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山脊時,車子終于駛進青石村的范圍。車輪碾過凹凸的土路,
顛簸得像在翻檢一段被遺忘的舊時光。蘇晚降下車窗,
潮濕的風(fēng)裹著陳年舊木頭與艾草的氣息涌進來,帶著山間特有的陰涼,
吹得她手腕上的銀鐲泛起一層薄涼的水汽。那銀鐲是姐姐蘇月走前留的,
說是攢了三個月工錢買的,鐲身刻著歪歪扭扭的“晚”字,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
五年前姐姐“遠嫁”那天,也是這樣的傍晚,村口老槐樹下,姐姐塞給她這個鐲子,
說“到了新家就給你寫信”??尚艣]等來,電話也斷了,母親只說姐姐在外地過得好,
不愿被打擾?!熬碜诶锾岬?,村里老一輩說‘紅影’穿的是舊式嫁衣。
”副駕駛座的林硯秋忽然開口,他正對著手機里的照片蹙眉,那是村民偷偷拍下的模糊紅影,
“斜襟盤扣,袖口繡著纏枝紋,是三十年前山里姑娘出嫁的樣式。
這種嫁衣講究‘父母之命’,一針一線都由家里長輩盯著繡,姑娘自己做不得主。
”蘇晚順著他的話看向窗外,車燈光柱里,零星的土坯房蜷縮在山坳里,
門窗大多糊著舊報紙,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路邊的石磨上積著厚塵,墻角堆著沒燒完的秸稈,
處處透著被時光遺忘的滯澀。她忽然想起奶奶說過,以前山里窮,
姑娘家的名字都上不了族譜,更別說婚事。彩禮是給弟弟蓋房娶親的“本錢”,
嫁誰、何時嫁,從來由不得自己點頭?!敖佑|過紅影的村民說,夜里總聽見哼唱聲。
”林硯秋翻到下一頁筆錄,聲音輕得像怕驚起塵埃,“調(diào)子很老,像是‘送郎調(diào)’的變體。
老一輩人說,以前姑娘出嫁前都要學(xué)這曲子,明明心里不情愿,
也要對著媒人哭著唱‘愿隨君去’,這是規(guī)矩,是‘命’?!碧K晚的心莫名一緊。
她小時候聽姐姐哼過類似的調(diào)子,那是姐姐在紡織廠打工時,從同宿舍的老阿姨那學(xué)的。
姐姐說,調(diào)子唱的是姑娘舍不得爹娘,又盼著日子能過好的心思,可唱著唱著就變了味,
像在數(shù)自己剩下的日子。那時她不懂,只覺得調(diào)子凄惶,讓人心頭發(fā)悶。車子駛近村口,
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鋪得很長,枝椏間似乎掛著什么紅色的東西,風(fēng)一吹就輕輕搖晃,
像誰懸在半空的衣袖。林硯秋忽然按住她的手臂:“別開窗,陰氣太重。
”他從包里拿出羅盤,指針正劇烈地打轉(zhuǎn),邊緣幾乎要擦出火星,“這怨氣里裹著股狠勁,
卻又帶著牽絆,像是被什么東西捆著,走不了,也放不下。
”蘇晚的目光落在槐樹下的泥土上,那里散落著幾片暗紅色的布料碎片,
邊緣繡著半朵沒完工的牡丹。針法很特別,是姐姐最擅長的“盤金繡”,金絲裹著紅線,
層層疊疊,像要把所有力氣都繡進去。當(dāng)年姐姐在燈下繡帕子,指尖被針扎出紅點,
她總說:“繡得密些,日子才能縫得牢些?!笨山憬愕娜兆?,終究是斷了線。
“以前村里是不是常有早夭的年輕人?”蘇晚忽然問,聲音有些發(fā)顫。
她想起民俗課上老師講過,某些偏遠山村有“配骨親”的舊例,
家里為了給早逝的兒子“續(xù)香火”,會尋個活姑娘來“配親”,說是喜事,
實則把人往絕路上推。姑娘家的死活沒人問,只看彩禮夠不夠給家里的男丁鋪路。
林硯秋點頭,指尖在卷宗上劃出一行字:“十年前村里首富家的兒子意外去世,
當(dāng)時辦了場很隆重的‘喜事’,聽說給女方家里送了足足二十萬彩禮。
之后就常有村民說夜里看到紅衣女子在墳地徘徊,起初以為是眼花,
直到這三個月鬧得越來越兇?!憋L(fēng)從槐樹葉間穿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像極了有人在低聲哭泣,哭一陣又停了,像是怕被人聽見。蘇晚握緊手腕上的銀鐲,
冰涼的觸感讓她忽然想起姐姐走的那天,眼眶紅紅的,卻笑著說:“晚晚要好好讀書,
