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光明立于神殿最高的觀星臺,指尖拂過凝結的星象圖。金瞳里映著細碎的星子,比千年前更亮——自幽冥花除凈后,他潛心修持,當年自廢的三成神力早已補回,圣光甚至比創(chuàng)世初時更純粹,周身的金色光點流轉時,連空氣都染著淡淡的暖。
“傳吾令?!彼麑χ_下躬身的神仆開口,聲音清冽如舊,只是添了幾分歲月沉淀的穩(wěn),“擇一日,選神使一人,隨侍左右?!?/p>
神仆叩首應下:“謹遵光明神大人諭?!?/p>
消息傳開時,光明大陸的神官與高階神侍都動了心。能做光明神的神使,是何等的榮光。參選者排到了神殿外的白玉階下,個個凝著最純凈的圣光,盼著被選中。
三日后,參選者立于神殿大殿,光明坐在圣座上,白袍垂落如流瀑。他目光掃過眾人,沒看資質,也沒看圣光強弱——于他而言,神使不過是處理雜務的侍者,順眼便好。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身影上。
那人穿著普通神侍的灰袍,身形清瘦,銀發(fā)用布帶束在腦后,只露出一截光潔的下頜。抬頭時,露出雙淺灰的眼眸,看著平平無奇,既無強韌的神力波動,也無出眾的容貌,卻奇異地讓光明頓了頓。
“汝?!惫饷魈Я颂е讣猓鹜湓谒砩?,“上前?!?/p>
灰袍神侍依言上前,步履穩(wěn)得沒半分慌亂。走到殿中,他單膝跪地,聲音低啞卻清晰:“屬下參見光明神大人。”
“自今日起,汝便是吾之神使?!惫饷鳑]問他的名字,也沒問來歷,指尖凝出枚淡金的令牌,落在他面前的地上,“持此令,可自由出入神殿各處?!?/p>
神侍拾起令牌,指尖觸到令牌上的圣紋時,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卻依舊低眉順眼:“屬下遵命。”
這人便是黑暗。
三日前,他在黑暗神殿的星軌儀上推算出異?!亲悠频能壽E隱隱指向光明,帶著極淡的“隕”氣。他不敢聲張,更不敢以真身靠近——光明如今神力鼎盛,若察覺他的氣息,怕是會立刻斥退。思來想去,竟只能化作普通神侍的模樣,混在參選者中,賭一把能被選中。
此刻跪在殿中,聽著光明那句“吾之神使”,黑暗藏在灰袍下的指尖悄悄攥緊。冰藍眼眸早已斂去光華,只余一片淺灰,可落在圣座上那道身影上時,藏了億萬年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
他知道光明選他全憑“順眼”,甚至可能過幾日就忘了他的模樣。可沒關系,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哪怕只是遞遞卷宗、拂拂圣座上的灰,也好。
自此,光明神殿多了位沉默的神使。
神使話極少,每日只做分內事:清晨用圣露擦拭觀星臺的星象圖,午后替光明整理堆積的卷宗,傍晚在殿角燃上安神的圣香。動作總是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偶爾光明抬頭看他,他便立刻垂眸,淺灰的眼眸里瞧不出半分情緒。
光明對他算不上熱絡,也算不上冷淡。吩咐事務時,只用“吾之神使”相稱,語氣與對其他神仆并無不同。
“吾之神使,將東境的春耕名冊取來?!?/p>
“吾之神使,觀星臺的星軌儀需擦拭了?!?/p>
“吾之神使,退下吧。”
黑暗總是應“屬下遵命”,然后安靜地去做。有時整理卷宗到深夜,他會借著燭光,悄悄看一眼圣座上閉目修持的光明——白袍沾著星光,銀發(fā)散在肩頭,呼吸勻得像圣泉的流水。黑暗便會放緩動作,指尖凝出絲極淡的黑暗神力,悄悄護住殿門的縫隙,免得夜風灌進來擾了他。
這日深夜,光明修持完畢,見神使還在殿角整理舊卷宗,指尖的圣光落在泛黃的紙頁上,動作輕得像拂塵。
“時辰不早了?!惫饷鏖_口,打破了殿內的靜,“明日再理?!?/p>
神使手一頓,抬頭時,淺灰的眼眸在燭光下亮了亮:“屬下這就整理好?!?/p>
光明沒再催,看著他將最后一卷卷宗歸位,又仔細拂去書架上的灰。忽然想起什么,淡淡道:“汝的嗓音,似是受過傷?”
