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霧，總比別處濃些。沈清和第一次見到趙靈陽時，霧正漫過三清殿的石階，
把檐角的銅鈴浸得濕漉漉的。他那時還是個剛?cè)胄T的小道童，青布道袍洗得發(fā)白，
手里攥著把剛拂過香案的麈尾，站在廊下看山下——十八抬的鎏金轎子正碾過晨露，
轎簾被風(fēng)掀開一角，露出張比殿里玉像還剔透的臉?！澳鞘谴罅旱恼殃柟?，
”身旁的師兄低聲說，“奉旨來青城山祈福，要在觀里住三個月。
”沈清和的指尖在麈尾的絨毛上掐出個印子。他看那轎簾重新落下，
聽著轎夫的腳步漫進霧里，忽然覺得檐角的銅鈴響得慌，叮鈴叮鈴，像要把心尖都撞軟。
他那時還不懂，有些相遇本就是劫。霧會散，人會走，可刻在心上的印子，擦不掉，磨不去，
到最后只會結(jié)成像青城山老松皮那樣的疤，又硬又疼。
一、青燈共夜昭陽公主住的靜院挨著煉丹房。趙靈陽不喜歡觀里的清苦，卻偏要裝得乖巧，
每天清晨跟著觀主誦經(jīng)，午后就溜到煉丹房外的桃樹下坐著，看沈清和搗藥。
他搗的是何首烏，木杵撞在石臼里，篤篤地響。她就托著腮，聲音軟得像霧：“小道士，
你這藥搗來做什么？能讓人長生嗎？”沈清和的耳尖紅了，頭埋得更低：“公主千金之軀，
何須長生藥。這是給山下張阿婆治腰疼的。”“哦，”她應(yīng)了聲，又湊近些，
香風(fēng)拂過他的道袍，“那你會畫符嗎？我聽說你們道士畫的符能驅(qū)邪?！薄奥远?/p>
”“那你給我畫張唄？”她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琉璃，“我宮里總鬧耗子，畫張驅(qū)耗子的符。
”沈清和被她逗笑了，停下木杵看她。她穿一身鵝黃的宮裝，裙擺上繡著纏枝蓮，
在滿院的青灰里，像朵剛綻的花。他喉頭動了動，低聲道：“驅(qū)耗子的符不雅，
我給公主畫張安神的吧?！蹦翘煲估铮谇酂粝履ツ?。黃符紙鋪在案上，他蘸了朱砂，
手腕懸了許久才落下。符畫得極認(rèn)真，一筆一劃都循著心法，
末了還在符尾悄悄描了朵極小的桃花——他見過她裙擺上的花，覺得不如桃花好看。
第二日把符遞過去時，趙靈陽正蹲在桃樹下喂松鼠。她接了符，指尖擦過他的指腹，
暖得像春日的陽。“多謝小道士，”她笑得眉眼彎彎，“我今晚定能睡好?！弊阅且院螅?/p>
她總找些由頭來尋他。有時是“香灰灑了要重篩”，有時是“念珠纏了結(jié)要解”，
最離譜的一次，竟說“院角的石獅子眼睛進了灰”。沈清和明知她是胡鬧，
卻還是耐著性子陪她。他給她講青城山的狐貍?cè)绾瓮惦u，講煉丹時如何控制火候，
講星象運行的規(guī)律——她聽得認(rèn)真，偶爾插句嘴，問些天馬行空的話，他也一一答了。
有次下大雨，她沒帶傘，被困在煉丹房。雨打在瓦上，噼里啪啦響，房里只有一盞油燈，
昏黃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她縮在角落，
抱著膝蓋打哆嗦：“我最怕打雷了?！鄙蚯搴统聊藭海瑥膽牙锩鰝€東西遞給她。
是塊用紅繩系著的玉佩，雕的是只小小的仙鶴，玉質(zhì)不算頂好，卻被摩挲得溫潤。
“這是我入門時師父給的，”他低聲道，“能安神?！彼舆^來，攥在手里，
玉佩的溫意慢慢浸進掌心?！吧蚯搴?，”她忽然叫他的名字，沒叫“小道士”，“你說，
人能不回自己該去的地方嗎？”他愣了下：“公主的家在宮里，自然是要回去的。
”“可宮里不好玩，”她低下頭，聲音悶悶的，“宮里的人都笑我，說我是父皇撿來的，
說我母妃早死了沒人疼。只有在這里，沒人管我是不是公主。
”沈清和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下。他看著她泛紅的眼眶，
忽然沖動地說：“若是公主不想回去，待祈福結(jié)束，我……我可以求師父，讓你留下。
”她猛地抬頭看他，眼睛里閃著光：“真的？你愿意留我？”“嗯?！彼刂攸c頭，