以后走出大山,別像姐姐這樣,一輩子被困在這兒。”那時她不懂姐姐眼里的絕望,
如今站在這荒村的夜色里,
才隱約嘗到一絲被時代和命運困住的無奈——就像這槐樹下的紅影,
或許也曾是個在燈下繡牡丹的姑娘,也曾盼著“日子縫得牢些”,
卻被一張無形的“詭令”捆在了這深山里,連哭都只能藏在風(fēng)聲里,
連恨都找不到確切的方向。林硯秋忽然輕“咦”一聲,
指著卷宗上的一行批注:“當(dāng)年經(jīng)手那場‘喜事’的媒人,三年前瘋了,
臨終前總說‘紅嫁衣里有血’‘她在找沒繡完的花’?!碧K晚的心猛地一沉,
手腕上的銀鐲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她低頭看去,鐲身的“晚”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像姐姐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什么都沒說。車子在村委會院子里停穩(wěn)時,
月光恰好被云層遮了大半。林硯秋剛拉開車門,就見廊下竄出個黑影,
手里攥著的手電筒光柱晃得人睜不開眼?!笆浅抢飦淼恼{(diào)查員吧?”黑影的聲音發(fā)顫,
聽著是個老人。等光柱穩(wěn)住,才看清是個穿藍布褂子的老漢,臉上溝壑里積著風(fēng)霜,
手里還捏著串佛珠,轉(zhuǎn)得飛快?!拔覀兪翘K晚和林硯秋?!碧K晚亮了證件,
注意到老漢袖口磨出了毛邊,鞋面上沾著新鮮的泥土,像是剛從田里趕回來。
“我是村支書老周?!崩蠞h搓著手,引他們往辦公室走,“可算把你們盼來了!
這三個月村里沒安生過,家家戶戶天一黑就插門,孩子夜里哭都不敢哄大聲。
”辦公室里飄著股霉味,墻角堆著半人高的舊賬本。老周擰開昏黃的燈泡,
光線勉強照亮墻上褪色的標語。他給兩人倒了熱水,
杯底沉著層水垢:“那紅影就纏上了七戶人家,巧的是,這七戶當(dāng)年都沾過李家的光。
”“李家?”林硯秋追問。“就是十年前辦‘喜事’的那家?!崩现軌旱吐曇簦?/p>
佛珠轉(zhuǎn)得更快了,“老李家獨苗沒了,按老規(guī)矩尋了門‘骨親’,給了女方家一大筆錢。
當(dāng)時村里不少人去幫忙了,這七戶要么是抬過嫁妝,要么是搭過喜棚。
”蘇晚握著水杯的手指收緊,杯壁的溫?zé)釗醪蛔≈讣獾臎觥K肫鹉棠陶f過,舊時候辦冥婚,
女方家收了彩禮,就要把姑娘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和男方的骨灰一起埋進墳里,
美其名曰“結(jié)發(fā)同穴”,實則是把活人當(dāng)成了祭品?!澳枪媚铩悄膬喝耍?/p>
”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老周愣了下,眼神飄向窗外的黑暗:“好像是山外不遠的村子,
具體記不清了。那時候我還不是支書,只聽說姑娘家窮,弟弟要蓋房娶媳婦,才應(yīng)下這門親。
”他頓了頓,喉結(jié)動了動,“辦喜事那天挺邪門,明明是大晴天,
送‘嫁妝’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fēng),紅蓋頭被吹掉了,有人說看見姑娘臉色白得像紙,
眼里全是淚。”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姐姐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風(fēng),
吹得她站不穩(wěn),姐姐替她攏了攏頭發(fā),說“到了新家就不哭了”。她當(dāng)時以為姐姐是舍不得,
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不是舍不得,是絕望?!昂髞砟??”林硯秋問?!皼]后來了?!崩现軗u頭,
“按規(guī)矩,‘嫁’過去的姑娘要在墳前守三天,之后就……就該回娘家了?
