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眉縣東鄉(xiāng)的玉米稈躥到一人高,風(fēng)裹著熱浪灌進葉縫,“嘩啦嘩啦”響得像無數(shù)人藏在里面嚼碎骨頭。李波背著半袋硬得能硌掉牙的糜子饃,褲腳沾著田埂上的濕泥,深一腳淺一腳往清元觀走。他剛滿十六,初中畢業(yè)證揣在懷里皺成了團,爹娘走得早,村里沒人管,同學(xué)喊他“李三皮”——不是夸他皮實,是說他像塊被人踩爛的膠皮,扔在哪都能茍活,卻沒半分分量。
清元觀在半山坡上,院墻塌了半截,露出里面荒草叢生的院子。正殿門板裂著縫,門楣上“清元觀”三個漆字掉得只剩個“清”字,像張缺了牙的嘴。陳忠發(fā)師傅坐在門檻上抽旱煙,銅煙桿磨得發(fā)亮,煙鍋里的火星子在暮色里一明一暗。他抬眼掃了李波一眼,眼皮耷拉著沒半點笑意:“想拜師?先過第一關(guān)?!?/p>
李波把饃袋往地上一摜,喘著粗氣點頭:“師傅說咋過,我就咋過?!彼詾槭翘羲?,或是背《道德經(jīng)》,沒成想陳忠發(fā)指了指后山,聲音壓得低,像裹了層墳里的土:“后山有片老墳地,今晚你去那待著,天亮了能走回來,就算入門?!?/p>
李波心里“咯噔”一下。東鄉(xiāng)誰不知道,清元觀后山的墳地邪性——早年間打仗,死了的兵、逃難的老百姓都往那埋,連塊正經(jīng)墓碑都沒有,就堆著一個個土包,夜里常有人聽見哭嚎,還有人說見過白影子在墳堆里飄??伤嗣牙锟湛盏酿x袋,又想了想夜里只能睡破廟的冷,硬著頭皮應(yīng)了:“行?!?/p>
陳忠發(fā)扔給他一盞馬燈,燈油少得可憐,昏黃的光圈就夠照腳下三尺地,風(fēng)一吹燈芯就“噼啪”響,像有人在耳邊磨牙?!坝涀?,別亂跑,別回頭,聽見啥、看見啥都別搭話。”他說完轉(zhuǎn)身進了正殿,木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把最后一點人氣關(guān)在了里面,只剩院門口那棵老槐樹上的破鈴鐺,被風(fēng)吹得“叮鈴”響,聲音發(fā)啞,像嗓子里咯了血。
后山的路全是碎石子,硌得李波的膠鞋“咯吱”響。天很快黑透了,月亮躲在云里,只露出點慘白的光,照得路邊的樹影張牙舞爪,有的像伸著爪子的鬼,有的像彎著腰的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過來抓他。他提著馬燈,手心里全是汗,燈桿滑溜溜的,總怕一不小心摔了——這要是沒了光,黑黢黢的墳地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墳地在半山腰,一眼望去全是土墳包,高高低低的,有的塌了半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窟窿,有的立著歪歪扭扭的木碑,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只能看見幾個歪歪扭扭的“亡”“故”,在月光下透著股寒氣。風(fēng)從墳包之間鉆過,“嗚嗚”的,像女人在哭,又像男人在嘆氣,裹著泥土和腐爛草葉的味,往李波鼻子里鉆,嗆得他喉嚨發(fā)緊。
他找了棵老柏樹,靠在樹干上坐下,馬燈放在腳邊,光圈里能看見地上的草葉沾著夜露,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碎玻璃。剛開始還能強撐著琢磨:不就是待一夜嗎?等天亮就好了。
約莫著過了大半夜,距離天亮不到一個時辰,但露水越來越重,滲進單薄的褂子,貼在背上冰涼,像有條蛇順著脊梁骨往上爬。他想把馬燈舉高點,手一抬,燈芯突然“噗”地暗了半截,周圍的影子一下子涌過來,差點把他裹在里面。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沙沙”的聲兒——不是風(fēng)吹草動的輕,是像有人用手扒土的沉,一下一下,“沙……沙……”,離他越來越近。李波的后背一下子僵了,汗毛全豎起來,根根扎得皮膚疼。他想起陳忠發(fā)說的“別回頭”,牙齒咬得咯咯響,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泛了白。那聲音就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他甚至能想象出,有只手正從墳土里伸出來,指甲縫里還沾著泥,一點一點往他這邊挪。
緊接著,又傳來“咚咚”的聲兒——像是有人用頭撞墳包,沉悶的,帶著股悶響,從左邊的墳堆里傳過來。李波的心跳快得要蹦出來,他盯著馬燈的光圈,看見圈里的草葉突然動了一下——不是風(fēng)吹的,是有東西從地下鉆出來,頂?shù)貌萑~翻了個面,露出下面黑黢黢的土。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看著那片草葉又動了一下,這次更明顯,土塊往下掉了一小塊,像是有東西要鉆出來了。
“誰……誰在那兒?”他嗓子發(fā)干,聲音發(fā)顫,剛說完,就聽見不遠處的一個墳包“嘩啦”一聲,土塊往下滾,露出一個拳頭大的黑窟窿。馬燈的光剛好照在窟窿上,他看見里面有東西在動,細細的,長長的,像是頭發(fā),又像是草,順著窟窿邊緣往外爬,纏在墳包上的野草上,黑得發(fā)亮。
