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六月的漢東,暑氣初蒸,蟬鳴聒噪,空氣粘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漿。漢東政法大學的操場上,黑壓壓擠滿了身著廉價滌綸學士袍的畢業(yè)生,汗味混雜著塑膠跑道被烈日灼烤后散發(fā)的微焦氣息,彌漫在燥熱的風里。
李正站在人群中,身上那套租來的灰色西裝后背已被汗水洇出一塊深色印記。臺上,校領導抑揚頓挫的勉勵之聲,在灼熱的氣浪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和蒸騰的熱浪,落在遠處操場盡頭那片稀疏的楊樹林上。
終于,碩士畢業(yè)了。李正心中默念,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感,混雜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洞悉時代洪流即將奔涌而來的隱秘期待,在胸腔里緩緩流淌。這一天,他等了很多年。自從那個懵懂的靈魂,帶著后世牛馬社畜的記憶,猝不及防地跌入這個同樣名為李正的農(nóng)村少年軀體,本身他還想著自己后世知識投機取巧的慢慢發(fā)財,結果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將所有的血汗和期望都砸在他身上,勒緊褲腰帶供他一路讀到高中。他別無選擇,只能拼命地讀,像抓住救命稻草。
考上漢東政法大學本科時,家里連路費都湊不齊。被逼無奈,李正嘗試著拾起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模仿當下流行的風格,偷偷寫些小說,往省城的雜志社投稿。最初的石沉大海幾乎磨滅希望,直到一篇反映農(nóng)村青年奮斗的中篇意外被錄用,拿到第一筆五十塊的稿費時,他攥著匯款單的手都在抖??恐@筆“意外之財”和后續(xù)斷斷續(xù)續(xù)的稿費,他才算真正在省城站穩(wěn)了腳跟,開始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上完大學。
之后李正咬牙考上了本校的經(jīng)濟學碩士。這份學歷,在1990年,就是一塊分量十足的金字招牌。 漢東省政府政策研究室科員,起點就是享受副科級待遇。按部就班,踏實肯干,一兩年內(nèi)落實副科實職幾乎是板上釘釘。這對一個毫無根基的農(nóng)村娃來說,已是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想到這里李正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前世作為牛馬,他太清楚資本的殘酷和權力的任性。尤其是在他踏入這所大學,聽到政法系主任高育良這個名字,又在迎新會上看到那個意氣風發(fā)、英俊挺拔的學生會主席祁同偉時,他整個人都懵了。人民的名義!那些前世在屏幕上看到的、關于權力傾軋、人性沉淪的冰冷故事,瞬間有了真實的血肉和觸感。那一刻,他果斷掐滅了原本打算畢業(yè)后就投身商海、趁著改革東風大干一場的念頭。在一個權力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方經(jīng)商,無異于在懸崖邊上裸奔。 他果斷放棄了報考高育良門下的熱門法學碩士,轉而選擇了自己前世積累加上今世鉆研、頗有心得在政法大學,有些冷門方向,經(jīng)濟學。他要讓自己掌握一門實實在在的、能創(chuàng)造價值、也能被權力需要的技能。政策研究室,就是他精心挑選的起點,一個看似清貧卻能窺見大局、積蓄力量的支點。
典禮結束,人潮像開閘的洪水般散開,喧鬧聲浪撞擊著耳膜。李正抬手抹了把額角滑落的汗珠,目光銳利地在攢動的人頭中搜尋。很快,他鎖定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祁同偉。他獨自站在一棵老槐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陽光的碎片落在他鐵青的臉上,卻無法驅散那份凝固的寒意。他手里緊緊捏著一張紙,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周遭的喧囂與熱鬧,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
同偉。李正撥開人群擠過去,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
對于祁同偉李正也是不打算搭理的,但是祁同偉不知道從哪里知道自己和他的身世一樣,都是農(nóng)村來的孩子,主動過來結交,要知道這個時代大部分農(nóng)村娃基本上都是上中專,上中專出來后包分配,早日賺錢,這時候還是很受歡迎的。李正覺得雖然祁同偉未來結局不好,但是人家好歹是最后是省公安廳廳長,自己未來啥樣子還不知道呢,結果祁同偉鍥而不舍,兩人就這樣成為了朋友。
祁同偉猛地抬頭,眼神如淬火的刀鋒般銳利,待看清是李正,那繃緊的線條才稍稍緩和,但眼底的陰霾和臉上的鐵青絲毫未褪。他沒說話,只是將手中那張被汗水浸得微皺的紙遞了過來,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
派遣單。冰冷的油墨清晰地印著:巖臺鄉(xiāng)司法所。
李正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冰窖。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親眼看到這如同流放判決書般的白紙黑字,一股刺骨的寒意還是瞬間攫住了他。巖臺鄉(xiāng),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點,漢東最偏遠的角落,傳說中三人編制、一年到頭也辦不了幾個正經(jīng)案子的地方。
走,找個地方。李正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用力拍了拍祁同偉緊繃如石的胳膊。
兩人沉默地穿過喧囂的送別人群,像兩尾逆流而上的魚,最終來到操場最偏僻角落的水泥看臺。臺階被烈日曬得滾燙,隔著薄薄的褲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熱。坐下時,祁同偉依舊死死捏著那張派遣單,仿佛要將它揉碎。
李正看著好友指節(jié)處泛出的青白,深吸了一口燥熱而凝滯的空氣,開門見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懇切:同偉,聽我一句勸。別去巖臺。現(xiàn)在,立刻,申請去京城讀博!費用,我先給你墊上!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祁同偉,語速加快,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急迫。
漢東這潭水太渾太深了。梁家、高老師,他們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動全身。離開這里,海闊天空。以你的本事和能力,京城才是你施展的舞臺。何必非要在眼前這泥潭里,跟他們死磕。
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祁同偉猛地轉過頭,那雙平素明亮銳利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李正,里面翻涌著屈辱的火焰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固執(zhí)。
正子!祁同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刺痛自尊的激烈,你的情,我祁同偉記一輩子。但借錢讀書。他嘴角扯出一個帶著濃濃自嘲和倔強的冷笑,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呵。我祁同偉,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
他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高老師!沒有高老師的知遇之恩,提攜栽培,我祁同偉一個山溝里爬出來的窮小子,能有今天,能站在這里。現(xiàn)在梁家仗勢欺人,給我使絆子,我就這么夾著尾巴跑了,這是背叛。是對師恩的背叛!我祁同偉做不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