可沒人見過她回來。她娘說她跟著遠房親戚去外地打工了,再沒了音訊?!彼麌@了口氣,
“山里窮,姑娘家的命賤,丟了、跑了,都不算稀奇事。”“命賤”兩個字像針,
扎得蘇晚耳膜發(fā)疼。她想起姐姐輟學(xué)那年,才十六歲,拿著錄取通知書哭了半宿,
最后把通知書鎖進木箱,說“弟弟要上學(xué),我去打工掙錢”。母親當(dāng)時摸著弟弟的頭笑,
說“還是月兒懂事”。原來在家人眼里,姐姐的前途,從來都不如弟弟的學(xué)費重要。
夜里十一點,老周領(lǐng)著他們?nèi)ダ匣睒湎驴辈?。月光從云縫里漏出來,
照得樹干上的裂痕像一張張嘴。林硯秋打開羅盤,指針瘋狂轉(zhuǎn)動,邊緣的銅圈都磨出了細響。
“怨氣源頭就在這附近?!彼紫律恚檬蛛娡舱障驑涓?,“這里的土被動過。
”蘇晚湊近看去,果然有片泥土顏色偏深,還殘留著模糊的腳印,像是有人反復(fù)在這兒徘徊。
她忽然注意到樹根縫隙里卡著個東西,伸手摳出來一看,是枚銹跡斑斑的頂針,
邊緣還纏著幾縷紅線。這頂針她認得。姐姐以前繡東西總戴著,說是工廠里一個阿姨送的,
上面刻著個小小的“月”字。她顫抖著翻轉(zhuǎn)頂針,內(nèi)側(cè)果然有個歪歪扭扭的“月”,
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風(fēng)又起了,老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語。蘇晚猛地抬頭,
只見遠處墳地方向,一道紅影一閃而過,衣袂翻飛間,似乎有銀光亮了一下,
像極了她手腕上的銀鐲?!八谀莾?!”老周嚇得往后縮。林硯秋迅速掏出符紙,
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別靠近!它在傳遞信息?!奔t影停在不遠處的墳頭,沒有靠近,
也沒有離開。蘇晚盯著那道影子,
忽然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形和記憶中姐姐的輪廓漸漸重合——一樣的身量,
一樣走路時微微偏頭的習(xí)慣,連風(fēng)吹起衣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一個荒謬又可怕的念頭鉆進腦海,讓她渾身發(fā)冷。不可能,她對自己說。姐姐只是去打工了,
母親說過的??赡琼斸槨⒛谴汤C、那哼唱的調(diào)子,
還有老周說的“弟弟蓋房”“外地打工”……所有碎片拼湊在一起,
指向一個她不敢想的真相。紅影忽然轉(zhuǎn)向她的方向,雖然看不清臉,蘇晚卻莫名覺得,
有雙眼睛在看著她,帶著無盡的委屈和……心疼。林硯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低聲道:“它沒有惡意,至少對你沒有?!碧K晚攥緊手里的頂針,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五年前那個傍晚,姐姐把銀鐲戴在她手腕上,說“以后姐姐不在,就讓它陪著你”。
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是離別絮語,現(xiàn)在才明白,那或許是姐姐能說出口的,最后的告別。夜風(fēng)里,
隱約又傳來那支凄惶的調(diào)子,比之前清晰了些,像是在唱:“紅線斷,嫁衣寒,妹妹莫回頭,
姐姐護你走……”西廂房的霉味里混著淡淡的土腥氣,
蘇晚捏著那片暗紅布料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布料邊緣的金線繡得極密,
針腳里還嵌著些細小的泥土,像是從墳里帶出來的。她忽然想起奶奶說過,
冥婚的“嫁妝”里,總會塞一塊新娘親手繡的布料,說是“結(jié)魂引”,
要跟著男方的骨灰一起下葬。“這刺繡手法很特別?!绷殖幥餃愡^來看,指尖輕輕拂過金線,
“是‘盤金繡’,費工費時,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會了。一般人家嫁女兒都舍不得這么繡,
除非……是準備給死人的‘嫁衣’?!弊詈髱讉€字像冰錐刺進蘇晚心里。
她想起姐姐的針線笸籮里,總放著幾縷金線,姐姐說“攢著繡件體面的東西”。
當(dāng)時她以為是姐姐想給自己做嫁妝,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是被逼著繡的冥婚嫁衣。
老周在院子里清理雜草,忽然“哎呀”一聲,從草里拖出個破舊的紅漆木箱。
箱子鎖扣已經(jīng)銹死,側(cè)面裂了道縫,里面露出些褪色的紅布。“這是當(dāng)年送‘嫁妝’的箱子!
