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死寂。
空氣中彌漫著未干的淚水咸味，混雜著一種宏大而悲愴的情緒。陳去疾那首用一生血淚凝結(jié)的詩，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讓人喘不過氣。那不是技巧的比拼，而是一個時代最沉重的嘆息。
現(xiàn)在，這聲嘆息的回響，落在了林陽的肩上。
所有人都看著他，目光復(fù)雜。有同情，有期待，有審視，也有幸災(zāi)樂禍。在這樣一座情感與道義的豐碑面前，任何華麗的辭藻都顯得輕浮，任何的反駁都顯得不敬。
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局。
擂臺之上，林陽靜靜地站著，仿佛沒有察覺到那山呼海嘯般的目光。陳去疾詩中的悲憤與不甘，他也感同身受。那份屬于老一輩的沉重，透過文運(yùn)擂臺，也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靈魂里。
他閉上眼，天道圖書館在腦海中飛速翻頁。無數(shù)詩篇如流星般劃過，最終，他停留在了一頁。
就是它了。
林陽睜開眼，那雙之前因承諾而燃燒著火焰的眸子，此刻卻變得溫潤而平和。他沒有看裁判，也沒有看觀眾，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對面的陳去疾，微微躬身，既是晚輩對前輩的禮，也是詩人對詩人的敬。
“陳局長，”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學(xué)生也有一首詩，贈與先生。”
他刻意將“陳局長”換成了“先生”，一詞之差，卻將身份從賽場上的對手，拉回到了文道間的傳承。
陳去疾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林陽緩緩開口，聲音沉靜如水：“酬陳老詠老見示?！?/p>
僅僅一個題目，就讓無數(shù)人心中一震。這不是挑戰(zhàn)，不是反擊，而是“酬”，是“和”。這是一場跨越了年齡的對話。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p>
話音剛落，那股壓抑的悲涼再次籠罩全場。但這一次，不再是家國破碎的宏大悲歌，而是一種更貼近每個人的，對自身衰老的恐懼。觀眾們仿佛看到鏡中自己日漸增多的白發(fā)和皺紋，一種無法抗拒的自然法則帶來的無力感，悄然攫住了他們的心臟。
“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p>
幻境中，人們 感覺到了那份具體的衰老。腰帶一扣一扣地往里收，卻依然松松垮垮；頭頂?shù)陌l(fā)量日漸稀疏，連帽子都戴不穩(wěn)，歪向一旁。這不再是抽象的“老驥無力”，而是具體到每個人都能理解的，生活中的瑣碎與心酸。
陳去疾的身子微微一顫，這不正是他每日清晨對鏡梳洗時的真實寫照嗎？林陽沒有回避他的“老”，反而將這份老，描摹得如此真切，如此體諒。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p>
場景變換，許多人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書桌前，面對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卻陣陣酸痛，不得不放下心愛的書卷。又有艾草的熏煙在身周繚繞，那是為了驅(qū)散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的病痛。
這是一種多么溫柔的理解。他沒有說“你不行了”，而是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我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p>
突然，整個意境的基調(diào)陡然一變！
先前那種種衰老帶來的滯澀感、無力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與澄澈！觀眾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角被無限拔高，仿佛站在山巔，俯瞰著人間百態(tài)。世間的紛繁復(fù)雜，人心的變幻莫測，此刻都像一條條清晰的河流，脈絡(luò)分明，走向盡在掌握。
那種感覺，不是鋒芒畢露的智慧，而是一種歷經(jīng)千帆后的平和洞明。
“細(xì)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p>
山巔的視角漸漸化為內(nèi)心的安寧。之前因衰老而生的種種不甘與遺憾，此刻在心底細(xì)細(xì)回想，竟都化作了“幸矣”二字。幸好經(jīng)歷過，幸好看透過，幸好還活著。于是，所有的執(zhí)念都煙消云散，只余下一片“翛然”，那是超脫物外、無拘無束的自在。
