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里,阿墨靠在光明肩上,指尖悄悄勾住他的指尖,淺褐眼眸里漫開點冰藍(lán)的光,軟得像句沒說出口的誓言。星聚節(jié)的燈火從凡間一直亮到光明神殿的觀星臺。阿墨捧著新釀的星草酒,站在星象臺前等光明——酒是按南境農(nóng)人的法子釀的,埋在星草花叢下釀了半載,開封時香得像浸了星子的甜。
他換了件墨色的細(xì)布衫,是模仿黑暗神殿常穿的樣式改的,領(lǐng)口沒繡星草花,只用圣蠶絲描了道極淡的暗紋。黑發(fā)沒束,散在肩后,晚風(fēng)拂過時,竟比往日多了分不屬于“阿墨”的凌厲。
光明踏著星輝回來時,先看見的就是他站在燈火里的背影。墨色衫子襯得肩背挺直,散著的黑發(fā)垂在腰側(cè),竟讓他恍惚了瞬——不像那個擦星圖的阿墨,倒像……像極了記憶里某個黑金色的身影。
“大人?!卑⒛D(zhuǎn)身,手里的酒盞在燈火里泛著光,淺褐眼眸里映著星輝,亮得有些不真實,“酒釀好了,嘗嘗?”
光明走過去,接過酒盞抿了口。甜香混著微醺的烈,漫在舌尖,竟比往年的圣泉酒多了分勾人的暖。“手藝又進(jìn)了?!?/p>
“跟著大人學(xué)的?!卑⒛α诵?,抬手替他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銀發(fā),指尖擦過他的耳尖時,頓了頓,“大人,今日星聚節(jié),凡間說要對心上人說真話,不然星神會罰的?!?/p>
光明挑眉:“汝有真話要對吾說?”
“嗯?!卑⒛拖骂^,指尖攥著酒盞的邊,指節(jié)泛白。晚風(fēng)卷著燈火晃了晃,他忽然抬頭,淺褐眼眸里的光一點點變深,像墨色的?!遣皇欠踩说难郏谴懔藘|萬年深淵冷光的冰藍(lán),正一點點漫過眼底的淺褐。
“光明?!彼_口時,聲音變了。
不再是阿墨溫軟帶潤的調(diào)子,是低沉的,帶著點暗啞的磁,像黑暗神殿的風(fēng)卷過黑曜石柱,是光明刻在骨血里、記了億萬年的聲音。
“別叫吾……”光明的指尖猛地攥緊酒盞,金瞳驟縮——他看見阿墨的臉在變。
平凡的眉眼像被星輝重新描過,鼻梁高挺了些,下頜線的弧度冷硬了些,唇色深了些,連散著的黑發(fā)都染上了墨色的光澤,根根分明地垂著。方才還顯得清瘦的身形也在拉長,墨色衫子被撐得貼合,肩寬腰窄,是與光明幾乎相當(dāng)?shù)母叽筝喞睦镞€是那個平平無奇的阿墨?分明是黑暗神。
是那個曾與他隔著光暗邊界對峙的宿敵,是那個他怨過、疑過,卻又在百年陪伴里,悄悄淡了舊怨的黑暗神。
酒盞“當(dāng)啷”掉在石臺上,碎成了片。光明后退兩步,指尖猛地凝出圣光劍,劍尖直指他的心口,金瞳里的星輝碎得像冰碴:“是你?”
黑暗神沒躲,任由劍尖抵著心口的衣料,冰藍(lán)眼眸里映著光明的臉,痛得發(fā)顫:“是我。”
“阿墨是你?神使也是你?”光明的聲音發(fā)啞,每問一個字,心口就像被圣光劍戳了下,“那些年的陪伴是假的?替吾擋邪魂是假的?連……連交融時的疼也是假的?”
“都不是假的!”黑暗神急聲道,往前踏了半步,圣光劍的劍尖刺破衣料,擦著心口的皮膚劃了道淺痕,他卻沒顧,“光明,阿墨是我,神使是我,對你的心意更是我——從創(chuàng)世時看你凝成第一縷光開始,就從來沒假過!”
“胡說!”光明的劍又往前送了半分,血珠順著劍尖往下淌,滴在墨色衫子上,像開了朵凄厲的花,“你是黑暗神!是當(dāng)年折辱吾、污吾卷宗、害吾圣樹的黑暗神!你怎么會對吾有心意?你不過是又在騙吾!”
