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了。城市睡死在濃墨一樣的夜里,只有幾盞零星的路燈,像守夜人渾濁發(fā)黃的眼睛,
勉強戳破這厚重的黑暗。阿哲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把自己從網(wǎng)約車后座拔出來,冷風一激,
胃里殘留的咖啡和廉價速食翻攪起一股酸腐的澀意。他抬眼看了一下公寓樓,
零星的窗口黑著,像一張臉上缺了的牙。他的那一扇,也是黑的。鑰匙插進鎖孔,
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被放得極大,嘎達一聲,推開一屋子的沉悶和冷清。
玄關的感應燈大概是又壞了,跺了好幾下腳也沒亮。他懶得再去弄,摸黑踢掉鞋子,
一股混合著外賣盒和灰塵的味道鉆進鼻子,他也只是皺了皺眉,習慣了??蛷d的窗簾沒拉嚴,
對面樓宇一點慘白的余光滲進來,勉強勾出家具模糊的輪廓。沙發(fā)像一頭蹲伏的獸,
餐桌椅子散亂地圍著。他沒開大燈,借著這點微光把自己摔進沙發(fā),
皮革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呻吟。耳鳴嗡嗡作響,是連續(xù)熬夜后的生理抗議,
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著疼。他就那么癱著,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意識卻還在高速運轉(zhuǎn)的殘渣里打轉(zhuǎn),Excel表格的顏色塊和代碼行在黑暗里亂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半小時,他才積攢起一點力氣,
準備去浴室沖掉這一身的疲乏。經(jīng)過臥室門口時,他下意識往里瞥了一眼。
視線掠過那張亂糟糟的床,然后是靠在墻角的衣柜。他停住了。腳步頓在原地,
一種模糊的、難以言喻的不協(xié)調(diào)感攫住了他。像是樂章里一個突兀的錯音,
畫作上一塊刺眼的色斑。有什么東西……不對勁。他擰緊眉頭,
視線聚焦在衣柜那兩扇對開的門上。門關著,和他早上匆忙離開時一樣。
但……在右側(cè)那扇門的底部縫隙里,夾著一點東西。一小片布料。很薄,
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難以分辨,像是某種沉郁的深藍,或者根本就是黑的。它被夾得死死的,
只露出極小的一角,不到一指寬,邊緣看起來有些磨損起毛。阿哲盯著那一點突兀的顏色,
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記得自己有這個顏色的衣服。
他的衣柜里大多是休閑裝和幾套為了見客戶撐場面的西裝,顏色非黑即白灰,單調(diào)得很。
這種深藍?沒有。而且,他從來不會讓衣服夾在柜門縫里,邋遢也不至于此。是太累了吧。
眼花了?;蛘呤鞘裁磿r候塞進去的舊衣服,自己忘了。他試圖給出合理的解釋,走過去,
想把它拽出來扔掉。手指觸碰到那片衣料的瞬間,一種極其古怪的觸感讓他猛地縮回了手。
極其冰涼。不是布料該有的涼,是一種……活物般的、陰濕的冷。像觸摸到一條蛇,
或者一塊深井里泡了多年的石頭。不僅如此,那料子異常光滑,滑得幾乎膩手,
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韌性,仿佛皮膚下面還裹著別的東西。胃里那點酸澀感又涌了上來。
他定了定神,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加班加出幻覺了?他再次伸手,這次用了力,
捏住那衣角往外一扯——紋絲不動。那衣料像是從衣柜深處生長出來,被門縫死死卡住,
又或者另一端墜著千鈞重物。他加了力道,甚至能聽到柜門被拉扯發(fā)出的輕微嘎吱聲,
但那一片衣角就像焊死在了那里。莫名的,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不是來自空調(diào),
而是從身體內(nèi)部滲出來的冷。他放棄了,甚至有點不敢再看那縫隙,猛地直起身。
“媽的……”他低低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這見鬼的疲憊,還是罵這莫名其妙的東西。最終,
疲憊壓倒了一切疑竇。他太累了,骨頭縫都在叫囂著需要休息。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臥室,草草沖了個澡,倒在了沙發(fā)上——今晚他不想睡臥室了。
睡眠沉重得像一床浸水的棉被,把他死死壓住。亂夢支離破碎,夢里總有窸窸窣窣的細響,
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整理衣服,又像是極輕極緩的呼吸,貼得很近。第二天晚上,
他幾乎是抱著上刑場的心情回的家。開門時,手甚至有點抖??蛷d的燈他這次特意開得大亮,
刺眼的光芒驅(qū)散了所有角落的陰影,卻驅(qū)不散他心里的那點疙瘩。他放下包,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氣,走向臥室門口。燈沒開,他就站在門外,
借著客廳透進去的光,望向衣柜。那一片衣角還在。而且……它似乎,
比昨晚露出得更多了一點。不再是窄窄的一絲,它寬了些,邊緣的形狀也更清晰了些,
能看出是一段下擺?顏色依舊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沉郁深藍,在昏昧的光線下,
幾乎像是凝固的血。阿哲感到自己的呼吸屏住了。他慢慢走過去,打開臥室頂燈。
刷——燈光下,那片東西無所遁形。它確實多出來了一截,大約有兩指寬了。
那料子在燈光下泛著一種極其微弱的、油膩的光澤,依舊光滑得詭異。它安靜地待在那里,
像是某種活物小心翼翼探出的觸須。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他再次嘗試拉扯,
甚至用上了兩只手,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但那衣料堅韌得超乎想象,柜門被拽得晃動,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它卻依舊固守原地,仿佛另一端連著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徒勞無功。
他喘著氣停下來,盯著那抹深藍,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一種冰冷的恐懼順著尾椎爬升。
這他媽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他猛地轉(zhuǎn)身,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柜。
他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他的衣服——全都扯了出來,扔得滿地都是。
襯衫、褲子、外套、西裝……一件件被他粗暴地檢查,又扔開。沒有!沒有這個顏色!