”他指著箱子上的紅漆,“我記得這花紋,當(dāng)時我還幫著抬過呢?!绷殖幥镉霉ぞ咔碎_銹鎖,
箱子里鋪著的紅布已經(jīng)發(fā)霉,上面堆著些假的金銀首飾、繡著“囍”字的被褥,
最底下壓著件沒繡完的嫁衣。嫁衣的領(lǐng)口繡著半只鳳凰,翅膀的金線剛繡到一半,
針還別在布上,針尖沾著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
蘇晚的目光落在嫁衣的袖口上——那里有塊補丁大小的痕跡,針腳比別處密了三倍,
明顯是后來補繡上去的。她忽然想起姐姐手腕上的燙傷疤,姐姐總說“穿短袖不好看”,
繡東西時總愛把袖口繡得特別厚?!斑@針腳……”她聲音發(fā)顫,
“和我昨天撿到的頂針上的手法一模一樣?!绷殖幥锬闷鸺抟伦屑毑榭?,
在衣角發(fā)現(xiàn)了個模糊的針孔印記,像是用針扎出來的字,只留下淺淺的輪廓,看不真切。
“她在這上面留了東西。”他指著印記,“怨氣太重,字跡被侵蝕了,
需要用特殊的法子顯出來?!边@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
氣喘吁吁地說張木匠的手又開始流膿,還胡話連篇,喊著“鳳凰沒繡完”“紅線勒脖子”。
老周臉色一變:“這是被纏上了!張木匠當(dāng)年負責(zé)給嫁衣繃架子,針腳歪了都是他指出來的!
”三人趕到張木匠家時,他正躺在炕上抽搐,手腕上的傷口紅腫流膿,
膿水順著指縫滴在地上,在青磚上暈開暗紅色的痕跡。他雙眼圓睜,死死盯著房梁,
……我只是按李家的意思說的……那鳳凰該朝左……你偏要朝右……”蘇晚的心臟猛地一縮。
姐姐繡東西時總愛跟人反著來,別人說花該朝上,她偏要朝下,說“這樣才新鮮”。
當(dāng)年她還笑姐姐倔,現(xiàn)在想來,那點微不足道的倔強,
或許是姐姐在絕境里唯一能守住的東西。林硯秋拿出桃木符貼在張木匠額頭,
又燒了些艾草在屋里熏,他的抽搐漸漸停了,
但嘴里還在嘟囔:“紅蓋頭掉了……你哭了……他們說你不吉利……”“紅蓋頭掉了怎么了?
