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著玻璃,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像極了這一個月來林薇心頭怎么也無法停歇的鈍痛。她蜷在沙發(fā)上,
身上還裹著陳默那件舊的灰色毛衣,仿佛上面還殘留著他實驗室里淡淡的金屬和機油味,
還有一絲他特有的、讓她安心的溫暖??蛇@溫暖,終究是騙人的,一天比一天淡,
一天比一天冷。一個月了。那個被譽為天才物理學家的丈夫,陳默,
為了從失控的貨車前推開他那個久別重逢、恰好偶遇的初戀蘇晴,
把自己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潮濕冰冷的十字路口。追悼會上,人人都說他是英雄,
說他舍己為人,光芒萬丈。蘇晴哭得幾乎暈厥,抓著她手反復說著“對不起”和“謝謝”,
那雙手,冰涼又細膩,曾經被陳默溫柔地握過吧?林薇只覺得那觸碰讓她惡心,
胃里翻江倒海,卻連推開她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麻木地站著,
接受著四面八方的同情和惋惜,心口那個大洞,呼呼地灌著冷風。什么英雄?她只要他活著。
平庸地、渺小地、哪怕窩囊地,只要活著,回到這個他們共同經營的小窩,
笑著喊她一聲“薇薇”。眼淚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一種空洞的疲憊,日復一日地啃噬著她。
她抱著毛衣,像抱著最后一點虛無的念想。直到今天下午,整理他遺物時,
在那個從不讓她輕易進入、堆滿精密儀器和潦草演算紙的地下室角落里,她發(fā)現了一個東西。
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造型極其古怪,泛著冰冷金屬光澤,
像是某種頭盔又連接著無數線路和復雜接口的裝置。旁邊放著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上是他熟悉又潦草的字跡:“致薇薇——如果你發(fā)現這個,或許說明我已經不在。
對不起,還有……請謹慎使用。”信很長,寫得極其艱澀,充滿了她看不懂的物理術語,
但也足夠讓她明白——這個裝置,是他傾注心血秘密研發(fā)的,
能夠探測甚至短暫連接平行世界的接口。根據他的理論,世界在每一個抉擇點都會產生分裂,
衍生出無數種可能。這個裝置,能鎖定特定的“抉擇錨點”,
讓使用者觀測到其他可能性分支里的場景。信的最后一頁,字跡明顯顫抖了許多,
更像他平時隨手寫便條的樣子:“……薇薇,我知道這很瘋狂,也很危險。
但我忍不住想……在那個節(jié)點之外,是否存在另一個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留在了你身邊?
如果你看到這個,而我已離去,或許……你可以替我去看看那些‘可能’?但答應我,
不要沉迷,不要試圖介入……觀測本身就會帶來巨大的心理負荷……看完之后,請銷毀它。
忘掉這一切,好好生活?!焙煤蒙睿繘]有他,她怎么好好生活?此刻,
這個冰冷的頭盔就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幽暗的光澤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像一個誘惑,
又像一個深淵。去看嗎?去看那個不同的“可能”?去看一個陳默沒有選擇做英雄,
而是選擇……選擇她的世界?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
讓她無法呼吸。強烈的渴望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幾乎將她撕裂。
她害怕看到另一個美滿的結局,
那會顯得她此刻的失去更加殘忍可笑;可她更害怕……害怕看到別無二致的結局。最終,
渴望壓倒了恐懼。她顫抖著拿起那頭盔,按照信中最簡易操作說明,
接上了電源和旁邊那臺陳默改造過的超級計算機。屏幕亮起,復雜的參數跳動。
她需要設定那個“抉擇錨點”——毫無疑問,就是一個月前的那個下午,那個十字路口。
時間,坐標,事件關鍵要素……她咬著牙,一個個輸入。當最后回車鍵敲下,
計算機屏幕開始瘋狂滾動數據,發(fā)出低沉的嗡鳴。那頭盔上的指示燈次第亮起,
幽幽的藍光映著她蒼白憔悴的臉。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又像是要踏入天堂,
慢慢將那頭盔戴在了頭上。冰涼的觸感緊貼太陽穴。一瞬間,巨大的嗡鳴聲席卷了她的腦海,
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炸開!劇烈的失重感傳來,仿佛整個靈魂被強行抽離,
扔進了一條由無數流光溢彩組成的湍急河流。無數模糊的畫面、聲音碎片呼嘯而過,
快得抓不住任何細節(jié)。幾秒,或者幾個世紀?她無法判斷。等到那令人暈眩的沖擊稍稍平息,
她發(fā)現自己仿佛懸浮在半空,像一個無形的幽靈,
俯瞰著一個熟悉得讓她心痛的場景——正是那個十字路口!時間仿佛倒流,一切還未發(fā)生。
行人匆匆,車輛穿梭。然后,她看到了他們!年輕的丈夫陳默,
穿著那件她給他買的藍色襯衫,正從街角的書店走出來,
手里還拿著她念叨了好久想看的推理小說。而他斜對面的人行道上,那個叫蘇晴的女人,
正笑著打著電話,一步步走向路口。一切,都和她記憶里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失控的貨車從遠處轟鳴著沖來,刺耳的喇叭聲撕裂空氣。來了!來了!
