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油煎火烹一樣的熱。
屋外是1985年8月毒辣的太陽,烤得土路冒起白煙。屋里,陳嫣的后心被一把無形的火燒穿,痛得她渾身痙攣。
“……二百塊,就二百塊!這可是地區(qū)師范的錄取通知書,出來就是鐵飯碗,二百塊賣給你家,便宜你們了!” 母親劉蘭尖利的聲音,一字一句,鑿進(jìn)陳嫣的耳朵。
一個油滑的男人聲音響起,“哎呦,嫂子,二百也太多了。我們家紅霞跟陳東處對象,以后都是一家人。這樣,一百五,再加兩瓶好酒,這事就定了。你把通知書給我,我立馬給錢!”
“一百五……”劉蘭還在猶豫。
“媽!一百五就一百五!趕緊的!紅霞等著這筆錢買三轉(zhuǎn)一響呢!” 弟弟陳東猴急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
“嫣嫣還在屋里睡著呢,讓她知道了……” 父親陳國福懦弱地勸阻,聲音小的像蚊子叫。
“知道就知道!一個丫頭片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早晚是人家的人!她的工作給你兒子換個媳婦,是她的福分!” 劉蘭一錘定音。
就是現(xiàn)在!
陳嫣猛地睜開眼,前世臨死前被病痛和悔恨折磨得渾濁的瞳孔,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她死了,死在出租屋的破床上,為了給陳東還賭債,她打三份工,最后累出了胃癌。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原來,老天爺真的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jī)會。
重回到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她不動聲色地坐起身,環(huán)顧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黃泥墻,破木床,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書桌。書桌上,壓著一本翻舊了的《平凡的世界》。而那張決定她前世命運的紅紙金字——地區(qū)師范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正被母親劉蘭捏在手里,像一張準(zhǔn)備賣掉的廢品。
外面的討價還價還在繼續(xù)。
陳嫣赤著腳下地,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她走到廚房門口,那里立著一個半滿的煤氣罐。她瘦弱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雙手抱起那個生了銹的鐵疙瘩,一步一步,拖到了堂屋門口。
“哐當(dāng)”一聲巨響。
煤氣罐被她狠狠地頓在地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堂屋里三個人嚇得一哆嗦,齊刷刷回頭。當(dāng)他們看到門口站著的陳嫣時,臉色各異。
劉蘭先是驚愕,隨即臉上掛不住,厲聲罵道:“死丫頭!你不在屋里挺尸,跑出來干什么!嚇?biāo)纻€人!”
陳東看著擋路的煤氣罐,皺起眉頭:“姐,你干啥呢,把路都堵了?!?/p>
那個叫李屠夫的油滑男人,也就是趙紅霞的舅舅,瞇著眼打量著陳嫣,眼神里帶著一絲輕佻和不屑。
陳嫣沒理他們。她轉(zhuǎn)身走回廚房,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刀刃上還沾著中午剁辣椒剩下的紅油。
她走到煤氣罐旁邊,一手扶著罐子頂上的閥門,一手將菜刀的刀刃,對準(zhǔn)了連接灶臺的橡膠管。她的眼神掃過面前的三個人,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這張通知書,是我的?!?/p>
“今天,誰要是敢拿著它走出這個門。”
她頓了頓,嘴角甚至扯出一個冰冷的笑。
“我就先擰開煤氣,再砍斷管子。大家一起作伴,黃泉路上也熱鬧。”
整個屋子瞬間安靜下來,只能聽到窗外蟬鳴和幾人粗重的呼吸聲。
劉蘭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她不敢相信這個一向任她打罵的女兒,竟然敢拿刀對著她。她指著陳嫣的鼻子,聲音都在發(fā)抖:“你……你瘋了!陳嫣!我是你媽!你敢這么跟我說話!”
陳東也急了,他想要的彩禮就要飛了。“姐!你別鬧了!爸媽養(yǎng)你這么大,讓你給家里做點貢獻(xiàn)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想我娶媳"
“閉嘴。” 陳嫣的目光轉(zhuǎn)向陳東,那眼神,是陳東從未見過的冷漠和……殺意。他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父親陳國福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上前一步,“嫣……嫣嫣,把刀放下,有話好好說,別傷著自己。”
“好好說?” 陳嫣輕笑一聲,“你們要把我十年寒窗換來的命根子賣掉的時候,跟我好好說了嗎?”
