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壓低的、帶著哭腔的外地口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破廟周遭凝固的寂靜。
“請問……請問廟里可有高人？救、救命??！我娘子……我娘子她撞了邪了！”
屹丞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按照道人的手勢，飛快且無聲地縮到那尊斑駁神像后巨大的陰影里，盡可能收斂起自身所有的氣息。昨夜那黑氣撲面的恐怖記憶再次浮現(xiàn)，讓他對“撞邪”二字充滿了驚悸。
明虛道人依舊隱在門旁的陰影中，并未立刻回應。他如同蟄伏的老獵手，透過門縫，冷靜地審視著外面的不速之客。
月光下，隱約可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褂、農(nóng)戶打扮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廟門外幾步遠的地方，不住地搓著手，身體微微發(fā)抖，臉上寫滿了驚惶和無助，不時恐懼地回頭張望來路，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追他。
“高人？求您發(fā)發(fā)慈悲！俺是從三十里外李家莊來的！俺叫李二狗！俺娘子她……她……”門外的男子見廟內(nèi)久無回應，聲音更加焦急，帶著哭音，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朝著廟門磕頭，“俺實在沒法子了！聽聞土地廟這邊有高人落腳，求您救命啊！”
他的恐懼不似作偽，那是一種源自骨子里的、對無法理解之事的純粹害怕。
又過了幾息，明虛道人似乎確認了門外并無其他異常，這才緩緩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廟木門。
門外的李二狗見門打開，露出明虛道人清癯沉靜的面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磕頭更急：“道長！您就是高人吧？求您救救俺娘子！”
“何事驚慌，慢慢說。”明虛道人的聲音平穩(wěn)如古井，自帶一股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李二狗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喘著粗氣，語無倫次地講述起來。原來他娘子三日前去后山拾柴，回來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當天夜里就開始發(fā)癔癥，時而胡言亂語，說些誰也聽不懂的怪話，時而力大無窮，三四個人都按不住，眼神直勾勾的嚇人，還發(fā)出不像人的笑聲。請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和神婆來看，都束手無策，反而像是更嚴重了。
“她、她今天下午，突然用指甲在墻上摳……摳出了好多奇怪的印子！俺看著……看著像……像是一張鬼臉！”李二狗說到最后，聲音都在發(fā)顫，顯然恐懼到了極點。
明虛道人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直到李二狗說完，他才緩緩問道：“她可曾提及姓名、來歷，或有何未了心愿？”
李二狗茫然搖頭：“盡是些聽不懂的胡話……哦對了！她、她好像很怕水！一碰水就尖叫掙扎得更厲害！”
明虛道人微微頷首，沉吟片刻，道：“穢氣纏身，驚擾神魂。未必是甚厲害東西，只是纏得緊了些?！?/p>
他轉(zhuǎn)身走入廟內(nèi)陰影中，片刻后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用黃色符紙折成的三角護符，遞給了李二狗。
“將此符置于她枕下。再去取三斤糯米，混入艾草灰，撒于臥房四周。取無根水（雨水）一碗，置于床頭。明日此時，若情況稍緩，你再來尋我?！?/p>
李二狗雙手顫抖地接過那枚輕飄飄的符箓，如同捧著絕世珍寶，連聲道謝，又磕了幾個頭，才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月色下的荒野小徑上。
廟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界。
屹丞從神像后探出身，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驚疑。這就解決了？一枚符箓，一些糯米艾草灰，一碗水？
明虛道人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小祟而已，驚弓之鳥，其勢雖兇，根底卻虛。符箓鎮(zhèn)其躁動，糯米艾草阻其穢氣流轉(zhuǎn)，無根水映其形，令其自畏。先穩(wěn)局勢，再圖后計。若貿(mào)然前往，恐激其魚死網(wǎng)破，反傷及事主。”
他走到火堆旁，重新坐下，語氣恢復平淡：“況且，求上門者，心誠與否，所言虛實，皆需印證。非救急之事，不必即刻回應?！?/p>
屹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人處理這事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與他昨夜對抗那黑氣時的凝重截然不同，讓他隱隱觸摸到這其中似乎有著不同的層次和規(guī)矩。