黑暗的心猛地一縮。他化作神侍模樣時,刻意壓著聲線,讓聲音聽起來沙啞些,免得被認出。此刻被問起,只低低應:“幼時誤觸深淵瘴氣,傷了喉間,不礙事?!?/p>
光明“嗯”了一聲,沒再追問。于他而言,神使的過往無關緊要,方才不過是隨口一提。
等神使退下,殿內只剩光明一人。他指尖落在方才神使整理過的卷宗上,那里還留著一絲極淡的、不屬于圣光的冷意,快得像錯覺。光明皺了皺眉,指尖凝出圣光掃過,那冷意便散了——許是神侍常年待在殿外,沾了些晨露的寒氣。
他沒放在心上,轉身走向內殿。
而退到殿外的黑暗,靠在冰涼的廊柱上,抬手按了按喉間。方才光明問起時,他差點繃不住偽裝——他哪受過什么瘴氣傷?不過是怕聲音太像,露了破綻。
廊外的月光落在他灰袍的衣角上,黑暗望著內殿透出的圣光,淺灰的眼眸里漫開深沉的柔。
還有多久?他不知道。星軌儀上的“隕”氣一日比一日重,可他查不出危險來自何處。
但沒關系。
只要能這樣站在他身邊,做個無名無姓的神使,等危險真的來時,他便替他擋著。哪怕要動用全部神力,哪怕要暴露身份,哪怕會被他厭棄——只要能護他周全,什么都值。
夜風卷著圣麥的香氣掠過神殿,黑暗直起身,緩步走向神使居住的偏殿。明日還要早起擦拭星象圖,他得養(yǎng)足精神。
至少此刻,他還能做“吾之神使”,還能守著他的光明神。這就夠了。這五百多年,光明神殿的晨露似乎都比往日稠些。
每日清晨,黑暗總比光明起得早。他會提著盛圣露的玉壺,去觀星臺擦拭那面巨大的星象圖——圖上的星軌刻了億萬年,被圣光養(yǎng)得溫潤,卻也積著不易察覺的塵。他擦得極慢,指尖裹著絲極淡的神力,既不損傷石紋,又能將塵垢拭得干干凈凈。等光明踏著晨光走上觀星臺時,星象圖總亮得能映出人影。
“今日西境的星子偏了半分。”光明立在圖前,指尖點向西南角的“奎宿”,金瞳里映著星軌,“似有異動。”
黑暗正彎腰收拾玉壺,聞言直起身,順著他指尖看去,淺灰的眼眸里閃過絲極淡的銳光——那處星軌偏移的弧度,比他昨夜在星軌儀上看到的更明顯些。他壓下心頭的沉,低聲道:“屬下已將西境的異動卷宗整理好,放在殿內案上了?!?/p>
光明“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指尖凝出圣光,沿著星軌緩緩描過。黑暗便站在他身側半步遠的地方,沒再打擾,只悄悄將玉壺往旁邊挪了挪,免得磕碰到他的袍角。
他喜歡這樣的時刻。晨光落在光明的銀發(fā)上,泛著細碎的金,圣光從他指尖流出來時,暖得像混沌初開時的第一縷光。五百多年來,這樣的晨居多了,光明似乎也漸漸習慣了他在旁——有時會隨口問一句“卷宗何在”,有時會讓他遞一塊擦星象圖的軟布,甚至有一次,光明修持時不慎碰倒了案上的圣水瓶,是他伸手接住的,瓶身擦過光明的指尖,光明也只淡淡道了句“多謝”。
那兩個字,讓黑暗在殿外的廊下站了半盞茶的功夫,指尖還留著圣水瓶冰涼的觸感,心口卻暖得發(fā)漲。
午后整理卷宗時,常遇著些古老的典籍。光明偶爾會讓他讀一段——那些典籍用創(chuàng)世初的古文寫就,神仆們大多認不全,唯有黑暗,自混沌時便陪著光明,這些文字于他而言,比母語還熟。
“讀第三卷的后半段?!惫饷骺吭谑プ希讣饽笾缎亲佑衽?,目光落在窗外的圣麥田上。
黑暗應了聲“是”,拿起卷宗。他刻意壓著聲線,讓沙啞里添了些沉穩(wěn),讀得不快,每個字都咬得清晰:“‘混沌分野,光暗相生,星軌為契,互為依憑……’”
讀到“光暗相生”時,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頓。抬眼時,見光明正望著窗外,金瞳里沒什么情緒,似乎只是聽著,并未在意。黑暗松了口氣,繼續(xù)往下讀,只是指尖捏著卷宗的力道緊了些——這五個字,像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又軟又麻。