”蘇晚追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老規(guī)矩說……蓋頭掉了就是不愿嫁……”張木匠迷迷糊糊地說,“老李頭當(dāng)時就發(fā)了火,
說要不給你活路……后來……后來就聽見墳地那邊有哭聲……”話沒說完,他就昏了過去。
離開張木匠家時,天已經(jīng)擦黑。老周說要回去給張木匠煎藥,
蘇晚和林硯秋則往墳地方向走——林硯秋說,張木匠提到了墳地,
紅影今晚可能會在那里現(xiàn)身。走到山坡下的岔路口,蘇晚忽然看到路邊的石頭上放著個東西,
是枚銀簪,簪頭雕著半朵牡丹,和姐姐當(dāng)年戴過的那支一模一樣。她彎腰去撿,
指尖剛碰到簪子,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響?;仡^一看,
一道紅影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月光勾勒出她的輪廓,手里似乎捧著什么東西。
蘇晚的呼吸頓住了,那身影捧著東西的姿態(tài),像極了姐姐當(dāng)年把攢了半年的錢遞給她,
讓她交學(xué)費時的模樣?!皠e過去!”林硯秋拉住她,羅盤的指針已經(jīng)瘋狂旋轉(zhuǎn),
“她的怨氣在增強,但沒有攻擊性,像是在……等我們看一樣?xùn)|西。”紅影緩緩抬起手,
月光落在她掌心——那是塊繡了一半的手帕,上面繡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左邊是“月”,
右邊只繡了個“晚”字的偏旁,針腳亂得像是在發(fā)抖。蘇晚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那是姐姐當(dāng)年答應(yīng)給她繡的手帕,說要把姐妹倆的名字繡在一起,
她走的那天還說“等我回來就繡完”。紅影捧著帕子,在月光下靜靜地站了片刻,
然后身影漸漸淡去,帕子飄落在地上。蘇晚沖過去撿起帕子,布料粗糙,
上面還沾著些潮濕的泥土,針腳里卡著幾根干枯的草屑,像是從墳里帶出來的。
“她在告訴我們,她沒繡完?!绷殖幥镒叩剿磉?,聲音低沉,“這手帕是她的執(zhí)念,
也是線索?!碧K晚攥著帕子,淚水打濕了布料。她終于明白,
為什么紅影總在繡品上留下痕跡,
為什么怨氣里帶著那么深的不甘——一個被當(dāng)成祭品埋葬的姑娘,
連最后一點念想都沒能完成,連名字都沒能被好好記住。她不知道這姑娘是誰,
卻莫名地心疼她的遭遇。就像心疼當(dāng)年被迫輟學(xué)的姐姐,心疼那些在舊時光里,
被當(dāng)成“物件”交易的女孩們。夜風(fēng)掠過墳地的松柏,帶著嗚咽般的聲響。
蘇晚望著紅影消失的方向,在心里輕輕問:你是誰?是誰把你丟在這里的?沒有人回答,
只有那半塊繡著名字的手帕,在她掌心微微發(fā)涼?;氐酱逦瘯r,老周正蹲在院子里煎藥,
藥味混著艾草的氣息飄得很遠。見他們回來,他連忙起身:“張木匠醒了,就是還說胡話,
總喊‘月丫頭別找我’。”“月丫頭?”蘇晚心頭一動,攥緊了手里的半塊帕子。
“聽他胡吣呢?!崩现軘[擺手,“以前村里姑娘多叫‘丫頭’,哪知道他喊的是誰。
”他指了指屋里,“我把張木匠挪到這兒了,你們要問啥趁他醒著。
”張木匠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臉色蠟黃,手腕上的傷口纏著厚厚的紗布,滲出血跡。
見蘇晚和林硯秋進來,他突然激動起來,
“別找我……我沒逼你……是老李頭給的錢……你弟弟要娶媳婦……”“我們不是來逼你的。
”林硯秋聲音平穩(wěn),“你說說‘月丫頭’是誰?她怎么了?”張木匠渾濁的眼睛動了動,
你鎖在墳前的棚子里……我聽見你哭了……哭到后半夜就沒聲了……”他忽然抓住蘇晚的手,
力氣大得嚇人,
“那鳳凰該朝右繡……你說得對……是他們錯了……”蘇晚的手被他攥得生疼,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張木匠說的“月丫頭”,
會不會就是帕子上繡著“月”字的姑娘?她因為繡錯了鳳凰方向被責(zé)罵,
被鎖在墳前的棚子里,最后……沒了聲息?!八髞碓趺礃恿??”蘇晚追問。
張木匠卻突然松開手,眼神渙散,
語:“紅繩勒脖子……嫁衣好沉……泥土蓋不住哭聲……”林硯秋給張木匠喂了安神的符水,
他才漸漸安靜下來,昏昏沉沉地睡去。“看來當(dāng)年的事不簡單。”林硯秋走到院子里,
眉頭緊鎖,“老李頭肯定沒說實話,這姑娘不是‘回娘家’,也不是‘去打工’,
而是死在了墳前?!彼聪蛱K晚手里的帕子,“這上面的字跡,你有沒有覺得眼熟?