林薇的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她死死“盯”著下面的陳默。
世界一:貨車撞來。陳默顯然也看到了險情,他臉色一變,幾乎是本能地向前沖了一步。
但就在那一剎那,他似乎猶豫了,目光猛地看向家的方向,眼神里閃過劇烈的掙扎。
他的腳步驟然停頓,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向后縮了一下。就是這一縮,讓他慢了半拍。
蘇晴驚恐地轉頭,看到了沖來的貨車,嚇得僵在原地。另一個離得更近的路人小伙子,
猛地撲了上去,將蘇晴推開。兩人摔作一團,堪堪避過車輪。貨車呼嘯著撞上了路邊的護欄,
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陳默站在原地,手里提著的書袋掉在地上,臉色煞白,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他望著驚魂未定、被路人扶起的蘇晴,眼神復雜無比,有后怕,
有愧疚,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最終,他緩緩轉過身,失魂落魄地撿起書,
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幾乎讓她暈眩的狂喜涌了上來!
他猶豫了!他退縮了!他選擇了自保!他……他活下來了!他要回家了!回他們的家!
這個認知像溫暖的潮水瞬間包裹了她冰冷的靈魂。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恨不得立刻脫離這個狀態(tài),回到現實,去迎接那個或許會因為愧疚而沉默,
但確確實實活著的丈夫!然而,還沒等她從那劇烈的情緒波動中回過神來,
眼前的場景如同水波紋一樣晃動、消散。下一秒,世界二:貨車撞來。陳默沒有任何猶豫,
他像一頭矯健的豹子沖了出去,目標明確——蘇晴!他的動作快得驚人,
猛地將蘇晴推到了安全地帶。然而,他自己卻因為巨大的慣性,腳步一個趔趄,
竟然剛好摔倒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車輪幾乎是擦著他的鞋底碾過!好險!他躺在地上,
大口喘著氣,路人們驚呼著圍上來。蘇晴撲過來,哭喊著檢查他是否受傷。他擺擺手,
自己撐著站起來,除了擦破點皮和滿身灰塵,似乎并無大礙。
他甚至對蘇晴露出了一個安撫的、帶著點后怕的笑容。林薇懸著的心重重落下,
雖然帶著一絲微妙的酸澀——他終究還是沖上去了,為了蘇晴。但只要他活著!
只要他活著就好!一點點擦傷算什么!
她甚至可以原諒他那一刻毫不猶豫選擇奔向另一個女人的身影!沒關系的,陳默,
只要你活著回來。她在心里默念。場景再次切換。世界三:貨車撞來。陳默沖了出去。這次,
他推開了蘇晴,自己卻似乎計算失誤,或者說運氣差了一點,身體被貨車的后視鏡狠狠刮到,
整個人被帶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路人驚呼,圍上去。他昏迷不醒,被緊急送往醫(yī)院。
林薇的心又被提起,跟著“看”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嚴重腦震蕩,左腿骨折,
需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但……沒有生命危險。她會去醫(yī)院照顧他,他會呲牙咧嘴地喊疼,
她會一邊哭一邊罵他逞能,但最終,他會康復,會瘸著腿回家。他們會繼續(xù)生活。能接受!
