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xué)不過月余,秋老虎的余威仍頑固地盤踞在午后。教室里的老舊吊扇徒勞地轉(zhuǎn)著,攪動起一片黏膩燥熱的風(fēng),卷著粉筆灰和少年人汗?jié)竦臍庀?。沈星渡頂著一頭被風(fēng)扇吹得微微炸開的蓬松短發(fā),蔫頭耷腦地趴在課桌上,下巴抵著攤開的物理練習(xí)冊。那上面慘淡地躺著一個鮮紅的數(shù)字——58。
“嘖……”她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指尖煩躁地戳著那個刺眼的分數(shù),像是在戳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前排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精準(zhǔn)地鉆進她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哎,聽說了嗎?江見川他爸好像又進ICU了,這次特別兇險!”
“真的假的?那醫(yī)藥費……天文數(shù)字吧?”
“可不是嘛!他昨天又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了,出來的時候臉白得嚇人……”
“唉,真可憐……成績那么好有什么用……”
沈星渡戳著試卷的手指頓住了。她抬起眼皮,目光越過前面晃動的腦袋,精準(zhǔn)地投向教室右后方的角落。
那個位置,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絕了所有喧囂的薄膜包裹著。江見川就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得如同一株在貧瘠巖石縫里掙扎生長的青松。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略長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睛。他面前攤開的,正是那份讓全班哀鴻遍野的物理卷子,頂端一個鮮紅、飽滿、近乎完美的“148”,像一枚無聲的勛章,也像一道冷漠的、劃分世界的鴻溝。
他握著筆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下顎線繃得很緊,似乎要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都死死地咬碎在齒關(guān)里。只有那偶爾顫動一下的、過分濃密的睫毛,泄露出一點點竭力壓抑的驚濤駭浪。
沈星渡盯著他看了幾秒,那雙總是帶著點沒心沒肺笑意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微光。她猛地坐直身體,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瞬間吸引了周圍一圈目光。
她渾不在意,抓起那張58分的物理卷子,動作幅度極大地站起身,帶得桌子又是一晃。然后在眾人習(xí)以為常又帶著點看好戲意味的目光中,她像只靈巧又莽撞的貓,幾步就躥到了江見川的課桌旁。
“砰!”她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卷子拍在江見川面前,正好覆蓋住他那耀眼的一百四十八分。卷子邊緣甚至蹭到了他握筆的手背。
江見川寫字的手猛地一頓,筆尖在草稿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他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沈星渡,里面沒有驚愕,沒有憤怒,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以及被強行壓制后殘余的一絲被打擾的冰冷厭煩。
“干嘛?”他的聲音很低,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像粗糙的砂紙磨過木頭。
沈星渡像是完全沒感受到他散發(fā)出的生人勿近的氣場,大大咧咧地往他旁邊的空位上一坐,椅子腿又是一聲刺耳的摩擦。她臉上堆起一個燦爛得過分的笑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手指用力戳著自己卷子上那個鮮紅的58分,聲音又脆又亮,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江大學(xué)霸!江湖救急啊!你看我這物理,簡直慘絕人寰!再這么下去,老班非得請我家皇太后(指她媽)來喝茶不可!幫幫忙唄?”她身體前傾,湊近了些,眨巴著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既可憐又真誠,“我付錢!按小時計費,市場最高價!”
“沒空。”江見川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冷硬得像塊石頭。他垂下眼,試圖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的習(xí)題上,仿佛眼前這個咋咋呼呼的富家女只是一團聒噪的空氣。
“別?。 鄙蛐嵌傻穆曇舭胃吡艘粋€度,帶著點耍賴的意味,同時,她的身體又往前探了探,肩膀幾乎要碰到江見川的手臂,“我知道你最近……呃……手頭緊?”她飛快地瞥了一眼他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校服,聲音壓低了些,但依然足夠讓前排幾個豎起耳朵的同學(xué)聽見,“這樣,一小時五百!包月的話,給你友情價一萬五!怎么樣?夠意思吧?夠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江見川倏然抬起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帶著被刺痛的尖銳怒意和一種幾乎要溢出來的、瀕臨失控的難堪,狠狠剜了她一眼。
沈星渡被那眼神看得心頭一緊,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但轉(zhuǎn)瞬又像沒事人一樣,咧開嘴,甚至還夸張地做了個“哇哦,好兇”的口型。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些。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沈星渡似乎是被江見川那一眼看得“心虛”了,她動作幅度極大地想要往后退,結(jié)果手肘“不小心”重重撞到了自己放在桌角那個印著夸張涂鴉、一看就價格不菲的大容量帆布書包。
書包應(yīng)聲而落,“嘩啦”一下,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大半。幾本嶄新的漫畫書、花花綠綠的進口零食、限量版的耳機……還有幾張印刷精美的紙片,輕飄飄地滑落在江見川的腳邊。
前排一個眼尖的女生立刻低呼起來:“呀!是《大河之聲》的票!還是VIP包廂!三張!”
