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的雨,冷得像是淬了毒的針,沒完沒了地扎進(jìn)鄴城深夜的泥濘里。城破第三日,
沖天的火光弱了,撕心裂肺的哭嚎也啞了,只剩下這片敲打屋瓦的、單調(diào)而壓抑的淅瀝聲,
沖刷著青石板縫里積年的血腥氣和鐵銹味,卻怎么也洗不凈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
蕭澈坐在窗邊,一塊麂皮,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的劍。劍名“無回”,刃口極薄,
凝著一線幽藍(lán)的冷光。桌上一盞油燈,火苗被門縫里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
昏黃的光落在劍身上,吸不進(jìn)分毫暖意,只映得他半張臉孔冷硬,
眼底是十年塞外風(fēng)沙、血火征戰(zhàn)磨蝕出的沉寂,深不見底。桌上溫著一壺粗釀的燒刀子,
酒氣辛辣烈性,是邊軍最慣常的飲品,卻壓不住從他右肩處隱隱滲出的藥味,
還有那一絲極淡、卻如跗骨之蛆般纏人的血腥氣。那道舊傷,每逢陰雨天氣,便鉆心地疼,
從肩胛骨最深的縫隙里開始酸脹、發(fā)沉,提醒他某些早已鐫刻進(jìn)骨髓、無法磨滅的記憶。
街上傳來沉重甲胄摩擦與整齊劃一的踏步聲,間或幾聲兇悍的犬吠,是巡夜的渭北軍士。
這座邊陲重鎮(zhèn)剛換了主人,空氣里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緊張,肅殺。親衛(wèi)輕叩門扉,
帶來消息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將軍,人帶來了。
”蕭澈拭劍的動作未停,無回劍冰冷的刃面倒映出他微抿的唇角,不見波瀾:“誰?
”親衛(wèi)的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幾乎貼著氣兒:“……是……敵國太子妃。
她……指名要見您。”擦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住了。無回劍光滑如鏡的刃面上,
恍惚間映出一張臉。明媚的,狡黠的,帶著不管不顧的燦爛笑意,眼瞳亮得能灼傷人,
仿佛十年前江南草長鶯飛、煙雨朦朧的背景都在這笑容里黯然失色?!柗Q劍法天下無雙?
我看也不過如此嘛!’‘喂,你這人怎么總是板著臉,像塊木頭!’‘劍客的手不能抖,
我偏要你記住我?!锹曇?,清凌凌的,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與蠻橫,
卻又脆生生地穿透了十年光陰,混合著右肩驟然爆開的、記憶深處的劇痛,
針一樣狠狠刺進(jìn)他的太陽穴。蕭澈緩緩放下麂皮,指尖無意識地擦過右肩。隔著一層衣料,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疤痕在突突地跳動,灼熱,酸麻?!皫M(jìn)來。
”他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波瀾,像結(jié)了冰的河面,封凍著其下所有洶涌。腳步聲去而復(fù)返。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風(fēng)雨聲先灌了進(jìn)來,吹得桌案上那盞油燈的火焰猛地一跳,明滅不定,
幾乎熄滅。她站在那里。一身式樣繁復(fù)華貴的宮裝早已被雨水淋得透徹,
濕漉漉地緊貼著身軀,勾勒出依舊窈窕卻明顯清減了許多的輪廓。
泥污狼狽地糾纏著金線繡出的展翅鳳鳥紋路,裙擺拖曳在沾滿泥水的石板上。
濕透的黑發(fā)幾縷黏在蒼白的臉頰和纖細(xì)的頸側(cè),水珠沿著發(fā)梢不斷滾落。
縱然是這般狼狽落魄,卻絲毫不減她那驚心動魄的容色。
十年光陰似乎未曾在她臉上刻下痕跡,只將那份驚心動魄的美淬煉得更加濃郁,
也更加……冰冷,像是一尊失了魂靈的玉雕。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像蘊(yùn)著兩簇不肯熄滅的、幽幽燃燒的火苗,直直地望過來,穿透迷蒙的雨幕,
穿透十年漫長的時光,穿透他周身冰封的壁壘,精準(zhǔn)地刺入他心口最不設(shè)防的角落。
親衛(wèi)無聲退下,小心翼翼地帶攏了門,將滿院風(fēng)雨和無數(shù)窺探的視線隔絕在外。
屋子里剎那間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一燈如豆,滿室風(fēng)雨嗚咽,
還有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重如山的寂靜?!皠e來無恙,蕭將軍。”她先開了口,聲音微啞,
浸透了雨水的寒氣,卻偏生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滾燙的意味。
蕭澈的目光掠過她空蕩蕩的身后,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太子妃殿下孤身涉險,
