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洞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屹丞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只受驚的小獸,本能地想要后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那老道人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穿透皮肉,直窺靈魂深處。他從未有過如此強(qiáng)烈地被“看穿”的感覺,連心底那個關(guān)于“氣”的秘密,似乎都在對方深邃的眼眸里無所遁形。
雨水順著老道人花白的鬢角滑落,滴在他洗得發(fā)白的道袍肩頭,洇開更深色的痕跡。他卻渾然未覺,只是靜靜地、專注地打量著屹丞。那眼神里沒有惡意,沒有憐憫,也沒有尋常人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時會流露出的好奇或嫌惡,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一種深沉的審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遠(yuǎn)處街道隱約傳來的車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屹丞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的聲音,以及血液沖上耳膜的嗡鳴。
他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鼓起勇氣,試圖迎上那道目光。四目相對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無垠的夜空,浩瀚、古老,帶著一種能吞噬一切卻又包容一切的寂靜。他看不懂,只覺得一陣眩暈。
就在屹丞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種無聲的壓力時,老道人忽然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指節(jié)粗大,卻異常穩(wěn)定。他的動作舒緩而清晰,仿佛帶著某種獨特的韻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屹丞的眼睛,然后又緩緩指向自己的眼睛。
緊接著,他的手指移向橋洞外剛剛亮起路燈的街道,指向那些稀稀落落、行色匆匆的路人。他的指尖在空中微微劃過一道弧線,最終,又回到了屹丞身上。
整個過程沉默無聲,卻像一句無聲的詰問,重重敲在屹丞的心上: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
而你,又從這世間,看到了什么?
屹丞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這個古怪的道人想做什么。是啞巴?還是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試探?
道人的手并未放下,依舊穩(wěn)定地懸在那里,目光沉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yīng)。那姿態(tài)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屹丞的心臟跳得更快了。他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雖然他并不清楚問題到底是什么。他順著道人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向街面。
那個剛剛下班的男人,頭頂盤旋著疲憊的深藍(lán)色,夾雜著對家中瑣事的煩憂(灰白);那個穿著時髦、匆匆走過的女人,周身籠罩著一層虛浮的亮粉色,腳下卻纏繞著一絲不安的暗流(墨綠);還有一個蹲在路邊收拾攤位的老人,身上是沉滯的土褐色,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這些色彩、這些情緒、這些模糊的吉兇預(yù)兆,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雜亂無章,卻又無比真實。這是他習(xí)以為常的世界,卻是他無法與人言說的痛苦來源。
他該怎么回答?說他能看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說他是個怪物?
他下意識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道人,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更不知道如何用動作去回應(yīng)對方那無聲的詢問。一種巨大的無助和委屈涌上心頭,讓他的鼻尖發(fā)酸。
老道人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又或許是別的什么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緩緩放下了手。
就在屹丞以為這場莫名其妙的對峙即將結(jié)束,道人會像出現(xiàn)時一樣悄然離去時,道人卻做了一個更出乎他意料的動作。
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出了橋洞深處最濃重的陰影,昏黃的路燈光線隱約勾勒出他清癯的面容。然后,他非常自然地從他那寬大的舊道袍袖子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他解開細(xì)繩,油紙攤開,里面竟然是兩塊看起來十分扎實的芝麻糖餅。
一股混合著芝麻焦香和麥子甜香的氣息瞬間驅(qū)散了周圍的潮霉味,霸道地鉆入屹丞的鼻腔。他的胃袋不爭氣地抽搐了一下,剛剛吃下去的饅頭和熱湯仿佛瞬間消失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兩塊糖餅牢牢抓住。
道人拿起其中一塊,并沒有遞給屹丞,而是當(dāng)著屹丞的面,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他咀嚼得很慢,似乎是在品嘗,又似乎只是完成一個簡單的進(jìn)食動作。他的目光依舊落在屹丞身上,平靜無波。
然后,他將另一塊完好的糖餅,連同墊著的油紙,輕輕放在了兩人之間的一塊干燥的水泥墩上。
做完這一切,他不再看屹丞,也不再做任何手勢,只是轉(zhuǎn)過身,緩步向橋洞外走去。他的步伐很穩(wěn),踩在潮濕的地面上,幾乎聽不到聲音。濕漉漉的道袍下擺微微晃動,很快融入了橋洞外朦朧的夜色里,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過眨眼功夫,那個神秘出現(xiàn)的老道人,就如同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剩下那陣淡淡的芝麻甜香,還固執(zhí)地縈繞在空氣里,證明剛才的一切并非屹丞饑餓產(chǎn)生的幻覺。
橋洞里恢復(fù)了之前的寂靜,甚至比之前更加空蕩。
屹丞呆呆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猛地回過神。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水泥墩上那塊金黃油亮的芝麻糖餅。
誘惑太大了。對于一個常年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的孩子來說,這幾乎是無法抗拒的。張嬸的饅頭和熱湯是雪中送炭,溫暖人心;而這塊糖餅,則是赤裸裸的、香甜的誘惑。
他咽了口口水,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極度的渴望和劇烈的掙扎。
這個人是誰?
他為什么給自己東西吃?
那無聲的手勢和凝視,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糖餅……能吃嗎?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無數(shù)個疑問像沸騰的氣泡在他腦海里翻滾。老道人最后的舉動,看似是施舍,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人捉摸不透。那平靜的目光下,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考驗。
他最終放下糖餅離去,是一種放棄,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等待?
屹丞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他看看糖餅,又看看道人消失的方向,小小的臉上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掙扎和警惕。
夜色更深,寒風(fēng)再次從橋洞穿過,帶走那縷微弱的甜香,也帶來刺骨的冷意。
那塊孤零零躺在水泥墩上的芝麻糖餅,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誘人而詭異的光芒。
吃,還是不吃?
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它像一道無聲的鴻溝,橫亙在屹丞面前。而鴻溝的對岸,是一片他完全無法預(yù)知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