李波想跑,可腿像灌了鉛,挪不動半步。那東西爬得很慢,每爬一下,就帶起一點土,“沙沙”的聲兒沒完沒了。他盯著那團黑東西,越看越怕——萬一爬出來的是只手呢?萬一爬出來的是個頭呢?他不敢想,可腦子里偏要往最壞的地方鉆,眼前全是村里老人講的鬼故事:說墳里的死人會爬出來,抓活人當(dāng)替身,尤其是像他這樣孤苦伶仃的,最容易被纏上。
突然,馬燈“噗”的一聲滅了。
周圍一下子陷入一片漆黑,連月亮都躲進了云里,伸手不見五指。李波聽見那“沙沙”聲離自己更近了,還有布料摩擦墳土的“窸窸窣窣”聲,像是有人穿著破爛的衣裳,在墳堆里走動。他伸出手,想摸身邊的柏樹,可手一抓空,摸到了一團冰涼的東西——是墳包上的草,沾著露水,濕冷的,纏在他的手腕上,像有人在拉他。
“??!”李波終于叫出聲,猛地甩開手,連滾帶爬地往前跑。他不知道往哪跑,只知道離那聲音越遠越好,腳下的碎石子硌得他腳疼,墳包絆倒了他好幾次,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鉆心,可他不敢停,爬起來接著跑,嘴里念叨著“別追我”“別追我”,聲音都變調(diào)了,眼淚混著汗往下淌。
跑著跑著,他突然撞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帶著一股木頭的霉味。他伸手一摸,是個歪歪扭扭的木碑,上面的字磨得快沒了,只能勉強認(rèn)出“亡妻”兩個字。就在這時,身后傳來“咚”的一聲,像是那東西摔倒了,緊接著又是“沙沙”的爬動聲,比剛才更快,更急,仿佛就在他腳后跟后面。
李波繞著木碑跑,心臟像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能感覺到,有股寒氣從腳底往上竄,順著脊梁骨爬到后腦勺,凍得他頭皮發(fā)麻。他想起自己以前餓肚子的時候,覺得窮是最可怕的——餓到眼冒金星,餓到啃樹皮,可現(xiàn)在想想,再餓,也能看見太陽,也能找口東西填肚子。可現(xiàn)在不一樣,這黑,這靜,這沒完沒了的怪聲,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把他裹在里面,連呼吸都覺得憋得慌,連逃跑都不知道往哪逃。
突然,他腳底下一軟,掉進了一個土坑——是個塌了的墳窟窿,不深,可里面全是爛草和土塊,還有一股腐臭的味,直沖鼻子。他想爬上來,卻感覺有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踝——不是手,是墳里的草,纏在他的褲腳上,濕冷的,像是有勁兒,拉著他往下墜。他拼命蹬腿,嘴里喊著“放開我”,眼淚鼻涕混在一起,狼狽得像條喪家犬。
李波傻了,他不知道怎么辦了!只能緊緊的抱住頭,眼睛閉得緊緊的,嘴里一個勁的說著亂七八糟的話,就這樣,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道觀的一聲聲雞鳴,李波才清醒過來,然后抬起腿撒丫子就跑,那速度絕對是他生平最快的一次。從墳地跑到道觀,只用了估計不到五分鐘,要知道從道觀到墳地可是要走將近半個小時的路!
李波回來,癱在道觀門口,大口喘著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剛才那幾個時辰,比他十六年的日子加起來都難熬——他不怕餓,不怕冷,不怕被人欺負,可他怕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恐懼,怕這黑夜里藏著的未知,怕這能把人的心都凍住的驚駭。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時間,門嘎吱一聲打開,笑笑的看著李波。
“知道怕了?”陳忠發(fā)蹲下來,抽著旱煙,火星子在黑暗里一閃一閃,“這世上比窮可怕的東西多了去了。窮能忍,能熬,可這暗處的邪祟,能勾走人的魂,能把人嚇破膽。你要學(xué)的,不是怎么忍餓,是怎么在這種“地方”站住腳,怎么不讓自己的膽被嚇破?!?/p>
李波點點頭,淚還在往下掉??伤涣藙偛诺母惺堋涣四恰吧成场钡陌峭谅?,忘不了那纏在腳踝上的冰涼,忘不了那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絕望。
就這樣,兩人相坐無言。直到天亮后,李波跟著陳忠發(fā)回了清元觀。他洗了把臉,吃了個熱饃饃,可胸口那股冰涼的觸感,還有黑夜里的怪聲,總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他知道,這只是第一關(guān),以后還有更多讓他心驚膽戰(zhàn)的事兒等著他。
“李小子,害怕不是丟人的事,能在害怕里撐下來,能從墳地里走回來,就是一種本事”!陳忠發(fā)說完,把一本泛黃的書扔給他,封面上寫著“驅(qū)邪錄”,紙頁都脆了:“好好學(xué),以后要面對的,比墳地可怕十倍。等你真能‘打鬼打到手抽筋’,才算真的出師?!崩畈ń舆^書,指尖拂過書頁,心里暗暗發(fā)誓:不管多怕,不管多難,他都要學(xué)下去。他再也不想做那個任人欺負的“李三皮”,他要做能保護自己,也能擋住那些暗處邪祟的人,再也不讓自己被那種深入骨髓的驚駭,攥住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