經(jīng)此一擾，破廟內(nèi)的氣氛似乎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那種純粹的、師徒授藝的密閉感被打破了，外界的光怪陸離和蕓蕓眾生的苦難，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透進了這片方寸之地。
明虛道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卷《煞相圖》和古硯的方向，眼神變得幽遠而復雜。許久，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絲決絕。
他重新看向屹丞，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
“屹丞?！?/p>
“弟子在?！币儇┫乱庾R地挺直了腰背。
“你可知，吾這一脈，源起何處？”明虛道人緩緩問道，卻并未等屹丞回答，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源自上古巫覡，觀星相地，溝通人神，本為祈福禳災，導人向善。后流派紛雜，良莠不齊，多有借術(shù)斂財、愚弄百姓、甚至助紂為虐之輩，致使傳承蒙塵，真法幾近湮滅?！?/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深切的痛惜和無奈。
“吾師承‘天衍宗’，奉行‘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首重德性，次重天資。非心術(shù)端正、意志堅韌者，不傳；非天賦異稟、靈覺通透者，不傳；非機緣契合、因果糾纏者，不傳。”
“授你術(shù)法，易如反掌。然，若心性不足，術(shù)法則成害人害己之利刃，終招致無邊災禍，此乃吾輩大忌?！钡廊说哪抗馊缤鹁?，灼灼逼人，“昨夜之險，今日之事，你皆親身經(jīng)歷。此間兇險，非常人所能想象。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身死道消，甚至累及他人?！?/p>
他死死盯住屹丞的眼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現(xiàn)在，貧道最后問你一次——”
“你可愿拜入吾‘天衍宗’門下，承此衣缽，守吾門規(guī)：不欺心，不妄語，不斂不義之財，不助奸惡之徒，持身以正，守心以誠，以所學術(shù)法，于萬丈紅塵中，砥礪前行，濟危扶困？”
“即便前路荊棘密布，兇險萬分，甚至可能……不得善終？”
道人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震得屹丞耳膜嗡嗡作響。不再是簡單的“學本事”，而是拜師，是傳承，是一生需要恪守的準則和需要直面兇險的承諾！
破廟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篝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
屹丞站在火光與陰影的交界處，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謶忠琅f存在，對未知的，對那黑氣的，對道人所說的“不得善終”的。
但，另一種更加洶涌的情緒，卻從那恐懼的廢墟中蓬勃生長起來——是一種找到了歸屬的渴望，是一種不再漂泊無依的安定，是一種想要變得強大、不再任人欺凌、甚至能幫助像李二狗娘子那樣無助之人的沖動！
他想起了橋洞下的寒冷，想起了世人的白眼，想起了張嬸的饅頭，也想起了道人按在他肩上那穩(wěn)定有力的手，想起了那絲微弱的、名為“炁”的溫熱。
這條路人跡罕至，布滿荊棘，甚至通往深淵。
但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種可能的路。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顫抖和恐懼，向前邁出一步，脫離陰影，完全站在了火光之下。然后，他撩起那件破舊的外套下擺，對著盤坐在火堆前的明虛道人，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屈膝跪了下去。
額頭觸碰在冰冷而粗糙的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響。
“弟子屹丞，”他的聲音還帶著稚氣，卻異常清晰、斬釘截鐵，“愿拜入師父門下！愿守門規(guī)！此生不悔！”
明虛道人看著他跪伏在地的瘦小身影，看著他沾染塵土的額頭，深邃的眼眸中，各種復雜的情緒——欣慰、凝重、擔憂、決絕——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平靜。
他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上，虛按在屹丞的頭頂。
“好?！?/p>
一個字，落地生根。
“自今日起，你便是吾‘天衍宗’第七代嫡傳弟子?！?/p>
“起來吧?！?/p>
屹丞依言起身，垂手而立，感覺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這一刻，已經(jīng)截然不同。
明虛道人看著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昨日教你辨認的‘七星蓮’，其藥性，記住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