等讀完了,光明才收回目光,淡淡道:“這段講的是光暗邊界的星軌規(guī)則?!彼讣獾挠衽遛D了轉,“汝讀得不錯?!?/p>
這是五百多年來,光明第一次夸他。黑暗低下頭,掩去眼底的亮,聲音依舊低?。骸皩傧路謨戎?。”
傍晚燃圣香時,有時會遇上雷雨天。光明大陸的雷極少,偶有一次,雷聲震得神殿的窗欞發(fā)顫,光明卻仍在觀星臺修持,仿佛未聞。黑暗端著香盤過去時,見他白袍的一角被風吹得貼在石欄上,指尖的圣光卻穩(wěn)得沒晃半分。
“觀星臺高,雷雨天易引圣力紊亂?!焙诎捣畔孪惚P,忍不住開口提醒,“屬下已將內殿的安神香燃好了?!?/p>
光明睜開眼,看向遠處滾過的雷云,金瞳里映著電光:“無妨。星軌在雷雨天更清晰?!?/p>
黑暗沒再勸,只是默默走到石欄邊,指尖凝出絲黑暗神力,悄悄纏在窗欞上——那神力被他凝得極淡,混在圣光里,連光明都察覺不出,卻能擋去大半的風。做完這些,他才退回殿角,立在香盤旁,像尊沉默的石像。
光明修持到深夜,起身時見他還在,眉峰微蹙:“汝不必守著?!?/p>
“屬下等大人一同回殿?!焙诎档?。
光明沒再拒絕,轉身往殿外走。黑暗跟在他身后半步遠,聽著兩人的腳步聲落在石階上,嗒、嗒,輕得像落雪。走到回廊拐角時,光明忽然停下腳步,沒回頭:“明日東境的神官來覲見,汝替吾整理好東境的賦稅名冊?!?/p>
“屬下遵命?!?/p>
“不必太急,今夜早些歇著?!?/p>
黑暗的腳步猛地頓住。
光明沒再說話,徑直往前走了,白袍的衣角掃過廊下的圣麥,帶起一縷淡香。黑暗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淺灰的眼眸里漫開極深的柔。
五百多年了,他從不敢奢望光明會在意他是否歇息,可方才那句“不必太急”,卻像顆圣果落進心湖,漾開圈圈暖紋。
他知道,光明或許只是隨口一提,或許只是覺得神使累了會耽誤明日的事??赡怯秩绾??只要能這樣跟在他身后,聽他說句話,替他整理卷宗,甚至只是在雷雨天替他擋擋風,就夠了。
夜風卷著圣麥的香氣過來,黑暗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跳得穩(wěn),卻比往日更有力些。他轉身往自己的偏殿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
明日要整理東境的名冊,得早些歇著。
他的光明神還在等著他,哪怕只是做個遞名冊的神使,他也得做好。天空裂開第一道縫時,光明正在觀星臺核對星軌。那道縫斜斜劃在光明大陸的上空,黑紅色的混沌之氣像蛇一樣鉆出來,落地就化作魔物,尖嘯著撲向就近的圣城。
“光明神大人!”神仆跪在觀星臺下,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東境已被魔物占了半座城,混沌之氣還在擴散!”
光明抬眼時,金瞳里映著那道越來越寬的裂縫,周身的圣光瞬間炸開。他沒回頭,只淡淡道:“傳令下去,所有神官守境,不得讓魔物越界。”指尖凝出圣光符,拍向觀星臺的石座——符紙化作金芒,瞬間傳遍光明大陸的神殿,是“死守”的號令。
“大人要去哪?”神仆抬頭時,見光明已走向裂縫的方向,白袍在混沌之氣里獵獵作響。
“關縫?!惫饷鞯穆曇舾糁L傳來,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wěn)。
黑暗那時正端著整理好的東境名冊往殿里走,聽見動靜沖到觀星臺,正看見光明的背影要融進那道裂縫。他心臟猛地一縮,幾乎是本能地沖過去,單膝跪地:“光明神大人!屬下請隨您同去!”
