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深吸一口氣,再次鼓起勇氣,將目光從“艾略特的《荒原》表達了戰(zhàn)后一代精神的荒蕪……”上抬起,假裝活動僵硬的脖頸,視線狀似無意地向右前方掠去——
卻猛地撞入一雙清澈沉靜的眼睛里。
他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正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驚訝,沒有探究,也沒有被打擾的不悅,就只是那么看著。仿佛已經那樣看了她很久很久。
林晚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血液轟然涌上臉頰,耳根燙得嚇人。她像作弊被當場抓包的學生,巨大的驚慌和羞窘攫住了她,心臟瘋狂地擂著胸腔,幾乎要跳出來。
她猛地想要低下頭,動作快得差點扭到脖子。
就在她試圖把自己徹底埋進書本里假裝一切從未發(fā)生時,眼角的余光瞥見,許知言動了。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筆,在一張便利貼上寫了句什么。然后,他撕下那張淡黃色的紙條,用手指輕輕壓著,推過兩張桌子之間那道窄窄的縫隙,推到了她的桌面邊緣。
動作平穩(wěn),自然,沒有一絲猶疑。
林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瘋狂奔涌。她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書上的鉛字,那些字卻一個都鉆不進腦子。
幾秒鐘后,或者一個世紀那么長,她終于用盡全身力氣,眼珠極其緩慢地、機械地轉向那張紙條。
上面是一行干凈利落的字跡,和他的人一樣,清瘦挺拔:
「今天要不要一起走?」
短短的七個字。林晚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地看,卻怎么也組不成一句能理解的話。一起走?誰?她和他?許知言?為什么?
巨大的、不真實的眩暈感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頭,看向他,眼睛里盛滿了全然的驚慌和不知所措,像一只被強光突然照到的小鹿。
許知言依然看著她,眼神很靜,帶著一點極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詢問意味。
“我……”林晚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手足無措間,她慌亂地想要去拿自己的水杯,仿佛喝口水就能壓下這驚天駭浪,就能找回自己的聲音和理智。
然而極度顫抖的手指沒能握住玻璃杯壁。
杯子被她碰倒了。
半杯微涼的水瞬間傾瀉而出,漫過桌面,流向她那本攤開的《外國文學史》,更徑直流向坐在外側的許知言那邊!
“?。 倍檀俚牡秃裘摽诙?,林晚臉色煞白,幾乎是跳起來想要去搶救那本無辜的書,又想去擋開那水流。
就在一片混亂之中,一只手比她更快地伸了過來,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穩(wěn)穩(wěn)地擋在了水流的前方,也護住了她那本即將遭殃的書。
冰涼的液體嘩地漫過他干凈的手背,濺濕了他淺灰色襯衫的袖口,也打濕了林晚慌忙伸過來的指尖。
動作剎那間停滯。
林晚的指尖,隔著微涼的水漬,碰到了他手背的皮膚。
溫熱的。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干燥而堅實的觸感。與冰涼的液體形成奇異的對比。
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從相觸的那一小片皮膚竄入,沿著手臂的經絡急速蔓延,瞬間擊中了心臟,引起一陣劇烈而陌生的酥麻和震顫。
她猛地縮回手,指尖蜷縮起來,那觸感卻仿佛烙印般留在了上面。
“對、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聲音發(fā)顫,臉頰紅得快要滴出血,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去擦桌面和他手背上的水漬,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
“沒事。”他的聲音響起,很近,依舊平靜,聽不出情緒。他也拿了紙巾擦拭著手上的水漬和濕了的袖口。
那本幸免于難的書頁邊緣有些濕潤卷曲,他小心地幫她將書立起來晾著。
接下來的幾分鐘,在林晚一片空白的混亂和許知言安靜的整理中度過。水漬被擦干,書本被救下,桌面恢復了原狀,只有空氣里彌漫的淡淡水汽和尚未平息的劇烈心跳證明著剛才的兵荒馬亂。
許知言沒有再提那張紙條,也沒有再看她。他只是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將那本深藍色的厚書收進雙肩包,站起身。
林晚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那本濕了一角的《外國文學史》,心跳依舊雜亂無章。
他的身影從她旁邊經過,沒有停留。
直到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圖書館玻璃門后,林晚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肩膀垮了下來。失落和后知后覺的羞窘像潮水般漫上來,將她淹沒。
她慢慢地收拾東西,動作遲緩。指尖碰到那張淡黃色的便利貼,它安靜地躺在桌面一角,上面那七個字像帶著灼人的溫度,燙著她的眼。
「今天要不要一起走?」
他是什么意思?是玩笑嗎?是憐憫?還是……她不敢深想。最終,她像做賊一樣,飛快地將那張紙條對折再對折,塞進了筆袋的最里層。
抱起書,她低著頭匆匆離開。
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散了臉上的燥熱。她一路走回宿舍,腦子里依舊亂糟糟的,反復回放著剛才他看過來的眼神、推過紙條的手指、水流漫過他手背的畫面,還有……指尖相觸時那一下短暫的、戰(zhàn)栗的溫熱。
室友還沒回來。她把自己摔進椅子里,發(fā)了很久的呆。然后才慢吞吞地拿出那本濕了邊的《外國文學史》,想把它晾得更干一些。
她無意識地翻動著書頁,一頁,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