她的視線最后落在李屠夫身上?!澳?,拿著你的錢,現(xiàn)在就滾?!?/p>
李屠夫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一個黃毛丫頭,眼神怎么跟要殺人一樣。他咽了口唾沫,看向劉蘭。
劉蘭氣得渾身發(fā)抖,她就不信這個邪!她養(yǎng)的女兒,還能翻了天!
“陳嫣!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這通知書,我還就賣定了!你弟弟的婚事最大!你要是敢攔,我就……我就死在你面前!” 劉蘭開始撒潑,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起來,“天殺的??!我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白眼狼?。〔恍⑴?!要逼死親媽??!”
陳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表演。
前世,她就是被這一招制住的。她跪下哭著哀求,換來的卻是更無情的壓榨。
這一世,不會了。
“好啊,” 陳嫣點點頭,語氣甚至有些期待,“你死。你現(xiàn)在就死,我給你遞刀子。你要是下不去手,我?guī)湍?。等你死了,我正好用賣通知書的錢,給你買口好點的棺材。”
哭聲戛然而止。
劉蘭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仿佛第一天認(rèn)識她。
陳國福和陳東也傻了。
陳嫣舉起菜刀,冰冷的刀鋒在劉蘭眼前晃了晃。
“要么,你們?nèi)齻€,現(xiàn)在就從這個家滾出去?!?/p>
“要么,我點煤氣罐,大家一起死?!?/p>
“選吧。”
空氣凝固了。
蟬在窗外聲嘶力竭地叫著,屋里卻死一樣地寂靜。
李屠夫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他可不想跟這瘋丫頭同歸于盡。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大前門,抖出一根遞給陳國福,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那個……陳哥,嫂子,我看今天這事……要不就算了?孩子不愿意,咱也不能強(qiáng)求,是吧?”他邊說邊往后退,想繞開煤氣罐。
陳嫣的眼神冷冷地掃過去,李屠夫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再動。
劉蘭坐在地上,看著女兒那張沒有絲毫感情的臉,心里的火氣被一股寒意取代。她怕了。這個女兒,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陳國福哆嗦著嘴唇,接過煙,卻沒點著。“嫣嫣,你……你先把刀放下。我們不賣了,不賣了還不行嗎?”
“不賣了?”陳嫣重復(fù)了一遍,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你們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p>
她的目光落在劉蘭緊緊攥著通知書的手上?!鞍阉o我?!?/p>
劉蘭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藏。那不是一張紙,那是她兒子的彩禮,是她在家里的地位,是她的命根子。
“我數(shù)三聲?!标愭痰穆曇粢琅f平穩(wěn),但手里的菜刀卻微微抬起,對準(zhǔn)了橡膠管。
“一。”
整個房間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二?!?/p>
陳國福的汗順著額角流下來,他撲過去搶劉蘭手里的通知書?!敖o她!快給她!你不要命,我們還要命!”
劉蘭死死護(hù)著,尖叫道:“不能給!給了你兒子怎么辦!”
“我不管兒子了!我先管我的命!”陳國GoFu急得臉紅脖子粗。
“三!”
陳嫣眼中寒光一閃,手中的菜刀毫不猶豫地?fù)]了下去!
“??!”劉蘭和陳國福同時發(fā)出一聲尖叫,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yù)想中的爆燃沒有發(fā)生。
菜刀的刀背,重重地砸在了煤氣罐的閥門上,發(fā)出“鐺”的一聲巨響。聲音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趁著劉蘭失神的瞬間,陳嫣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左手抓住劉蘭的手腕,用力一擰!