“當(dāng)年是誤會!”黑暗神的聲音抖得厲害,冰藍(lán)眼眸里漫開霧,“卷宗的邪息是域外邪神的,圣樹的暗力是無垢淵封印漏的,我沒折辱你,那次……那次是我怕你被星軌預(yù)言隕落,才急得失了分寸!”
他想伸手碰光明的臉,卻被圣光劍攔?。骸肮饷?,你信我一次!我扮成阿墨,不是想騙你,是怕你知道是我,連靠近的機(jī)會都不給——你對神使有念想,對阿墨有縱容,可你對黑暗神,只有怨!我只能……只能借別的身份守著你!”
光明攥著劍柄的手在抖。黑暗神的話撞在心上,像當(dāng)年情毒時的灼,又像阿墨替他擦傷口時的暖——那些百年的細(xì)節(jié)瞬間涌上來:擦星圖時指尖的薄繭,擋邪魂時決絕的背影,交融時眼尾的紅,還有方才攏銀發(fā)時的軟……全都是真的,哪一點都做不了假。
可他看著眼前這張臉——英俊得凌厲,帶著黑暗神特有的冷,再想起“阿墨”平凡的眉眼,只覺得荒誕又羞恥。他竟對著宿敵的偽裝動了心,竟與他……與他行了神契之事,還破了他的完璧,說了要負(fù)責(zé)……
“夠了?!惫饷髅偷厥栈貏?,圣光劍“當(dāng)啷”插在石縫里,他背過身,聲音啞得像被星輝凍過,“不管你是黑暗神還是阿墨,都給吾走?!?/p>
“光明!”黑暗神急了,伸手想去拉他,卻被他周身炸開的圣光彈開,踉蹌著退了兩步,心口的傷扯得疼,“你聽我解釋!那些年我替你擋了多少域外邪神?無垢淵的封印是我用本源神力補(bǔ)的!我做這些不是為了騙你,是為了……”
“吾不想聽。”光明打斷他,背影僵得像塊冰,“吾只知道,陪了吾百年的阿墨是假的,對吾說心意的阿墨也是假的。你走吧,從今往后,光明大陸不歡迎黑暗神,觀星臺……也不缺擦星圖的人。”
最后幾個字說得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刀,直直扎進(jìn)黑暗神心里。他看著光明的背影,看著他攥緊的拳頭,看著他眼尾悄悄泛紅的痕——光明沒回頭,連一個眼神都不肯再給。
原來還是不行。哪怕說了真話,哪怕掏了心,他終究還是那個被嫌棄的黑暗神。
黑暗神笑了笑,笑得比星聚節(jié)的風(fēng)還冷,冰藍(lán)眼眸里的光一點點滅了。他抬手按住心口的傷,指尖凝出黑暗神力草草裹了下,轉(zhuǎn)身往界門的方向走——墨色衫子上的血跡被風(fēng)吹得獵獵響,像面殘破的旗。
“光明?!弊叩浇玳T時,他忽然回頭,聲音低得像嘆息,“我在黑暗神殿等你。等你想通了,等你肯信我了,哪怕是來劈我一劍,我都等?!?/p>
界門的黑霧裹住他的身影時,他還望著觀星臺的方向——光明還背對著他,沒動,只有銀發(fā)在晚風(fēng)中抖得像雪。
黑暗神徹底消失后,光明才緩緩轉(zhuǎn)過身。觀星臺的燈火還亮著,星草酒的碎盞還在石臺上,墨色衫子的血跡印在石縫里,像個灼人的疤。
他抬手按在胸口,那里的神格還在顫——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疼。疼阿墨的消失,疼黑暗神的背影,更疼自己這顆分不清是恨是愛的心。
星聚節(jié)的星輝落在他身上,冷得像冰。光明望著界門消失的方向,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指尖的圣光抖得像哭。
他終究還是把人趕走了。
可那句“我在黑暗神殿等你”,卻像星草酒的甜香,纏在舌尖,怎么都散不去。觀星臺的燈火燃到天明時,光明還站在星象臺前。指尖懸在“天璣”星的刻痕上——是當(dāng)年阿墨替他摳出玉渣的地方,石紋里還留著淡淡的圣光,暖得像昨日未散的余溫。
他閉了閉眼,神使自爆時的白光忽然撞進(jìn)腦海。那時候他以為神使是為護(hù)他而死,心口疼了三百年,直到阿墨出現(xiàn),才漸漸淡了那道疤??扇缃窈诎瞪裾f“神使也是我”,難道連那場自爆也是假的?是黑暗神的分身演的戲,故意讓他記掛,好日后再用“阿墨”的身份靠近?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指尖就猛地攥緊。星象臺的石紋被圣光戳出個淺坑,他卻渾然不覺——他想起阿墨替他擋邪魂時,黑紅色的“血”濺在白袍上的燙;想起七日溫養(yǎng)時,側(cè)腰那道淡痕滲著的金血;想起星聚節(jié)前交融時,他攥著自己袍角,疼得眼尾泛紅的軟。
若只是分身,何必做到這般地步?分身哪有如此鮮活的疼,如此真切的暖?