令人意外?!薄懊半U?”她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薄如蟬翼,未達(dá)眼底,
反而從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漾出更多的悲涼與決絕,
“這鄴城如今還有比待在他身邊……更險的地方嗎?”她往前一步,雨水從她衣角滴落,
在腳下積成一小片暗色的水漬。燈火勾勒出她纖細(xì)脖頸的輪廓,
以及那份過于挺直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無形重壓折斷、卻又頑強(qiáng)支撐著的倔強(qiáng)。“我是來,
”她頓了頓,目光一瞬不瞬地鎖著他,“討一樣?xùn)|西的?!薄昂挝铮俊彼麊?,聲音依舊平穩(wěn)。
“十年前,你欠我的?!彼囊暰€落在他右肩,那里,衣料之下,
是她親手留下的、貫穿前后的印記?!耙粓鰟儇?fù),一個答案?!笔挸撼聊乜粗?/p>
無回劍橫在桌上,幽藍(lán)的刃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靜靜流淌。她的笑容變得蒼白而破碎,
像是強(qiáng)行拼湊起的琉璃盞,一觸即碎?!澳憧?,我輸了所有。家國,尊榮,體面,
甚至……罷了?!彼÷粤四莻€詞,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如今只剩這條命,
還不完全屬于我自己?!彼滞笠环瑒幼骺斓弥涣粝乱坏罋堄?!
一柄鑲著瑰麗寶石、明顯出自宮廷的精致匕首赫然抵在自己心口。刃尖鋒利,
毫不留情地刺破濕透的衣料,陷下去一個小小的、令人心驚肉跳的凹痕。
動作決絕得沒有一絲一毫的回轉(zhuǎn)余地。那雙燃燒著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里面有深不見底的哀慟,有孤注一擲的瘋狂,有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渴望,
還有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瀕死的希冀。燈火在她眼中跳動,像是最后掙扎的星辰。
“蕭澈,”她叫他的名字,聲音顫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每一個字卻都清晰無比,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心尖上剜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熱氣,“要么帶我走,
要么……”她頓了一下,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抵著匕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收下我的命?!笨諝鈴氐啄塘?。窗外的雨聲風(fēng)聲似乎被無限拉遠(yuǎn),
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屋子里只剩下燈花偶爾噼啪爆開的微響,
和她壓抑不住的、帶著哽咽的急促呼吸聲,撞擊著蕭澈的耳膜。蕭澈一動不動。
他的面容在昏暗跳動的光影里如同一尊毫無生氣的石刻雕像,沒有任何情緒泄露。
只有他搭在無回劍劍柄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半分,用力至指節(jié)泛出青白的顏色。
帶她走?他是渭北軍的統(tǒng)帥,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劍,身后是萬千將士用命換來的勝局,
是朝堂無數(shù)雙絕不容沙礫的眼睛。她是敵國太子妃,是這場慘烈戰(zhàn)爭中最顯眼的戰(zhàn)利品之一,
是必須押解回京呈獻(xiàn)天闕的象征。更是……昔日那個在江南煙雨里,笑靨如花卻出手狠絕,
一劍刺穿他右肩,讓他記住她的那個人。收下她的命?右肩的舊傷猛地灼痛起來,
那痛楚尖銳地鉆入腦髓,瘋狂撕扯著某些被死死壓抑的東西,幾乎要撕裂他冰封的面具。
她看著他長久的、死寂的沉默,眼底那簇希冀的火苗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黯淡下去,
最終只剩下冰冷的、絕望的灰燼。唇角卻緩緩扯出一個極致哀艷、也極致絕望的笑來,
美得令人心碎?!霸瓉怼沁@樣……”她喃喃著,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
又像是徹底放下了什么,了無牽掛。握住匕首的手猛地用力,向心口狠狠刺去!
就在那一剎——“鏗!”龍吟乍起!無回劍出鞘的銳響撕裂了所有凝滯的空氣!
劍光如一道冷電,并非格擋,并非斬向那柄匕首,而是快得超越了思維,超越了反應(yīng),
直直刺向她心口!她甚至沒能感受到預(yù)想中的、匕首入肉的刺痛,
只覺得一股極銳利、極冰寒的力量瞬間穿透了身體,攫住了所有生機(jī),冰冷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