這完全可以接受!林薇幾乎要吶喊出來。殘疾也好,臥床半年也好,只要命還在!
只要他還能睜開眼睛看她!場景不斷變換。世界四:陳默推開蘇晴,自己扭傷了腳,
一瘸一拐。 世界五:陳默推開蘇晴,自己胳膊脫臼,吊著繃帶。 世界六:陳默推開蘇晴,
兩人都只是輕微擦傷,虛驚一場。 世界七:陳默沖出去慢了點,和蘇晴一起被刮倒,
雙雙輕傷。 世界八:貨車司機最后時刻猛打方向,幾乎沒碰到人,只是嚇傻了所有人。
世界九:陳默似乎預判了危險,提前大聲警示,蘇晴自己跳開了,他甚至沒有直接接觸她。
世界十:……一開始,林薇是懷著一種近乎感恩的心情在“觀看”??窗?,有那么多世界,
他活下來了!雖然大多都受了傷,雖然很多世界里,他第一反應仍然是沖向了蘇晴,
但他活下來了!這不是證明了嗎?證明存在“他活著”的可能性!證明他們的愛情,
并非注定要被這場意外斬斷!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縷微光,支撐著她。她看著不同世界里,
事件發(fā)生后的不同走向。有的世界里,蘇晴對他感激涕零,頻繁探望,
眼神里重新燃起舊日的情愫。陳默大多禮貌而疏離,更多地是守在她林薇身邊。
有的世界里,陳默會因為后怕而緊緊抱住她,一遍遍說“薇薇,我差點以為見不到你了”。
有的世界里,陳默會沉默很久,然后對她說:“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了,
就沖上去了……但我后悔了,后悔差點丟下你。” 甚至有一個世界,陳默完好無損,
卻因為輿論壓力(有人拍下視頻指責他推人的動作太粗暴差點害了蘇晴)而郁郁寡歡,
是她一直開導他。這些都好!這些都沒關系!無論后續(xù)有多少麻煩,只要主體是“他活著”,
她都能接受!她甚至開始貪婪地期待,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世界:陳默根本沒有沖出去?或者,
那天他根本沒走那條路?或者,蘇晴根本沒有出現在那里?裝置似乎能捕捉她的思維焦點。
場景開始更快地切換,鎖定那些“可能性”更高的分支。然而,不知道從第幾個世界開始,
林薇嘴角那一絲無意識揚起的、慶幸的弧度,慢慢僵住了。她發(fā)現,
無論前期有多少細微的差異——他出門的時間早晚一秒,他走路的速度快慢一點,
蘇晴打電話的時間長短,司機的反應速度……無論過程如何驚險萬分,差之毫厘,
無論結果是輕傷、重傷還是僥幸無恙——在那一刻,在看到危險降臨的那一刻,
陳默的身體反應,他最初的那個沖動,幾乎……不,是毫無例外地,都是沖向蘇晴!
他的選擇,從最初的那一瞬,就指向了那個女人。猶豫的時間或有長短,
沖刺的速度或有快慢,導致的結果或天差地別。但那個方向,從來沒有改變過。
就像指南針永遠指向北極。就像飛蛾注定撲向火焰。他生命中最本能的反應,在生死一瞬,
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的初戀。林薇開始發(fā)抖。那股曾經支撐著她的微光,正在一點點熄滅,
只剩下冰冷的現實,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心臟。她看著那些世界里,
活下來的陳默。有的會對她溫柔體貼,仿佛劫后余生更懂珍惜。 有的會偶爾走神,
像在回憶那一刻的驚心動魄。 有的會對蘇晴抱有淡淡的愧疚,保持著偶爾的聯系。
有的則徹底切斷與蘇晴的往來,絕口不提那天的事??伤?,知道那最初的選擇是什么。
她成了一個抱著骯臟秘密的窺視者,眼睜睜看著那些“幸?!钡募傧?,每一個微笑,
每一次擁抱,背后都烙印著那個她無法忽視的、冰冷的事實。她甚至開始病態(tài)地尋找,
尋找一個例外。一個就好!一個陳默在那一刻,選擇停住腳步,
或者選擇撲向她林薇(雖然她并不在現場),或者選擇任何其他方向……只要不是蘇晴!