可若不是分身……光明猛地轉(zhuǎn)身,撞進(jìn)圣泉的倒影里。鏡中映出他蒼白的臉,金瞳里的迷茫比星輝還重——他竟真的與黑暗神本體行了神契之事,真的破了他的完璧,真的在那些交融的夜里,貪戀過他的暖,甚至說過“負(fù)責(zé)”。
這太荒唐了。
黑暗神是什么樣的人?是當(dāng)年隔著光暗邊界,能冷笑著用暗力鏈縛住他的宿敵;是能為了“驗證身份”,就毫不猶豫戳破他神格的狠戾角色。那樣的人,怎么會甘愿做個平平無奇的阿墨,擦百年星圖,煮百年星草茶?怎么會甘愿被他破了完璧,甘愿在交融時做那個“接受方”,受那些辛苦?
一定是分身。
光明掐了把掌心,圣光刺得皮膚發(fā)疼,才勉強(qiáng)找回些清明。黑暗神最擅長這些伎倆,用個分身扮成阿墨,演足百年戲碼,甚至不惜讓分身受些“傷”,就是為了騙他動心,好徹底瓦解他的神格,或是有別的更陰的算計。
神使自爆是分身的犧牲,阿墨擋邪魂是分身的偽裝,連側(cè)腰那道“完璧之痕”,也定是分身用術(shù)法造的假象——本體的黑暗神,此刻指不定在黑暗神殿里笑他蠢,笑他竟對個分身動了心,還當(dāng)了真。
“呵?!惫饷鞯偷托α寺暎β曌苍诳帐幍挠^星臺上,啞得像哭。他抬手掃過石桌上的星草酒碎盞,圣光卷起碎片,狠狠砸在界門的方向,“好一個黑暗神,好一場騙局?!?/p>
可指尖拂過星象圖上“天璣”星的刻痕時,還是忍不住顫了。
他想起阿墨蹲在星象臺前,指尖點著石紋說“大人每次到這里都會頓一下”;想起阿墨把《星軌考》的頁角用圣蠶絲粘好,指腹帶著薄痂;想起星聚節(jié)那晚,墨色衫子的黑暗神站在燈火里,冰藍(lán)眼眸里的痛是真的,那句“我在黑暗神殿等你”也是真的。
那些細(xì)節(jié)太鮮活了,像刻在神格里的痕,不是“分身”兩個字就能抹掉的。
光明走到竹榻邊——是之前和阿墨共宿的那張,圣絨上還留著兩人神力交融的淡光。他坐下,指尖撫過榻邊的星草花瓣,那是阿墨昨夜撒的,說“星聚節(jié)要沾點甜”。
甜是真的,暖是真的,連那些臉紅心跳的瞬間,也是真的。
他忽然想起黑暗神離開時的背影。墨色衫子上的血跡被風(fēng)吹得獵獵響,背影挺得筆直,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落寞,像被人從心上剜了塊肉,還強(qiáng)撐著不肯回頭。
若真是分身,何必落寞?