“嗷——”劉蘭痛得慘叫一聲,手不由自主地松開。
那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飄飄悠悠地落向地面。
陳嫣眼疾手快,彎腰一把撈起,迅速退回到煤氣罐旁邊,將通知書緊緊護(hù)在懷里。
東西到手了。
她看著癱在地上的劉蘭,還有一臉驚魂未定的陳國福和陳東,以及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李屠夫,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今天起,這個家,我說了算。你們?nèi)齻€,帶著你們的東西,滾出去。”
“你說什么?”劉蘭捂著手腕,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你個死丫頭,這是我家!你讓我滾?”
“你的家?”陳嫣冷笑,“房本上寫的是我的名字。這是奶奶臨死前,瞞著你們所有人,偷偷過戶給我的。她怕我被你們賣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p>
這是真的。前世,她直到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都不知道自己名下還有這樣一處棲身之所。是后來整理奶奶遺物時,才在一個小鐵盒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房本??上В菚r候房子早被陳東拿去抵了賭債。
這一世,她不會再那么傻了。
劉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當(dāng)然知道老太太偏心這個孫女,但沒想到偏心到這個地步!
“你……你胡說!你拿出來給我看!”
“我為什么要給你看?”陳嫣反問,“這個房子是我的,我有權(quán)決定誰能住,誰不能住?,F(xiàn)在,我不想看到你們。給你們十分鐘,收拾東西,滾。”
“我不走!死也不走!”劉蘭耍起了無賴,再次拍著地大哭起來,“你個沒人性的東西!要把親生父母趕出家門啊!鄉(xiāng)親們快來看??!大學(xué)生要殺爹娘啦!”
她扯著嗓子就往外嚎。
陳嫣也不攔她。她只是走到門口,打開了大門。
夏日的午后,家家戶戶要么在午睡,要么在屋里乘涼。劉蘭的嚎叫聲格外刺耳,很快,一些鄰居探頭探腦地圍了過來。
“怎么了這是?”
“陳家又吵架了?”
看到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劉蘭哭得更起勁了。她指著陳嫣,對鄰居們哭訴:“大家快來評評理啊!我這個女兒,考上大學(xué)了,就嫌我們當(dāng)?shù)鶍尩睦圪樍?!要拿刀砍我們,把我們趕出家門??!天理何在??!”
鄰居們議論紛紛,對著陳嫣指指點點。在他們眼里,不管父母做錯了什么,子女這樣都是大逆不道。
陳嫣迎著眾人鄙夷和指責(zé)的目光,不躲不閃。她高高舉起手中的錄取通知書,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院子。
“我考上大學(xué),我爹媽很高興。高興得要把我的錄取通知書,用一百五十塊錢賣掉,給我弟換彩禮!”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
“什么?賣錄取通知書?”
“我的天,這可是大學(xué)生??!鐵飯碗!怎么能賣!”
劉蘭的哭聲一滯,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更大聲地狡辯:“你胡說八道!我們是看你一個女孩子,去那么遠(yuǎn)上學(xué)不放心!想讓你在家門口找個工作!”
“哦?”陳嫣挑眉,“是嗎?那這位——”她用刀尖指向一旁尷尬不已的李屠夫,“趙紅霞的舅舅,李屠夫,他為什么會揣著一百五十塊錢,出現(xiàn)在我們家,跟你談我的‘工作’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屠夫身上。李屠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本來就是個殺豬的,嘴笨,哪里是陳嫣的對手。
“我……我路過,進(jìn)來討口水喝!”李屠夫說完,撥開人群就想溜。
“站??!”陳嫣厲喝一聲,“李屠夫,你再走一步,我現(xiàn)在就去派出所報案,告你意圖拐賣婦女!人證物證俱在,你猜警察信你還是信我?”
李屠夫的腳像釘在了地上,冷汗涔涔。八十年代,拐賣可是重罪,是要吃槍子兒的!
陳嫣看著面如死灰的父母和弟弟,看著鴉雀無聲的鄰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但他們想賣掉我的前途,只為給我弟娶媳婦?!?/p>
“他們,是我的家人。但他們想折斷我的翅骨,把我一輩子拴在鍋臺邊,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p>
“今天,我把話放這。這個大學(xué),我上定了!這個家,從今往后,我說了算!”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屋里呆若木雞的三人。
“十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五分鐘了。再不滾,我就把你們的東西,一件一件,全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