油燈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得像星，“只要公主愿意，我護著你?！蹦翘煊晖：?，
天邊掛了道彩虹。她把那塊仙鶴玉佩系在頸間，藏在衣領(lǐng)里，貼著心口。他看著她的背影，
覺得心里某個角落被填得滿滿的，軟乎乎的，像揣了團剛曬過太陽的棉絮。他開始偷偷攢錢。
把師父給的月例銀存起來，把山下村民謝的糕點換成銅錢，
甚至把自己那把用了三年的麈尾也拿去當(dāng)了——他想，等她留下了，總不能還穿宮裝，
得給她做身像樣的布裙；她愛吃甜的，得給她買些蜜餞；她怕黑，得給她點盞長明燈。
可他沒等到祈福結(jié)束。一個月后，宮里來了圣旨，急召昭陽公主回宮。說是皇帝病重，
要她回去侍疾。她接圣旨時，手一直在抖。沈清和站在遠(yuǎn)處看，見她臉色慘白，
嘴唇咬得發(fā)白，卻還是跪下接了旨。送她下山那天，霧又濃了。她站在轎前，看著他，
眼圈紅得厲害：“沈清和，你等我。”他攥緊了袖中的錢袋，
指尖掐進掌心：“公主……”“你等我，”她打斷他，聲音帶著哭腔，“我回去安頓好，
就來接你。我?guī)汶x開皇宮，我們?nèi)ソ希タ次骱?，去住有桃花的院子。你別忘我，
好不好？”他點頭，喉結(jié)動了動，卻只說出兩個字：“好，等?！彼@進轎子前，
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像根針，輕輕扎在他心上。他站在石階上，看著轎子漫進霧里，
聽著銅鈴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直到再也聽不見。他把攢的錢拿出來，一枚枚數(shù)。
陽光透過霧照下來，錢上的銅綠閃著光，卻照不暖他空蕩蕩的心。師兄拍他的肩：“別等了，
公主是金枝玉葉，怎么會真來山里找你？”他沒說話，只是把錢重新包好，藏進枕下。
他信她。她眼里的光，她攥著玉佩的樣子，她那句“你等我”，都不是假的。
他開始每天在三清殿的最高處等。清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雨天撐著傘，雪天裹著厚衣。
他把那枚她沒帶走的安神符壓在香爐下，每天換一次香灰。他給煉丹房外的桃樹剪枝，
盼著她回來時，能看到滿樹的花。一等，就是三年。二、宮墻碎誓三年里，
青城山的霧濃了又淡，桃樹種了又枯。沈清和不再是小道童了，他成了觀里最年輕的法師，
能獨立主持法事，能畫驅(qū)邪的符，甚至能煉制簡單的丹藥。只是他話更少了，
總愛站在高處望山下，望得久了，眼里的光就淡了。師兄們都勸他：“別等了，
昭陽公主早該忘了你。聽說她去年嫁給了丞相的兒子，風(fēng)光得很?！彼恍拧Ｋ傆X得，
她會來的。她頸間還戴著他給的玉佩，她答應(yīng)過他的。直到那天，
山下傳來消息——大梁皇帝駕崩，昭陽公主的夫君，也就是丞相之子林文彥，擁兵逼宮，
扶持昭陽公主登基，改國號為“昭”，她成了大梁第一位女帝。沈清和正在煉丹房搗藥，
木杵“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沖出煉丹房，往山下跑，跑得道袍都被樹枝劃破了。
他跑到山腳下的驛站，抓住一個剛從京城來的商人：“你說的是真的？昭陽公主……不，
女帝，她真的登基了？”商人被他嚇了一跳，連連點頭：“可不是嘛！
聽說女帝和林丞相之子情比金堅，林公子為了她，連丞相的位置都不要了，就守在她身邊。
現(xiàn)在京城到處都在傳他們的佳話呢！”情比金堅。沈清和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
像被雷劈了。他踉蹌著后退，撞在驛站的柱子上。心口的位置疼得厲害，
像有把鈍刀在慢慢割。他想起三年前她離開時的樣子，想起她那句“你等我”，
想起她藏在衣領(lǐng)里的玉佩——原來都是假的。她不是來接他，她是回去做她的公主，
做她的女帝，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他回到青城山時，整個人都垮了。