光明腳步沒停,回頭時金瞳掃過他,帶著冷意:“此去兇險,汝留著守神殿。”
“屬下……”黑暗還想說什么,卻被光明抬手打斷。
“退下?!笔ス饴湓谒砬埃竦罒o形的墻,“這是命令?!?/p>
光明轉身躍入裂縫時,黑暗還跪在原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看著那道裂縫吞吐著混沌之氣,聽著遠處魔物的尖嘯,淺灰的眼眸里瞬間漫開冰藍的光——他不能讓光明一個人去。
裂縫里比想象中更暗?;煦缰畾鉂獾没婚_,魔物像潮水一樣涌來,每一只都比外界的兇戾十倍。光明指尖的圣光炸開,瞬間清出一片空地,目光卻落在深處那團蠕動的“源核”上——混沌之氣就是從那里涌出來的,要關縫,得先滅了它。
他剛要沖過去,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悶響?;仡^時,看見那灰袍的神使正撞開一只撲來的魔物,肩甲被魔物的利爪劃開,灰袍滲出血跡,卻還是固執(zhí)地站到他身側:“屬下……不放心大人。”
光明的眉峰瞬間蹙起:“誰讓你來的?出去!”
“屬下死也不出去。”黑暗的聲音啞得厲害,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普通的圣光劍,擋在光明身前,“大人要滅源核,屬下替您擋著魔物!”
話音未落,又一批魔物涌來。黑暗揮劍時故意放慢了半分,劍尖擦過魔物的鱗甲,沒能一擊致命,反被魔物的尾掃中腰側,踉蹌著退了兩步,咳出一口血——那血是他用黑暗神力凝的,看著嚇人,實則不傷根本,卻足夠讓光明信他是真的在拼命。
“胡鬧!”光明厲喝一聲,指尖的圣光分了一半,替他清掉近身的魔物。可源核那邊的混沌之氣更濃了,涌來的魔物越來越多,他既要護著源核方向,又要分心顧著神使,竟?jié)u漸有些吃力。
黑暗看在眼里,心沉得更厲害。他知道不能再拖了——源核的氣息越來越強,再等下去,光明就算能滅了它,也得耗掉大半神力,說不定真會應了那“隕落”的星軌。
“大人!”黑暗忽然喊了一聲,趁著光明分神的瞬間,猛地沖向源核的方向。他沒回頭,只將體內的黑暗神力往體表一凝,故意讓它看起來像瀕死時爆發(fā)出的圣光——灰袍瞬間被這股力量撐裂,淺灰的眼眸里閃過絲極亮的光,像流星墜地。
“你干什么!”光明瞳孔驟縮,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片飛散的灰袍碎片。
黑暗的聲音隔著混沌之氣傳來,低啞卻清晰:“屬下……護大人……”
下一秒,“轟”的一聲巨響。那股偽裝成圣光的黑暗神力炸開,比光明的圣光更烈,瞬間裹住源核,連同周圍的魔物一起,炸成了飛灰?;煦缰畾馐ピ搭^,開始退散,天空的裂縫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
光明僵在原地,手里捏著那片灰袍碎片,碎片上還沾著假的“血跡”。他看著黑暗“自爆”的地方,那里只剩一片虛無的黑,連一絲神力波動都沒留下——像那個人從未存在過。
裂縫徹底合上時,光明回到了光明神殿。觀星臺的星象圖還亮著,東境的名冊放在案上,頁角被人細心地撫平了。殿角的圣香還在燃,煙縷直直地往上飄,像極了那個總是沉默站在那里的身影。
神仆來報:“光明神大人,魔物已清,裂縫已關。”
光明沒應聲,只是捏著那片灰袍碎片,指尖的圣光落在碎片上,卻沒能讓它恢復原樣。他忽然想起這五百多年——每日清晨擦得發(fā)亮的星象圖,深夜整理得整齊的卷宗,雷雨天悄悄擋在窗欞上的風,還有那日讀典籍時,讀到“光暗相生”時那瞬間的停頓。
原來有些人在身邊時,你覺不出什么;等真的沒了,才發(fā)現(xiàn)殿里的光好像都暗了半分。