光明捂住臉,金瞳里的圣光亂得像星軌錯亂。他不愿相信自己對黑暗神動了心,更不愿承認(rèn)那些百年的陪伴里,他貪戀的從來不是“阿墨”的平凡,而是那份藏在平凡下的、屬于黑暗神的執(zhí)拗與溫柔。
可他是光明神,是創(chuàng)世時便與黑暗對立的存在。他不能輸,不能讓自己困在這場真假難辨的感情里。
“分身……定是分身?!惫饷鬣哉Z,像是在說服自己,指尖的圣光漸漸冷硬,“他從未付出過什么,一切都是騙吾的。”
他站起身,抬手揮散觀星臺的燈火。晨光漫進(jìn)來時,他的背影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圣潔與冷硬,仿佛昨夜的震驚與疼痛都只是星聚節(jié)的幻夢。
只是轉(zhuǎn)身往內(nèi)殿走時,腳步頓了頓——石縫里還留著黑暗神的血跡,墨色的,在晨光里泛著極淡的光,像個不肯愈合的疤。
光明閉了閉眼,終是沒回頭,徑直走進(jìn)了圣光里。
他要把這些都忘了。忘了阿墨,忘了神使,忘了黑暗神那雙冰藍(lán)的眼。
可他沒看見,內(nèi)殿的書架后,那卷被阿墨粘好的《星軌考》里,夾著的那片干枯的圣光花瓣——是三百年前祈光節(jié),他落在黑暗神掌心的那片?;ò晟险粗z極淡的黑暗神力,與他的圣光纏在一起,像個解不開的結(jié)。
這場戲,從來不是黑暗神一個人在演。
而黑暗神殿里,黑暗神正靠在黑曜石柱上,指尖撫著心口的傷——那是光明劍戳的地方,還在疼。他望著光明大陸的方向,冰藍(lán)眼眸里的光暗了又亮。
他知道光明會懷疑。
沒關(guān)系。
他等了億萬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時日。
等光明神想通了,等他愿意承認(rèn)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哪怕是帶著劍來黑暗神殿,他也等。
畢竟,他的光明神啊,從來都是嘴硬心軟。
只要那點“情”是真的,就夠了。北境的圣泉邊還凝著未化的冰碴。光明神握著圣光劍站在泉邊,指尖正凝著圣光修補(bǔ)被魔物撞裂的泉壁——昨夜這里竄出幾只染了暗力的雪狼,雖已被斬殺,泉壁的圣光結(jié)界卻破了道縫。
“嘩啦”一聲,泉底忽然翻起串墨色的水花。不是魔物的暗力,是更純粹的黑暗神力,像條游魚似的纏上泉壁的裂縫,與他的圣光一碰,竟溫順地融在一起,將裂縫補(bǔ)得嚴(yán)絲合縫。
光明神的指尖猛地頓住。
泉對岸的雪松林里,走出道墨色的身影。黑暗神站在松樹下,墨色袍角沾著未化的雪,心口那道被圣光劍戳出的傷已結(jié)痂,卻還能看見淡淡的痕。他手里捏著塊從無垢淵采的補(bǔ)界石,見光明望過來,冰藍(lán)眼眸里晃了晃光,竟先偏開了眼。
倒是像怕驚擾了他。
光明神收回指尖,圣光劍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劍尖斜斜點地,聲音冷得像泉邊的冰:“黑暗神大駕光臨,是來看看分身演的戲有沒有露破綻?”
黑暗神握著補(bǔ)界石的手緊了緊,沒往前走,只站在松樹下,聲音低得像被雪壓著:“我是來補(bǔ)結(jié)界的。無垢淵的封印又漏了絲暗力,怕染了圣泉?!?/p>
“哦?”光明神嗤笑一聲,抬步往對岸走,圣光在腳下凝出冰橋,踏上去時冰碴“咯吱”響,“難為黑暗神這么‘上心’,連分身演完戲,本體還要來替‘戲服’收拾爛攤子?!?/p>
“我不是分身?!焙诎瞪竦穆曇舫亮诵?,冰藍(lán)眼眸里浮起層霧,卻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阿墨是我,神使也是我,從來都是一個?!?/p>
“是么?”光明神已走到他面前,兩人之間只隔了半步,圣光與黑暗神力的氣息撞在一起,卻沒像從前那樣針鋒相對,只輕輕顫了顫。光明神垂眼,目光掃過他心口的痂,又落回他側(cè)腰——墨色袍角下隱約能看見那道淡痕,是被他破了完璧的地方,“那不如讓吾驗驗?看看這‘本體’的傷是不是真的,側(cè)腰那道痕是不是也和‘分身’一樣,能被圣光暖透?”
