。
他心里裝著的,是三年前為救他而死的師妹蘇晚。蘇晚明媚熱烈,像夏日驕陽,
會追在他身后喊“師兄”,會在他練劍時遞上溫熱的茶水,而她沈清寒,
只剩一身洗不掉的哀戚,連笑都帶著苦澀。她不敢去爭,也爭不來,只能守著清寒院,
守著那盆他隨手送來、卻從未開過花的墨蘭,一日日挨著。變故是從開春開始的。
先是江湖上傳言,當年沈家通敵的舊案有了疑點,似乎與西域魔教有關(guān)。蕭景開始頻繁外出,
每次回來,身上的血腥味都重一分。沈清寒夜里坐在窗邊,聽著他書房傳來的拔劍聲,
指尖總會攥得發(fā)白——她知道他在查,可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個字。五月,魔教突襲聽雪樓。
那晚月色如血,廝殺聲震徹山谷。沈清寒不懂武功,卻記得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那枚護身符,
說是沈家祖?zhèn)鞯男盼?,能在危急時救命。她攥著護身符,縮在衣柜里,
聽著外面兵刃交加的聲響,心里想的竟是,蕭景會不會有事。他沒事。
可他帶回了重傷的蘇晚。哦,不對,不是蘇晚。那女子眉眼與蘇晚有七分像,只是更柔弱些,
自稱是蘇晚失散多年的妹妹蘇憐。蕭景把她安置在離自己書房最近的“晚晴院”,
那是從前蘇晚住的地方。自那以后,聽雪樓的氣氛更微妙了。蕭景對蘇憐呵護備至,
親自為她上藥,陪她說話,甚至會對著她露出沈清寒從未見過的溫柔。下人們私下議論,
說樓主總算走出了過去的陰影,說蘇憐姑娘才是與樓主相配的人。沈清寒聽了,
只是沉默地給那盆墨蘭澆水。葉片上積了層薄灰,像她的心。七月初七,乞巧節(jié)。
蘇憐邀沈清寒去后山的“望月崖”放花燈。沈清寒本不想去,可蘇憐拉著她的手,
笑得眉眼彎彎:“姐姐,你和師兄成婚三年,總該好好聚聚。我已約了師兄,
咱們一起放花燈,也算全了姐妹情分?!彼捓锏摹敖忝们榉帧贝痰蒙蚯搴目诎l(fā)疼,
可看著蘇憐那雙酷似蘇晚的眼睛,她終究還是點了頭。望月崖上風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飛。
蘇憐提著花燈,站在崖邊,回頭對沈清寒笑:“姐姐,你看,師兄來了。
”沈清寒順著她的目光回頭,蕭景果然站在不遠處,白衣勝雪,只是眼神落在蘇憐身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驚呼——蘇憐竟直直朝著崖下倒去!“阿憐!