”蘇晚展開帕子,月光落在“月”字上,那歪歪扭扭的筆畫,
和姐姐給她寫的信里的字跡幾乎一模一樣。姐姐小時候沒好好上學(xué),
寫字總愛把“月”字的豎鉤寫得特別長,像根針?!坝悬c像我認識的人寫的。
”蘇晚避開了林硯秋的目光,不敢說實話。她怕這最后一點念想也被打碎,
怕確認這帕子真的是姐姐繡的。第二天,兩人決定去城里找老李頭。老周說老李頭住閨女家,
在城郊的回遷房里,自從五年前搬過去,就再沒回過青石村。找到老李頭家時,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是老李頭的閨女李娟。聽說他們是來查當(dāng)年的事,
李娟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都過去十年了,還提那事干啥?我爹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折騰。
”“我們只想問幾個問題,關(guān)于當(dāng)年和你弟弟配冥婚的姑娘?!绷殖幥锪脸鲎C件。
李娟猶豫了半天,還是讓他們進了屋。老李頭坐在輪椅上,頭發(fā)全白了,眼神呆滯,
嘴里不停地流口水。李娟說他三年前得了腦梗,就成了這副樣子,誰也不認得了。
“他啥都記不清了?!崩罹杲o他們倒了水,“當(dāng)年要不是我媽以死相逼,
我爹也不會辦那糊涂事。我弟弟剛沒那會兒,我爹天天抱著骨灰盒哭,
說不能讓兒子做光棍鬼……”“那姑娘家是哪里的?后來你們有聯(lián)系嗎?”蘇晚問。
李娟搖搖頭:“只知道是山外蘇家村的,具體叫啥名忘了。辦完冥婚后,我媽去過一次她家,
想給點錢讓她們好好待那姑娘,結(jié)果人家說姑娘跟著遠房親戚去南方了,
之后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她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怪可憐的,那么年輕的姑娘……”蘇家村。
這三個字像驚雷在蘇晚耳邊炸響。她老家就是山外的蘇家村,姐姐的名字叫蘇月,
村里人都喊她“月丫頭”。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匯聚成一張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
頭”、會盤金繡、身體不好常年喝藥、有個要蓋房娶媳婦的弟弟……每一條都和姐姐對上了。
蘇晚的手指冰涼,幾乎握不住那半塊帕子。她看著窗外陌生的樓房,
忽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找了五年的姐姐,原來一直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存在著。
母親說的“遠嫁”,是嫁給一個死人;母親說的“過得好”,是被鎖在墳前活活餓死、凍死,
最后化作怨氣不散的紅影。“你怎么了?”林硯秋注意到她臉色不對,扶住她的胳膊。
“我沒事?!碧K晚搖搖頭,強忍著眼淚,“只是突然有點不舒服?!彼荒茉谶@里失態(tài),
她要查清楚,要知道姐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離開老李頭家,蘇晚站在小區(qū)的花壇邊,
看著手里的帕子,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帕子上的“月”字被淚水打濕,
暈開淡淡的墨跡,像姐姐無聲的哭泣?!疤K家村離這兒不遠,我們?nèi)タ纯础?/p>
”林硯秋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慰。蘇家村比青石村繁華些,
水泥路通到家門口,蓋起了不少二層小樓。打聽蘇月家時,
村民都指著村東頭的一座新樓說:“那就是蘇家,兒子前年娶了媳婦,蓋了新房,
全靠他姐在外面掙大錢。”蘇晚站在新房門口,看著緊閉的大門,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
這棟樓,是用姐姐的命換來的。敲門后,出來開門的是她的母親??吹教K晚,母親愣了一下,
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晚晚?你咋回來了?”“我來找姐姐?!碧K晚的聲音發(fā)顫,
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帕子,“媽,你告訴我實話,姐姐到底在哪兒?”母親的眼神躲閃,
不敢看她:“你姐在南方好好的……你別瞎想……”“她是不是死了?”蘇晚提高了聲音,
淚水洶涌而出,“是不是被你們逼著去配了冥婚,死在了青石村的墳地里?!