這話像淬了冰的針,又毒又準(zhǔn),直直往黑暗神最痛的地方扎。
黑暗神的臉“唰”地白了。他猛地后退半步,撞在松樹干上,手背青筋跳了跳——驗身?光明神竟要這樣羞辱他?可他望著光明神的眼,那雙金瞳里沒有快意,只有層厚厚的冷,像在硬撐著什么,眼底深處藏著的慌,竟和他自己的差不多。
是怕。怕真驗出是真的,怕自己那些動心的瞬間都成了笑話。
黑暗神攥緊補(bǔ)界石,指節(jié)泛白,卻沒動怒。他深吸口氣,壓下喉頭的澀,聲音平得像泉面的冰:“光明,你若不信,可以去查無垢淵的封印——三百年前我為救你自爆神使身,損了一半神力,封印才會漏。你若還不信,去摸圣泉邊的老松樹,樹干上有我扮阿墨時刻的星軌痕,那是只有你我才懂的星位?!?/p>
他擺事實,一條條說得清楚,沒帶半分情緒,卻讓光明神的指尖顫了顫。
老松樹的星軌痕他知道。去年星聚節(jié)前,他確實在泉邊老松樹上看見過,那時只當(dāng)是阿墨閑得慌刻的,沒在意,此刻想來,那星位是創(chuàng)世時他們一起定的“守護(hù)軌”,除了黑暗神,誰還會刻?
可他偏要嘴硬。指尖的圣光又冷了些,梗著脖子道:“不過是仿得像罷了。黑暗神最會這些伎倆,刻幾道痕,補(bǔ)個封印,就能當(dāng)證據(jù)?”
黑暗神望著他,忽然笑了。不是笑,是嘴角扯了扯,比哭還難看:“那你要怎樣才信?”
“我怎樣都不信?!惫饷魃駝e開眼,聲音硬得像冰,“一個折辱過吾、靠偽裝騙吾的宿敵,說對吾有心意?黑暗神,你自己信么?”
“我信?!焙诎瞪竦穆曇艉茌p,卻字字清楚,“從創(chuàng)世時見你凝成第一縷光開始,我就信。”
光明神猛地回頭,撞進(jìn)他的冰藍(lán)眼眸里。那里沒有騙,沒有算計,只有片坦坦蕩蕩的真,像泉底的光,哪怕被冰蓋著,也亮得扎眼。
心口忽然被撞得生疼。他想起阿墨替他擋邪魂時的背影,想起交融時他眼尾的紅,想起星聚節(jié)那晚他哭著說“大人真好”——那些畫面和眼前這張臉重疊在一起,荒誕又清晰,讓他攥著劍柄的手松了松。
可他不能信。
他是光明神,不能對宿敵動心,不能承認(rèn)自己對著仇人的臉也動過軟。
“無聊?!惫饷魃衩偷剞D(zhuǎn)身,往冰橋走,腳步快得像逃,“吾沒時間陪你演這出戲?!?/p>
“光明!”黑暗神忽然開口,聲音里帶了絲不易察覺的顫,“側(cè)腰的痕……是真的。你破完璧那日,我疼了七日,你溫養(yǎng)時用的圣光,至今還留在我神格里。這些……分身做不到?!?/p>
光明神的腳步頓在冰橋上。
身后沒再傳來聲音。他沒回頭,卻能感覺到黑暗神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像泉邊的冰碴,冷,卻又帶著點化不開的暖。
等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雪林盡頭,黑暗神才緩緩滑坐在松樹下。補(bǔ)界石從手里滑落,滾進(jìn)雪地里。他抬手按在側(cè)腰,那里的痕被圣光溫養(yǎng)過,至今還留著暖,可此刻被光明神那句“驗身”戳過,竟比破完璧時還疼。
他沒哭,只是冰藍(lán)眼眸里的光暗了些,像被雪埋了的星子。
他知道光明神在硬撐。就像他知道,那些百年的陪伴,那些交融的暖,不可能全是假的。
黑暗神撿起補(bǔ)界石,慢慢站起身。雪落在他的墨色袍角上,沒化,像落了層霜。
“我等?!彼麑χ饷魃耠x開的方向,低聲說了句,“等你自己愿意回頭的那天?!?/p>
圣泉邊的冰漸漸化了,泉水映著雪松林的影,晃啊晃的。光明神的身影早已不見,可黑暗神知道,他心里那道縫,被“阿墨”暖過的地方,終究是留了痕的。