他將灰袍碎片放在案上,與東境的名冊擺在一起。指尖拂過名冊的封面,那里有個極淡的指印,是神使常年翻書留下的。
“退下吧?!惫饷鞯穆曇艉茌p,金瞳里沒什么情緒,卻比往日多了些空茫,“讓吾一個人待著?!?/p>
神仆退出去后,殿里只剩圣香燃燒的輕響。光明坐在圣座上,望著空無一人的殿角,忽然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的神元很穩(wěn),比千年前更盛,卻奇異地空了塊,像被人挖走了什么,風一吹就發(fā)疼。
他想起神使最后沖向源核的背影,想起那句“屬下護大人”,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而黑暗大陸的神殿里,黑暗正靠在石座上,胸口的神力還在紊亂——方才那“自爆”雖說是偽裝,卻也耗了他近半的神力。神侍遞來傷藥,他擺擺手,冰藍眼眸望著光明大陸的方向,那里的圣光亮得刺眼。
“大人,您……”神侍猶豫著開口。
“沒事?!焙诎档穆曇魡〉脜柡Γ瑓s帶著絲笑意,“他安全了就好?!?/p>
他知道光明現(xiàn)在一定在神殿里。或許在看那本名冊,或許在摸那片灰袍碎片。但他不能去——光明若知道神使就是他,以光明的性子,怕是會立刻劃清界限,甚至可能因“被欺騙”而惱。
不如就這樣。讓光明以為神使死了,帶著那點或許有或許無的念想,繼續(xù)做他的光明神,守他的光明大陸。
黑暗閉上眼,指尖凝出絲黑暗神力,在空中畫了個極淡的星軌——那是光明神殿觀星臺的星軌。畫完了,他輕輕吹散,像在吹散一場做了五百年的夢。
此后,光明大陸的觀星臺每日清晨依舊會被擦得發(fā)亮,只是換了新的神侍,總擦不出從前的光澤。光明神還是那樣清冷,只是偶爾會對著空殿角坐半晌,指尖捏著那片灰袍碎片,不說話。
而黑暗大陸的深淵邊,總能看見道黑金色的身影。他望著光明大陸的方向,一站就是百年。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知道每次他轉身時,冰藍眼眸里都帶著點淺淡的柔,像藏著片化不開的光。
他們又回到了千年前的樣子,隔著光與暗的邊界,各自守著自己的大陸。只是這一次,黑暗知道,他的光明神好好的;而光明偶爾望著天空時,會想起那個灰袍的神使,想起那句“屬下護大人”,心口那處空著的地方,會悄悄暖半分。
這樣,就夠了。光明慶典的前三日,光明第一次踏足人間的市集。
他沒穿白袍,只換了身尋常的素色布衫,銀發(fā)用木簪束起,金瞳斂了大半光華,混在攢動的人影里,竟沒被認出來。市集里滿是煙火氣,賣糖人的小販吹著琉璃哨,穿粗布裙的姑娘提著竹籃笑,連空氣里都飄著蒸糕的甜香——這些是光明神殿里從未有過的,熱鬧得像團暖烘烘的火。
“先生,嘗嘗?”旁邊賣蒸糕的老婦遞來塊溫熱的糕,皺紋里都堆著笑,“剛出鍋的,甜?!?/p>
光明遲疑了瞬,伸手接過。蒸糕的熱氣燙得指尖發(fā)暖,咬下去時,糯米的軟混著豆沙的甜,漫在舌尖。他忽然想起五百多年前,神使替他整理卷宗時,總會在案上放塊溫著的圣果糕——那時他只當是神使分內的事,從未想過,那糕的溫度,原是要讓他在翻卷宗的間隙,能暖一暖指尖。
“多謝。”他低聲道,聲音比在神殿時軟了些。
老婦笑著擺手,轉頭給身邊的老漢遞了塊:“你也嘗嘗,看咸淡?!崩蠞h接過,沒說話,只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圍裙,指尖擦過她鬢角的白發(fā),自然得像呼吸。