整個后排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那是當(dāng)下最火爆、一票難求的音樂劇,VIP包廂的價格更是令人咋舌。沈星渡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一邊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收拾,一邊嘴里嘟囔著:“哎呀哎呀,怎么掉了!真是的……”
她快速地把零食漫畫耳機掃進包里,唯獨對那三張散落在江見川腳邊的門票似乎有些“束手無策”,手指猶豫著伸過去又縮回來,最后索性不管了,只把自己的書包胡亂抱在懷里。
她重新抬起頭,臉上又掛起那種沒心沒肺的笑容,仿佛剛才那點小尷尬根本不存在,繼續(xù)對著江見川“死纏爛打”:“哎呀,學(xué)霸,考慮考慮嘛!你看我這么有誠意!錢不是問題!就當(dāng)是……呃……支援同學(xué)學(xué)習(xí)?共同進步?”她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里,閃著一種奇異的、混合了狡黠和某種執(zhí)拗的光芒,緊緊盯著江見川,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拉鋸戰(zhàn)。
江見川的目光,在那三張靜靜躺在他腳邊的、印著華美金色紋路的VIP門票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紙片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他幾乎要縮回腳。他當(dāng)然知道《大河之聲》,更知道它背后的演出集團——那是他母親再婚后,費盡心力才擠進去謀得一份后臺服裝管理工作的劇院。他甚至能想象出母親穿著那身深藍色的工作服,在后臺狹窄擁擠的通道里穿梭的身影。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猛地沖上喉嚨口,是屈辱,是掙扎,是某種被精準(zhǔn)擊中心底最隱秘角落的震動。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片冰封的寒潭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翻涌著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灰敗。
他避開沈星渡過分灼熱的視線,視線落在自己那張物理卷子鮮紅的148分上,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干澀而沙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疲憊:
“……每周二、四放學(xué)后,圖書館二樓自習(xí)室。一小時?!彼D了頓,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最后三個字,“……五百塊?!?/p>
沈星渡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像驟然點亮的燈泡,明亮得晃眼,連帶著那幾根不聽話的呆毛都似乎得意地翹了翹。“成交!江老師!”她飛快地應(yīng)道,像是生怕他反悔,同時動作麻利地掏出手機,“先付一周定金!兩千!馬上轉(zhuǎn)你!”手機屏幕解鎖的光映亮了她興奮的眉眼。
江見川沒有再看她,也沒有看地上的票,只是沉默地摸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舊手機,點開收款碼。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兩千元入賬的輕微提示音響起,在他聽來卻沉重?zé)o比。
他彎腰,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生硬,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拈起那三張散落的門票,仿佛那不是燙金的邀請函,而是什么有毒的東西。他看也沒看,徑直遞到沈星渡面前。
沈星渡一把抓過門票,胡亂塞進書包側(cè)袋,動作依舊大大咧咧,仿佛那真的只是幾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爸x啦!那說好了,周二圖書館見!”她抱著書包,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她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回自己的座位,留下身后一片含義不明的目光和低低的議論。
江見川握著手機,屏幕上那冰冷的轉(zhuǎn)賬數(shù)字像烙印一樣刻在眼底。他慢慢收起手機,重新拿起筆,卻久久無法落下。窗外,梧桐樹巨大的葉片篩下細碎晃動的光斑,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深重的陰影。那陰影里,翻涌著無聲的屈辱,和一種被命運強行撬開的、帶著血腥味的縫隙。他用力攥緊了筆桿,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