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輕飄飄的繳費單,此刻在胤禩手中重逾千斤。上面密密麻麻的陌生字符和那個刺眼的數(shù)字,像是一紙冰冷的判決書,宣告著他自由——或者說,賴以存身的方寸之地——的倒計時。
四千八百三十六元七角二分。
這筆“巨款”的具體購買力他尚無概念,但王護士那句“賬戶余額不多”和蘇念念倒吸涼氣的聲音,己足夠他明白形勢之嚴(yán)峻。在大清,他一頓飯的開銷或許都不止此數(shù),賞賜門下奴才也遠多于斯??扇缃瘢麉s為這區(qū)區(qū)幾千文錢……不對,是“元”,困坐愁城,一籌莫展。
銅臭壓頂,英雄氣短。古人誠不欺我。
“怎么辦啊……”蘇念念在一旁急得首跺腳,秀氣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這么多錢……我,我兼職攢的那點錢也不夠零頭……”她看向胤禩,眼神里是真切的擔(dān)憂,“要不……我找我爸媽先借點?”
胤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搖頭?!安豢伞!闭Z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疏離與驕傲。他胤禩再落魄,也絕無可能接受一個陌生女子,尤其是通過其父母施舍的恩惠。這與他的驕傲格格不入,更會平白欠下難以償還的人情債,后患無窮。
蘇念念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強硬態(tài)度噎了一下,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解:“可是……”
“沒有可是?!必范T打斷她,聲音放緩了些,但依舊堅定,“此事,我自行設(shè)法。”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雙如今顯得過分纖細蒼白的手上。這雙手,曾經(jīng)批閱奏章,執(zhí)子對弈,揮毫潑墨,如今卻連幾兩銀錢……幾元錢都掙不來嗎?
自行設(shè)法?說得輕巧。他一無身份,二無技能,三無本錢,四無門路,在這完全陌生的世界,能有什么法子?難道真要去求那個一看就心術(shù)不正的趙得柱?
想到趙得柱,胤禩的眼神冷了下來。那人塞過來的舊手機還靜靜地躺在床頭,像一顆毒餌。借錢?恐怕錢借到了,他這人也就徹底被趙得柱捏在手心里,予取予求了。甚至……原身的落水,是否與此人有關(guān),都尚未可知。
絕不行。
焦灼感如同蟻噬,一點點啃咬著他的理智。他下意識地摩挲著手指,這是他在巨大壓力下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目光漫無目的地在病房內(nèi)掃視,白色的墻,冰冷的儀器,透明的輸液管……最后,落在了蘇念念隨手放在床頭柜上的那個帆布包上。
那個屬于“艾胤思”的、濕透了的包。
里面除了筆記和照片,還有別的嗎?任何可能換錢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線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將包再次拿了過來,不顧蘇念念疑惑的目光,開始更仔細地翻查。表演書籍、壞掉的mp3、濕透的筆記……他甚至將每一個夾層、每一個角落都捏了一遍。
突然,他的手指在背包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縫死了的小角落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薄薄的小東西。
心中一動。他用力撕開那幾乎要霉?fàn)€的線腳,指尖探入,小心翼翼地夾出了那樣?xùn)|西。
那是一枚銅錢。
顏色深褐,包漿厚重,邊緣帶著長期摩挲形成的圓潤感。正面是“康熙通寶”幾個熟悉的漢字,背面則是滿文寶泉局的字樣。
是他皇阿瑪年間的制錢。
一枚最普通不過的、在當(dāng)年流通極廣的銅錢。
胤禩捏著這枚銅錢,一時竟有些怔忡。三百年的時光流轉(zhuǎn),滄海桑田,故國早已化為云煙,沒想到竟會在這絕境之中,以這種方式,觸摸到一絲來自過去的、冰冷的痕跡。這是艾胤思的?他一個現(xiàn)代少年,隨身藏著一枚前朝的銅錢做什么?是道具?還是……
“咦?這是什么?”蘇念念好奇地湊過來,“銅錢?看起來好舊啊。你包里怎么還有這個?”
胤禩沒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枚銅錢帶來的細微觸動和飛速思考中。這枚錢……在這個時代,價值幾何?既然有“古玩”一說,那前朝之物,是否有人愿意出價購買?哪怕只是幾個……不,哪怕只能換得幾十元,幾百元,也是一個開始!
希望的火苗極其微弱,但卻真實地亮了起來。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蘇念念,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種銳利的光彩,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是全然的茫然:“念念姑娘,請問……附近可有……交易古物之所?”
“古物?”蘇念念眨眨眼,沒太明白,“你說的是……古董?古玩市場?”
“對!正是!”胤禩急切地點頭,“就是買賣舊物之地!”
“有倒是有……”蘇念念有些遲疑,“影視城那邊就有一條街,好多攤販賣各種仿古的工藝品和舊東西,游客挺愛去的。可是……”她看了看胤禩手里的銅錢,又看了看他,“你……你想把這個賣了?這能值多少錢啊?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舊銅錢而已,地攤上十塊錢能買好幾個呢……”
十塊錢?好幾個?
胤禩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但他不甘心。這是目前唯一的、他能想到的、不依靠任何人的途徑。
“無妨,且去一試?!彼Z氣堅決,掙扎著就要起身。動作間扯動了輸液針,手背上立刻傳來刺痛,滲出一小點血珠。
“哎你別動!”蘇念念嚇了一跳,趕緊按住他,“你還打著點滴呢!而且醫(yī)生說你得靜養(yǎng)!為了一個銅錢跑出去,萬一再出什么事怎么辦?”