”母親渾身一顫,腿一軟差點摔倒,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她自己愿意的……家里實在沒錢給你弟蓋房……”“她自己愿意?
”蘇晚冷笑,拿出那半塊帕子,“她愿意被鎖在墳前等死?愿意連名字都留不下來?媽,
你看看這個!這是姐姐繡的帕子,她到死都惦記著我,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母親看著帕子上的“月”字,終于崩潰了,
蹲在地上失聲痛哭:“是媽對不起她……是媽沒本事……你弟要娶媳婦,對方要二十萬彩禮,
不然就不嫁……那李家說給二十萬……月丫頭說她愿意……她說只要能讓你弟娶上媳婦,
讓你好好上學(xué),她啥都愿意……”蘇晚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原來姐姐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要去配冥婚,知道自己可能活不成,但她還是答應(yīng)了,為了這個家,為了弟弟,
為了她。風(fēng)從村口吹來,帶著遠處青山的涼意。蘇晚攥緊手里的帕子,指節(jié)泛白。
她仿佛能看到五年前那個傍晚,姐姐站在老槐樹下,把銀鐲戴在她手上,
強忍著眼淚說“到了新家就給你寫信”。那時的姐姐,心里該有多絕望?!敖憬銢]走。
”蘇晚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她一直在等我,在青石村的墳地里等我。
”她轉(zhuǎn)身往外走,林硯秋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陽光刺眼,蘇晚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她知道,
這只是開始,她要帶姐姐回家,要讓那些傷害過姐姐的人付出代價。遠處的青山隱隱約約,
像姐姐無聲的凝望。蘇晚握緊手腕上的銀鐲,那里還殘留著姐姐的溫度,仿佛在說:晚晚,
我等你很久了。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青石村的土路泡成了爛泥塘。
蘇晚站在自家老屋的屋檐下,看著母親把一籃新摘的豆角往屋里搬,
竹籃邊緣掛著的紅繩結(jié)晃得她眼睛發(fā)疼——那結(jié)的打法,
和姐姐當(dāng)年繡嫁衣時打的結(jié)一模一樣?!巴硗碚ν蝗换貋砹耍俊蹦赣H放下籃子,
圍裙上沾著的泥點蹭到門框上,“城里不忙了?”蘇晚沒接話,目光掃過堂屋墻上的全家福。
照片里弟弟蘇明笑得露出豁牙,胳膊搭在姐姐肩上,姐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
手腕上纏著紗布,正是她失蹤前最后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被母親用玻璃框仔細裱著,
卻在姐姐的臉上蒙了層薄灰,像是刻意被忽略。“媽,我問你個事?!碧K晚反手關(guān)上門,
雨聲被擋在門外,屋里瞬間安靜得能聽見鐘表的滴答聲,“十年前,李家給的那二十萬彩禮,
你是不是給蘇明蓋房了?”母親的手猛地一抖,豆角撒了一地:“你……你胡說啥!
那錢是你姐打工攢的!”“哪個打工的能三年攢二十萬?”蘇晚步步緊逼,
從包里掏出那張“特殊看護費”的匯款記錄復(fù)印件,“這是李建斌給家里寄的錢,
每月十五塊,連續(xù)寄了三年,收款人寫的是‘蘇母’,你敢說這不是封口費?
”母親的臉瞬間白了,癱坐在板凳上,眼淚涌了出來:“是蘇明要娶媳婦??!
人家要十萬彩禮,還要蓋二層小樓,家里拿不出錢……李家找上門說給二十萬,
只要你姐點頭……”“點頭?”蘇晚的聲音發(fā)顫,“是你們逼她點頭的吧?
是不是把她鎖在家里,直到她答應(yīng)為止?”母親的哭聲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