光明站在原地,看著那對老夫妻。沒什么情話,沒什么親昵的動作,可老漢遞糕時的眼神,老婦攏圍裙時的笑意,卻比神殿最亮的圣光還暖。他忽然想起神使總在他修持時,悄悄往案上添圣泉水——那時他只當是神使細心,此刻才懂,那不是細心,是藏了五百年的“在意”。
往前走了走,見個穿青布衫的少年,正踮著腳給墻頭上的姑娘遞花。姑娘紅著臉接了,把手里的帕子塞給少年:“帕子洗好了,你別總用袖子擦汗?!鄙倌険现^笑,帕子攥在手里,像攥著塊暖玉。
“護著你呀。”少年低聲說,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卻被風送進光明耳里。
光明的腳步猛地頓住。
“護著你呀。”
像極了裂縫里,神使沖向源核時那句“屬下護大人”。那時他只當是神使愚忠,是胡鬧,甚至動了怒。可此刻想起那灰袍被炸開時飛散的碎片,想起神使淺灰眼眸里最后那點亮——那哪里是愚忠?那是拼了命的護,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他從“隕落”的星軌里拉出來。
心口忽然發(fā)悶,像被什么東西堵著,連呼吸都帶著澀。他捏著蒸糕的指尖開始發(fā)顫,金瞳里映著少年姑娘的身影,卻漸漸疊化成那個灰袍的神使——擦星象圖時弓著的背,讀典籍時低啞的聲,雷雨天擋在窗欞前的肩,還有最后沖向源核時,那決絕得像要燃盡自己的背影。
五百多年。
他竟從未好好看過他。從未問過他的名字,從未問過他的來歷,甚至在他自爆后,也只當是“盡忠”,連句“謝”都沒來得及說。
“先生,您怎么了?”賣花的小姑娘見他站著不動,仰著頭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光明回過神,搖搖頭,指尖的蒸糕不知何時涼了。他沒再往前走,轉身往市集外走,腳步竟有些踉蹌。路過那對老夫妻的攤子時,老婦還在笑:“今日人多,收攤了給你買塊糖吃?!崩蠞h應:“好?!?/p>
簡單的兩句,卻像針似的扎進光明心里。
他忽然明白,神使那些沉默的陪伴,那些不動聲色的照顧,那些拼了命的守護,原是凡人嘴里的“愛”。只是神使從不說,他也從未懂。
回到光明神殿時,天已擦黑。觀星臺的星象圖還亮著,是新的神侍擦的,卻沒神使擦得亮,石紋的縫隙里還留著點塵。案上的東境名冊還放著,旁邊壓著那片灰袍碎片,五年了,圣光都沒能將它化去。
光明坐在案前,指尖拂過那片碎片。碎片很薄,帶著點粗糙的布紋,像神使總穿著的灰袍。他忽然想起神使的聲音,啞得像受過傷,卻總在他問“卷宗何在”時,答得又快又清楚;想起神使的手,總帶著點薄繭,擦星象圖時卻輕得像怕碰碎了星子。
“吾之神使……”他低聲喚了句,聲音輕得像嘆息。
殿里沒人應。只有圣香燃燒的輕響,煙縷直直地往上飄,像極了那個總沉默立在殿角的身影,卻再也不會回頭了。
心口的悶漸漸變成了疼,酸溜溜的,從喉嚨一直漫到眼眶。他活了億萬年,第一次知道“難過”是這種滋味——像被人挖走了塊心,風一吹就空落落的疼,連圣光都暖不回來。
他終于懂了。卻懂晚了。
窗外的圣麥田翻著金浪,像千年前黑暗神殿改種的那片。光明望著麥田,金瞳里第一次漫開霧似的濕意——原來有些愛,要等失去了,才知道它有多沉;有些人,要等不在了,才知道他曾是你身邊最暖的光。
而他的神使,那個連名字都沒被問過的神使,再也回不來了。光明神殿的圣泉泛起漣漪時,光明正捏著那片灰袍碎片。碎片上忽然漾開一絲極淡的冷意,不是圣光的暖,也不是人間的煙火氣,是種沉得像深淵的涼——這氣息他認得,千年前在黑暗神殿見過,是黑暗神力特有的冷。
他指尖猛地收緊,金瞳里瞬間炸開圣光。
那冷意順著碎片往上爬,一路往西北去,最終落在黑暗大陸的方向。
是黑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