他把枕下的錢袋拿出來，一把撒在地上，銅錢滾得滿地都是，像他碎掉的心。
他把香爐下的安神符扯出來，符紙已經(jīng)泛黃，上面的朱砂印模糊了，
他盯著符尾那朵小小的桃花，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沒過多久，宮里來了旨意。
不是召他，是召青城山觀主入京，為新帝祈福。觀主年邁，走不開，便讓沈清和代他去。
他接了旨，平靜得像接了張普通的符紙。師兄勸他：“別去，去了徒增傷心。
”他搖頭：“我得去?！彼萌タ纯此？纯此┥淆埮鄣臉幼?，看看她身邊的男人，
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忘了，青城山有個道士，等了她三年。京城比他想象的更繁華，也更冷。
宮墻高聳，紅得像血，把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隔得死死的。他被引到太極殿時，
趙靈陽正坐在龍椅上，一身玄色的龍袍，頭戴鳳冠，臉上化著濃妝，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模樣。
她身邊站著個錦衣華服的男人，眉眼溫和，正低聲跟她說著什么——想必就是林文彥。
“青城山法師沈清和，參見女帝?！彼蛳?，聲音平靜無波。她沒立刻叫他起來。
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帶著陌生。過了許久，
才聽見她淡淡的聲音：“免禮。法師一路辛苦，先去偏殿歇息吧。”他起身，沒看她，
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殿門口時，聽見林文彥笑著說：“這就是青城山來的法師？看著倒年輕。
”她沒接話，只輕輕“嗯”了一聲。那聲“嗯”，像根冰錐，狠狠扎進沈清和的心里。
他在偏殿住了下來。宮里的日子難熬，處處是規(guī)矩，處處是眼線。他偶爾能在宮道上遇見她，
她乘著鳳輦，前呼后擁，他站在路邊行禮，她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有次他去御花園采煉丹用的露水，撞見她和林文彥在賞花。林文彥摘了朵牡丹，
插在她發(fā)間：“這花配陛下，正好。”她笑了，笑得溫柔：“就你嘴甜。
”沈清和站在假山后，看著那朵牡丹，忽然想起青城山的桃花。
當(dāng)年她蹲在桃樹下喂松鼠的樣子，清晰得像在眼前。他攥緊了手里的藥瓶，
瓶身的棱角硌得手心疼。他開始懷疑，當(dāng)年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假的。她的眼淚，她的承諾，
她攥著玉佩的樣子，或許都只是她一時興起的戲碼。而他，就是那個傻得可憐的看客，
把戲當(dāng)了真。直到那天夜里，他被人引到了密室。引他的是個老太監(jiān)，
是當(dāng)年跟著趙靈陽去青城山的人。老太監(jiān)把他拉進密室，壓低聲音：“沈法師，
您救救陛下吧！”沈清和皺眉：“女帝怎么了？”“陛下是被林文彥逼的！
”老太監(jiān)抹著眼淚，“當(dāng)年先帝駕崩，林丞相手握兵權(quán)，逼陛下嫁給林文彥，
不然就殺了陛下身邊的人。陛下沒辦法，才答應(yīng)的。這兩年，林文彥把持朝政，
把陛下當(dāng)成傀儡，還……還害死了不少忠于陛下的老臣！
”沈清和的心猛地一跳：“你說的是真的？”“老奴哪敢騙您！
”老太監(jiān)從懷里摸出個東西遞給他，“這是陛下讓老奴交給您的?！笔悄菈K仙鶴玉佩。
玉佩上沾著點血跡，紅得刺眼?！氨菹抡f，她沒忘青城山的約定，”老太監(jiān)哽咽著，
“她一直把玉佩帶在身上。前幾日她想偷偷給您傳信，被林文彥發(fā)現(xiàn)了，林文彥搶玉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