”蕭景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他飛身過來,卻只抓到一片衣角。而沈清寒,
就站在蘇憐剛才站的地方,手里還攥著半片被風吹落的花燈紙?!笆悄阃频乃?/p>
”蕭景的聲音冷得像冰,碎星劍出鞘,劍尖抵在沈清寒的咽喉。沈清寒看著他,
眼里第一次有了淚?!拔覜]有?!薄安皇悄闶钦l?”蕭景的眼神里滿是厭惡,“沈清寒,
我早知你心性狹隘,嫉妒阿憐,可我沒想到你竟狠毒至此!她是晚晚的妹妹!”他不信她。
三年夫妻,他從未信過她。崖下傳來蘇憐微弱的呼救聲,蕭景看了一眼崖下,
又看了一眼沈清寒,眼神里的決絕像一把刀,插進她的心臟。“你若還有一絲良知,
就該知道該怎么做?!彼栈貏Γv身躍下崖去救蘇憐。沈清寒獨自站在崖邊,
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散亂。她低頭,看著手里那枚沈家的護身符,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她知道,蘇憐是故意的。從蘇憐出現(xiàn)的那天起,她就知道這是一場針對她的陰謀。
蘇憐根本不是蘇晚的妹妹,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年沈家的案子,
本就與魔教和蘇晚脫不了干系——這些,她查了三年,終于查到了證據(jù),本想今日告訴蕭景,
可現(xiàn)在,不必了。身后傳來腳步聲,是魔教的人。他們笑著,說蘇憐的計劃成功了,
說要抓她回去向教主復命。沈清寒沒有逃,她只是轉(zhuǎn)身,看著那些面目猙獰的人,
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她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
那是母親留給她防身的。匕首很鋒利,她輕輕一劃,血就涌了出來,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像開了一朵凄厲的花。“蕭景,”她輕聲說,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沈清寒,從未負你。只是這三年,太累了……”她倒下去的時候,
看見蕭景抱著蘇憐從崖下爬上來。他抬頭,看見崖邊倒在血泊里的她,
眼神里似乎有一瞬間的錯愕,可很快就被對蘇憐的擔憂取代。沈清寒閉上眼睛,
終于不用再看他了。沈清寒的死,被定性為“畏罪自盡”。聽雪樓上下,
除了幾個看著沈清寒長大的老仆,無人為她悲傷。蕭景只是在她死后,
讓人把清寒院保持原樣,偶爾路過,會停頓片刻,卻從未走進去過。直到半年后,
蕭景在整理沈清寒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上鎖的木盒。打開后,
里面是關(guān)于沈家舊案的所有證據(jù),還有一封她未寫完的信。信里說,她知道他恨沈家,
恨她占了蘇晚的位置,所以她從未辯解。信里說,她查了三年,終于查到真相,
蘇晚當年與魔教勾結(jié),沈家是被滅口的。信里說,蘇憐是魔教的人,她怕他出事,
所以一直隱忍著,想找機會告訴他。信里最后一句是:“蕭景,若有來生,愿你我從未相見。
”木盒的最底下,放著那盆墨蘭。不知何時,竟在盆底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像極了她素凈的臉。蕭景拿著那封信,站在清寒院的窗前,窗外的梅花開了又謝,一如往年。
可他忽然就想起了沈清寒嫁給他的那天,她穿著素白的嫁衣,站在他面前,
低聲說“夫君”時,眼里一閃而過的光。他去問了蘇憐,在碎星劍的威逼下,
蘇憐終于承認了一切。他殺了蘇憐,滅了魔教,為沈家報了仇。可沈清寒再也回不來了。
那之后,蕭景遣散了聽雪樓的大部分人,獨自一人守著空樓。他常常坐在清寒院的窗前,
看著那盆墨蘭,一看就是一天。他開始學她的樣子,給墨蘭澆水,擦葉片上的灰,
可那朵小花還是謝了,再也沒開過。有人問他,后悔嗎?他不說話,只是抬頭看著江南的雪。
雪落在他的發(fā)間,染白了他的鬢角。后來,江湖上再無蕭大俠的消息。有人說,
看見他在江南的沈氏墓園旁,蓋了一間小小的茅屋,守著一座孤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座孤墳前,每年梅花開時,都會放著一盆精心養(yǎng)護的墨蘭。只是那墨蘭,再也沒有開過花。
蕭景守著那座墳,守了一輩子。直到白發(fā)蒼蒼,他躺在墳邊,看著天上的雪,
終于輕聲說了一句:“清寒,我后悔了?!笨娠L一吹,什么都沒了。只剩下漫天風雪,
陪著他,直到永遠。沈清寒走后的第十年,江南的雪似乎一年比一年冷。
蕭景的頭發(fā)早已全白,不再是當年那個白衣勝雪、劍眉星目的聽雪樓主。
他遣散了聽雪樓最后幾個老仆,只留了個啞仆在沈氏墓園旁的茅屋打理雜事,
自己則日日守在沈清寒的墳前。墳前那盆墨蘭換了好幾株,都是他親手從清寒院移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