就在這時,病房門又被推開了。王護士端著藥盤走進來,看到胤禩試圖起身的樣子,眉頭立刻皺了起來:“3床!干什么呢?躺好!要換藥了!”
她走過來,一眼就看到胤禩手里捏著的銅錢和撕破的背包,以及他手背上滲出的血珠,臉色更不好看了:“怎么回事?這什么東西?亂七八糟的。趕緊扔了,好好休息!”她語氣帶著護士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伸手就要去拿那枚銅錢。
胤禩幾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將銅錢緊緊攥在手心,藏到了身后。這個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下意識的防備和……不容侵犯的意味。
王護士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虛弱安靜的少年反應(yīng)如此激烈,眼神里甚至還掠過一絲她看不懂的、冷冽的東西。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蘇念念連忙打圓場:“王護士,沒事沒事,就是一個舊東西,他可能……比較念舊?!彼贿呎f,一邊悄悄對胤禩使眼色,讓他冷靜。
王護士狐疑地看了胤禩一眼,最終還是沒再追究,沒好氣地說:“念舊也等好了再說!躺好,換藥!”
胤禩沉默地依言躺下,任由護士操作,但那只握著銅錢的手,始終緊緊攥著,藏在身側(cè)。指尖感受著那枚銅錢冰冷的輪廓和熟悉的紋路,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必須出去,必須去那個所謂的“古玩市場”看一看。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可是,怎么出去?他現(xiàn)在是“重點看護”對象,身無分文,連這身病號服都出不了醫(yī)院的大門。
換完藥,王護士又叮囑了幾句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這才端著盤子走了。
病房里再次剩下兩人。
胤禩看向蘇念念,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和懇切,這在他總是試圖維持平靜或扮演虛弱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出:“念念姑娘,我……必須出去一趟。此事關(guān)乎我能否留下繼續(xù)醫(yī)治,絕非兒戲。請你……幫我。”
蘇念念看著他蒼白的臉,額角因為剛才的激動和疼痛滲出的細汗,還有那雙眼睛里罕見的、幾乎稱得上是破釜沉舟的決絕,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她咬了咬嘴唇,內(nèi)心掙扎不已。
幫他溜出醫(yī)院?這太瘋狂了!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或者他出去再出點什么事……
可是……看他這個樣子,那筆醫(yī)藥費確實像一座大山。難道真眼看著他被趕出去?
“……好吧!”最終,同情心和一點莫名的信任感占據(jù)了上風(fēng),蘇念念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用力一點頭,“我想辦法幫你!但是……”她嚴(yán)肅地豎起手指,“你得聽我的安排,而且必須盡快回來,不能惹麻煩!”
胤禩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鄭重承諾:“一言為定。”
計劃很簡單,卻需要冒險。蘇念念負(fù)責(zé)去引開護士長的注意,胤禩則趁機溜出病房,在醫(yī)院側(cè)門等她。她再借口出去買東西,溜出來與他會合,一起去影視城那邊的古玩街。
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胤禩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手心里的銅錢幾乎要被他的體溫捂熱。
終于,他聽到外面護士站傳來蘇念念故意放大的、詢問某種檢查報告的聲音,以及幾個護士被吸引過去的交談聲。
就是現(xiàn)在!
胤禩深吸一口氣,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輸液針,用棉簽死死按住出血點。也顧不上換衣服,首接將病號服外套裹緊,遮住里面的條紋衫,穿著病房提供的簡陋塑料拖鞋,如同一個幽靈般,閃出了病房,低著頭,沿著墻根,快速向記憶中的側(cè)樓梯移動。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遠處傳來的談話聲,都讓他神經(jīng)緊繃。這種偷偷摸摸、如同喪家之犬的感覺,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好不容易有驚無險地下了樓,溜到人跡相對稀少的側(cè)門,躲在一個巨大的綠色垃圾桶后面,他才敢稍稍喘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帶來一絲扭曲的快意——自由,哪怕是短暫而危險的自由。
他緊緊靠著冰冷的墻壁,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幾分鐘后,蘇念念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遞給他一件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舊外套和一雙帆布鞋:“快換上,你這樣太扎眼了!”
胤禩迅速套上外套,換上鞋子。雖然不合身,但總算遮掩了明顯的病號特征。
“走這邊,小路近一點?!碧K念念壓低聲音,帶著他鉆進醫(yī)院后巷。
兩人一前一后,腳步匆匆,像是進行著一場秘密的逃亡。影視城的方向并不遠,甚至可以看見那片仿古建筑的飛檐翹角。
希望就在前方。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穿過一條馬路,踏入影視城外圍那熙攘人流的一剎那,一輛黑色的、看起來頗為昂貴的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他們旁邊的路沿上。
車窗緩緩降下。
一張戴著墨鏡、妝容精致卻氣場冷冽的女人臉孔露了出來。她的目光越過蘇念念,首首地落在略顯狼狽、穿著不合身外套的胤禩身上。
她的紅唇微微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精準(zhǔn)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地敲在胤禩的耳膜上:
“喲,這不是張老師生前最掛念的那個……‘關(guān)門弟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