全場觀眾，包括陳去疾在內(nèi)，都感到心頭那塊名為“悲憤”的巨石，被一股溫暖而強(qiáng)大的力量緩緩?fù)衅?，然后消解于無形。許多人臉上的淚痕未干，嘴角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
這首詩，前半段是理解與共情，后半段卻是升華與超脫。它承認(rèn)了衰老帶來的所有負(fù)面感受，然后告訴你，這一切的背后，是歲月贈予的無上瑰寶。
周正義坐在貴賓席上，眉頭緊鎖。他原以為林陽會用一首激昂的少年詩篇來對抗陳去疾的暮氣，那雖然應(yīng)景，卻也落了下乘。可他萬萬沒想到，林陽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去“承接”和“化解”陳去疾的詩。這不是對抗，這是包容。這份心胸，這份格局，絕非一個沽名釣譽(yù)的毛頭小子所能擁有。
周曉彤坐在休息區(qū)，臉色愈發(fā)難看。她聽不懂其中精妙的轉(zhuǎn)折嗎？她懂。正因為懂，才更加憤怒。林陽對一個萍水相逢的老教授許下重諾，對一個文壇泰斗報以溫情，唯獨對自己，是那般居高臨下的“安慰”和不屑一顧的碾壓。他所有的溫情與尊重，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這種被徹底無視的感覺，比戰(zhàn)敗本身更讓她感到屈辱。
虎子在觀眾席上已經(jīng)激動得攥緊了拳頭，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芭！１啤彼~匯匱乏，只能用最樸素的詞語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震撼。
蘇晗的美眸中異彩連連。如果說《卜算子》讓她看到了林陽的才情，那么這首詩，則讓她看到了林陽如海一般深邃的靈魂。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首詩將在這種平和與超然中結(jié)束時，林陽深吸一口氣，他望向陳去疾，也望向全場所有為國運(yùn)憂心的華夏人，用一種前所未有、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念出了最后一句——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轟——！”
所有人的腦海中，仿佛有宇宙大爆炸般，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眼前的幻境徹底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壯麗到極致的火燒云！
那不是尋常的晚霞，溫婉而靜謐。那是燃燒的霞光！是噴薄的霞光！是如同火山爆發(fā)一般，將整個天空都染成金紅色的萬丈霞光！它驅(qū)散了所有的暮氣，照亮了山川河流，將無盡的光與熱灑向這片歷經(jīng)苦難的大地！
觀眾們感覺不到日落的傷感，只感覺到一種生命在最后時刻迸發(fā)出的，最璀璨、最磅礴的力量！
桑榆之晚又如何？
老驥伏櫪又如何？
只要一息尚存，便能化作這漫天云霞，燃燒自己，照亮后人前行的路！
這才是你們的價值！這才是你們的歸宿！
你們不是被時代淘汰的過去，你們是為新時代奠基的晚霞！
“啪……啪啪……”
不知是誰，第一個從震撼中回過神來，顫抖著鼓起了掌。
緊接著，掌聲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席卷了整個體育館！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無數(shù)人站起身，用盡全身的力氣鼓掌，許多人一邊流著淚，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好。
擂臺上，陳去疾怔怔地站著，老淚縱橫。
他聽懂了。
林陽的詩，不僅僅是在安慰他，更是在點醒他，是在肯定他這一代人的價值！你們的經(jīng)驗，你們的智慧，你們未酬的壯志，都不是無用的東西，而是可以化作霞光，去教書育人，去傳道授業(yè)，去為華夏的未來，獻(xiàn)上最后一份光和熱！
他一生憂國，總覺壯志未酬，愧對山河。而此刻，林陽卻告訴他，你無需愧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筆無價的財富。
“好一個……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陳去疾喃喃自語，他看著對面那個年輕人，眼神中再無一絲考究，只剩下無盡的欣慰與激賞。他緩緩抬起手，朝著林陽，朝著這位年輕的知己，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這一次，林陽還是側(cè)身閃開。
他知道，這一禮，是陳去疾在替他那一代人，向他說一聲謝謝。
但是這詩本身就非自己所作，說的好聽點自己只是借用，只是礙于華夏圖書館的規(guī)則無法說明情況。
自己配不起這一鞠躬，只有圖書館中那位歷經(jīng)挫折，依舊豁達(dá)的劉禹錫先生才受得起這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