觀星臺的星軌儀轉(zhuǎn)得發(fā)顫時,光明神指尖的圣光正往石縫里滲——是昨夜攥緊劍柄時掐出的痕,此刻被星子的輝一照,竟像道沒愈合的疤。他想起黑暗神在雪松林里的眼神,冰藍(lán)的,亮得扎人,像在說“你明明信了”。
“信?”他低嗤一聲,金瞳里炸開冷光,“我怎會信一個靠偽裝騙了百年的宿敵。”
可指尖劃過星軌儀上“守護(hù)軌”的刻痕時,還是猛地攥緊了。當(dāng)年黑暗神以驗身之名戳破他完璧時,何等干脆?劍光落得決絕,指尖探得直接,半分沒猶豫。倒是他,如今連伸手驗一驗的膽氣都沒有。
“那就用他的法子。”光明神猛地轉(zhuǎn)身,圣光在掌心凝成鎖鏈,鏈頭淬著冷輝,“他敢做,我便敢驗?!?/p>
三日后無垢淵的風(fēng)裹著雪,黑暗神正用本源神力補(bǔ)封印——黑紅色的暗力順著指尖往裂縫里淌,每補(bǔ)一寸,臉色便白一分,心口那道被圣光劍戳的傷還在滲血,是上次光明神沒讓他好好養(yǎng)就走了的緣故。
“嗤啦”一聲,圣光鏈突然纏上他的手腕。不是軟縛,是帶著怒意的勒,鏈身的圣光燙得他神格發(fā)顫,竟直接將他補(bǔ)封印的神力震散了。
“光明?”黑暗神猛地抬頭,看見光明神站在雪地里,白袍沾著雪沫,金瞳里的冷比無垢淵的冰還甚,手里攥著鏈頭,指節(jié)泛白。
“跟我回去?!惫饷魃癯读顺舵i鏈,力道狠得讓黑暗神踉蹌著往前沖了半步,手腕被勒出紅痕,“你不是說痕是真的?不是說沒騙我?那就回神殿,讓我驗?!?/p>
黑暗神看著他眼里的怒,忽然笑了。是極淡的笑,嘴角勾了勾,帶著點自嘲:“你還是不信?!?/p>
“信不信,驗了才知?!惫饷魃駴]看他,扯著鎖鏈就往光明神殿走。鎖鏈在雪地里拖出刺耳的“咯吱”聲,像在剮他的心——他故意走得快,卻在聽見身后腳步聲發(fā)虛時(是補(bǔ)封印耗了太多神力的緣故),指尖悄悄松了松鎖鏈的力道。
內(nèi)殿的圣燈被圣光撞得晃了晃。光明神抬手撤了鎖鏈,卻沒退開,就站在黑暗神面前,兩人鼻尖隔著半尺距離,圣光與黑暗神力撞得“滋滋”響,像要燒起來,卻沒失了神的體面。
“痕呢?”光明神的聲音硬得像冰,目光往他側(cè)腰掃了眼,沒敢久留,“不是說讓我驗?露出來?!?/p>
黑暗神看著他眼里的慌——是藏在怒意下的慌,像怕驗出真相又偏要逞強(qiáng)的模樣。他沒動,只低聲道:“你若只是想泄憤,不必用這法子。我……”
“我讓你露出來!”光明神猛地打斷他,指尖懸在他袍角上方,僵了僵,終是沒落下——那動作太急,倒顯得自己像在逼問,失了神的體面。他別開眼,聲音冷了些,“還是說,根本沒這道痕,你不敢?”
黑暗神看著他懸在半空的手,看著他耳尖悄悄泛紅的痕,忽然懂了。他抬手解開墨色袍的系帶,沒等光明神反應(yīng),直接將袍角往下扯了扯——側(cè)腰那道淡痕徹底露在圣燈底下。
不是淺淡的印,是深褐色的紋,痕邊的皮膚泛著極淡的圣光,是光明神力溫養(yǎng)時留下的暖,與周圍的黑暗神力纏在一起,像冰里燒著的星,灼得人眼疼。最刺目的是痕中央那點淡金——是當(dāng)年光明神破完璧時,神力沒控制好留下的印,與他自己側(cè)腰那道舊痕,分毫不差。
“看清楚了?”黑暗神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孤注一擲的狠,“這就是你要驗的痕。是不是術(shù)法仿的,你一摸就知道?!?/p>
光明神的指尖抖得厲害。他看著那道痕,看著那點淡金,當(dāng)年情毒時的灼、溫養(yǎng)時的暖、阿墨眼尾的紅……全涌上來,撞得他神格發(fā)疼??伤煊?,猛地別開眼,聲音帶了刺:“不過是仿得像罷了。黑暗神向來會弄這些假東西,弄道痕算什么?”