她瘋狂地催動裝置,一個個世界看過去。編號從幾十到幾百。景象越來越快,
幾乎連成一片令人暈眩的流光。不同版本的陳默,不同版本的結局,走馬燈般在她眼前上演。
幸福的,平淡的,坎坷的……但核心無一改變。她的心跳一次次被提起,
又一次次被更重地砸回谷底。沒有。沒有例外。第301個世界:他推開蘇晴,
自己重傷癱瘓。 第422個世界:他推開蘇晴,自己輕微擦傷。
第555個世界:他推開蘇晴,兩人一起摔倒,無恙。 第678個世界:他推開蘇晴,
自己擦破手臂。 第789個世界:……數字無情地攀升。她的希望,從熾熱到溫熱,
到冰涼,到最后,徹底凝固成一塊堅硬的、帶著棱角的冰,硌在她的五臟六腑里,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尖銳的痛楚。她為什么要看這個?她為什么要知道這些?不知道,
她還可以抱著回憶度過余生,還可以騙自己說,那是意外,是英雄主義,是無奈之舉。
或許在另一個可能里,他會選擇她??涩F在,這999個世界,999次冷酷的演示,
像999把錘子,將她所有的自欺欺人砸得粉碎!將她對愛情的所有信仰砸得灰飛煙滅!
原來,沒有另一種可能。原來,在所有的世界里,在無窮的概率分支中,他的選擇,
從來都不是她。她不是他的首選,甚至不是次選。她是那個永遠被留在安全地帶,
永遠被確?!盁o恙”,然后被他犧牲掉之后,或許會得到一點愧疚和補償的……選項Z。
巨大的荒謬感和絕望感攫住了她。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那些他們共度的甜蜜時光,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那些他熬夜為她準備生日驚喜的專注側臉,
那些他把她冰涼雙腳捂在懷里時嘟囔的“麻煩精”……難道都是假的嗎?
難道都比不上那一刻,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本能反應嗎?“為什么……”她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澀的、火辣辣的痛。
她看著第999個世界:場景依舊。貨車。驚慌的人群。陳默義無反顧沖出去的背影,
決絕得沒有一絲回頭的意思。甚至在這個世界里,他推開的動作格外用力,
仿佛用盡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去保護那個女人。然后,他被撞飛。身體像斷線的風箏,
劃過一道殘酷的弧線,重重落地。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刺目的紅。和她的世界,
一模一樣?!昂恰呛恰绷洲甭牭阶约汉韲道锇l(fā)出古怪的聲音,像是哭,又像是笑。
999次觀測。999次證明。她緩緩摘下了那頭盔。冰冷的觸感離開皮膚,
帶來一陣虛脫般的寒意。計算機屏幕上的數據漸漸隱去,最后恢復待機狀態(tài),一片漆黑,
映出她蒼白、麻木、如同鬼魅的臉。窗外,雨還在下,滴滴答答,敲打在心上,
像是永無止境的哀樂。她環(huán)顧著這個家。每一處都有他的痕跡。書架上的書,墻上的合影,
他常用的咖啡杯,他忘記收好的鋼筆……曾經那么溫暖的一切,此刻卻像無數根冰冷的針,
刺穿著她的神經。她拿起沙發(fā)上那件灰色毛衣,緊緊抱在懷里,把臉深深埋進去,
用力地、貪婪地呼吸。沒有味道了。什么都沒有了。連那點自欺欺人的假象,都沒有了。
只剩下冰冷的,屬于死亡的,屬于背叛的,屬于無窮無盡失望的空洞。
“陳默……”她低聲喚道,聲音輕得像嘆息,破碎在雨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