沒有這種布料!衣柜很快空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衣架和隔板,散發(fā)著陳舊的木頭氣味。
他喘著粗氣,看著空蕩蕩的衣柜內(nèi)部,又低頭看看門縫里那片依舊存在的衣角。
一個冰冷的事實砸中了他:這東西,不是從他的衣柜里來的。它來自……別處。第三天凌晨,
加班結(jié)束得稍早一些,但依舊過了午夜。阿哲站在家門外,做了足足一分鐘的心理建設,
才掏出鑰匙。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推開門,客廳燈亮著——他學乖了,出門前故意讓燈開著。
屋里一切如常,外賣盒被他昨天清理過了,顯得稍微整潔了點。但他沒有任何放松,
目光直接投向臥室。他甚至沒有放下公文包,一步步挪到臥室門口,
手指顫抖著按亮了頂燈開關。光線傾瀉而下。阿哲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片衣角又出來了更多。
這一次,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片模糊的下擺。它舒展出了一段清晰的、棱角分明的輪廓。
那是一個袖子的雛形!袖口的部分甚至微微翻起,
露出了底下同樣質(zhì)地、顏色略深一些的內(nèi)襯。它靜靜地從門縫里探出,像一個沉默的邀請,
又像一個猙獰的預告。緩慢地、固執(zhí)地、以一種違反物理常識的方式……“生長”著。
每天多一點。每天更接近一點……完整。冰冷的恐懼瞬間攫緊了他的喉嚨,呼吸變得困難。
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眼睛死死盯著那只袖子。它看起來空蕩蕩的,
里面什么都沒有,但那種姿態(tài),卻又詭異地暗示著其中理應包裹著什么。他坐了很久,
直到雙腿發(fā)麻,才踉蹌著爬起來。他沖進廚房,翻出最大最重的一把刀,又找出一卷寬膠帶。
回到臥室,他幾乎是帶著一種絕望的兇狠,用膠帶一圈又一圈地纏住衣柜門的縫隙,
特別是那只袖子探出來的地方,把它死死封住,纏得像一個拙劣的木乃伊。做完這一切,
他握著刀,退到客廳沙發(fā)上,一夜無眠,聽著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第四天,他請了假。
他不敢離開家,不敢讓那東西脫離他的視線。膠帶還纏著,嚴嚴實實。他隔著膠帶死死盯著,
那深藍色的袖子輪廓似乎并沒有改變。但傍晚時分,他去倒了杯水再回來,
發(fā)現(xiàn)膠帶靠近袖口下方的位置,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像是被什么東西從里面極其精準地劃開了。第五天,膠帶徹底失效了。不是被撐開,
而是像被某種腐蝕性的液體浸過,變得脆弱不堪,輕輕一碰就碎成粉末狀脫落下來。
而那袖子,已經(jīng)完整地露出了小臂的部分,
甚至能看清上面極其細微的、如同血管脈絡般的紋理。袖口自然下垂,那個空蕩蕩的出口,
正對著床的方向。阿哲要瘋了。他不敢睡,不敢合眼。眼睛里布滿血絲,神經(jīng)繃緊到極限,
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讓他驚跳起來。他開始出現(xiàn)幻聽,總覺得衣柜里有微弱的呼吸聲,
有時又像是極輕的、指甲刮過木頭的聲音。他想起網(wǎng)上看過的各種驅(qū)邪辟怪的方法。
他試過撒鹽,試過擺剪刀,甚至試過對著衣柜厲聲咒罵。但那袖子依舊故我,
緩慢而堅定地向外延伸,對他的所有舉動漠不關心。第六天,他買來了攝像頭。
一個高清的、帶紅外夜視功能的微型攝像頭。他把它小心翼翼地安裝在臥室正對衣柜的墻角,
調(diào)整好角度,確保能完整拍到衣柜門和大部分床鋪。手機APP調(diào)試成功,畫面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