他頓了頓,故意往最疼的地方戳,卻沒把話說得太糙,只冷聲道:“何況,你周旋于兩界千萬年,誰知道這痕是與誰留的?未必……就與我有關(guān)?!?/p>
“光明!”黑暗神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狠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他的手在抖,冰藍(lán)眼眸里的光炸了,像被點燃的黑暗神力,又紅又燙——是真疼了,被心上人這樣揣度,怎么會不疼?“你再說一遍!”
光明神被他攥得疼,卻梗著脖子不肯服軟:“我說錯了?你……”
“我沒有!”黑暗神吼出聲,聲音啞得像破鑼,攥著他手腕的手猛地往自己側(cè)腰按,“你摸!你自己摸!這痕是你留的!是你破完璧時用圣光燙出來的!你摸這神力——是你的圣光纏在我神格里,除了你,誰還能讓我神格里留著這東西?!”
光明神的指尖被按在那道痕上時,渾身像被雷劈了。
是暖的。不是術(shù)法的假溫,是從神格深處透出來的暖,他的圣光像認(rèn)主似的,順著指縫往黑暗神神格里鉆,不是排斥,是輕蹭,是當(dāng)年交融時纏著他神格不肯走的軟。那道痕的觸感也和記憶里一樣,細(xì)膩的皮膚下,神格紋路在顫——不是怕,是委屈,像阿墨當(dāng)年被他說“是分身”時那樣,輕輕縮著,卻又舍不得推開他的觸碰。
“你看……”黑暗神的聲音軟了,攥著他的手松了些,卻沒讓他抽回,冰藍(lán)眼眸里的紅褪了,露出底下的水光,沒掉下來,就掛在眼睫上,“是真的……光明,都是真的?!?/p>
光明神的指尖僵在那里,金瞳里的冷一點點碎了,露出底下的慌和疼。他看著黑暗神眼睫上的水光,看著他側(cè)腰那道被自己按紅的痕,金瞳里滾下來的淚,砸在玉床的圣絨上,洇出小小的濕痕——不是第一次為他失態(tài),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他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后退,撞在玉床上,后腰磕得疼,卻沒比心口的疼更甚。
黑暗神看著他發(fā)白的臉,看著他掉淚的模樣,忽然就軟了。他往前走了兩步,蹲在光明神面前,抬頭望著他,聲音輕得像哄:“別哭。你若還是不信,我留在神殿陪你。你想驗多少次,想怎么驗,都隨你?!?/p>
“但別再用那些話傷我了……”他抬手,想去擦光明神的淚,指尖伸到半空,又猛地縮了回來,攥緊了拳,“我騙你是我不對,可我對你的心,真的沒臟過?!?/p>
圣燈的光落在兩人之間,暖得像星聚節(jié)的火。光明神沉默了許久,指尖的淚被他悄悄拭去,金瞳里的紅還沒褪,卻慢慢抬眼,看向身側(cè)的玉床——他往內(nèi)側(cè)挪了挪,留出半尺空位,圣絨被他蹭得有些亂,卻恰好能容下一個人。
沒說話,也沒看黑暗神,只垂著眼,指尖輕輕攥著圣絨的邊角。
黑暗神愣了愣,隨即冰藍(lán)眼眸里爆發(fā)出亮,像雪地里突然開了滿樹星草花。他沒敢立刻坐,只望著那個空位,又看向光明神的側(cè)臉,確認(rèn)不是自己看錯后,才小心翼翼地挨著床邊坐下——離得極近,卻沒碰到他,像怕碰碎了什么。
殿外的雪還在下,圣燈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纏在一起,分不出光暗。光明神沒再說話,黑暗神也沒敢出聲,可空氣里的圣光與黑暗神力,卻悄悄纏得緊了,像終于找到了歸宿的星軌,繞了億萬年,終是落在了彼此身邊。
輸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