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1日,星期三,陰,北方的倒春寒,冷得刺骨我叫李明,今年十九歲,
一個剛從我們縣職業(yè)高中汽修專業(yè)畢業(yè)的農村娃。我的世界,在來深圳之前,
就只有我們那個巴掌大的小縣城,和我家里那幾畝快要種不出莊稼的薄田。
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走路一瘸一拐,干不了重活。
我媽有常年的風濕病,一到陰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高中畢業(yè),
我沒選擇繼續(xù)讀大專,因為家里實在拿不出那筆學費了。我想早點出來掙錢,給我爸媽買藥,
攢錢在老家蓋個新房子。我的目的地,是深圳。在我的想象里,深圳,
那是一個遍地是黃金的地方。電視里、手機上,都說那里工廠多,機會多,只要肯吃苦,
就能掙大錢。我揣著我媽給我縫在內褲里的800塊錢,那是我家全部的積蓄,
還有一張硬座火車票,一個人,踏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火車“況且況且”地晃了三十多個小時。車廂里擠滿了和我一樣,
臉上寫著迷茫和期盼的年輕人??諝饫锘旌现菝妗⒑顾土畠r香煙的味道。我一夜沒睡,
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逝的、陌生的風景,心里既害怕,又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2023年3月3日,星期五,晴,南方的太陽,暖得讓人想哭走出深圳北站,
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高樓大廈像一根根巨大的竹筍,直插云霄。馬路上車水馬龍,
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我背著一個破舊的帆布包,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感覺自己就像一滴掉進大海里的水,渺小,又無助。我該去哪兒?來之前,
我在網上查了很多招工信息。那些信息,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地方——龍華三和人才市場。
據說,那里是深圳最大的普工集散地,是所有“打工仔”的天堂。我按照手機導航,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又轉了兩趟公交車,終于在下午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三和”。
現實,和我幻想的完全不一樣。這里沒有窗明幾凈的招聘大廳,
只有一個混亂、嘈雜、甚至有點骯臟的露天廣場。廣場上,擠滿了成百上千的人。
他們大部分都和我年紀相仿,穿著樸素,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焦慮。
一些穿著花襯衫、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人,在人群里穿梭,手里拿著一沓沓的招工傳單,
嘴里大聲地吆喝著?!案皇靠?!富士康直招!男女不限!包吃包??!月薪八千!
” “比亞迪!急招普工!今天報名,明天就進廠!要的趕緊了!”我被這陣仗給鎮(zhèn)住了。
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人群里轉悠。每一個上來跟我搭話的中介,
都把他們手里的廠子吹得天花亂墜,好像只要我一點頭,明天就能月入過萬,當上廠長,
迎娶白富美。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看起來比別人“正規(guī)”一點的中介,攔住了我。
他叫強哥,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穿著一件印著“輝煌人力”字樣的藍色馬甲。
他不像別人那樣咋咋呼呼,而是遞給我一瓶冰紅茶,笑呵呵地問我:“兄弟,
第一次來深圳吧?”他這一個簡單的舉動,讓我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愣頭青,
瞬間就產生了一絲好感?!笆前。?。我想找個電子廠的活兒,能學點技術最好。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罢椅揖蛯α耍 睆姼缫慌男馗?,“我們‘輝煌人力’,
是跟幾十家大廠都有合作的正規(guī)公司!不像外面那些野雞中介,把你騙進去就不管了。
我們是全程服務的,從報名、體檢、進廠,到你發(fā)工資,都有人跟著。
”他看我還是有點猶豫,就把我拉到他們設在廣場邊上的一個簡易棚子里。
棚子里坐著好幾個和他一樣穿藍色馬...甲的人,
墻上還掛著一個看起來很正規(guī)的營業(yè)執(zhí)照?!靶值?,你看?!彼钢鴫ι系囊粡堈衅负喺?,
“這是‘立訊精密’的招聘,大廠,上市公司!專門給蘋果做耳機的?;顑翰焕?,
就是穿個無塵服,坐著上班。底薪2800,加上加班費、各種補貼,一個月到手七八千,
一點問題沒有。而且人家廠里環(huán)境好,宿舍有空調,頓頓有肉吃?!薄傲⒂嵕堋?,
這個名字我聽過,確實是大廠。一個月七八千,這個數字,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我爸媽在家種一年地,都掙不到這么多錢。我的心,徹底被打動了?!案?,
那……那要收中介費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我最關心的問題?!鞍ィ 睆姼鐢[了擺手,
一副“你太小看我了”的表情,“我們是正規(guī)公司,不收求職者一分錢!我們的錢,
是廠家給的返費。你只要在我們這兒報名,我們免費把你送進廠,
你高高興興上班掙錢就行了?!辈皇斟X!還包送!我當時覺得,我簡直是遇到了活菩薩。
我所有的戒備,在他這番話面前,都土崩瓦解了?!案纾∥覉?!我跟你走!
”我激動地抓著他的手說?!昂绵希∮醒酃?!”強哥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那你先把身份證給我,我給你登記一下信息。今天下午正好有一批人要送過去,你趕上了。
”我沒有任何懷疑,就把我那張比我命還重要的身份證,遞給了他。他接過身份證,
在一個本子上登記了一下,然后對我說:“行了,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給你辦手續(xù)。
記住,別亂跑啊。”說完,他就拿著我的身份證,轉身走進了棚子后面的一個小屋里。
我當時,還沉浸在即將進入大廠、月入八千的喜悅里。我根本沒有意識到,
從我交出身份證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成了一只落入陷阱的、待宰的羔羊。
第二卷:一張合同,一間不見天日的“牢籠”2023年3月3日,傍晚,
城中村我在那個破棚子里,等了快兩個小時。天都快黑了,那個強哥才慢悠悠地從里屋出來。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剃著光頭的壯漢?!白甙?,人都齊了。上車。
”強哥的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臉上那副和善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跟著他,
和另外七八個同樣一臉茫然的年輕人,
被塞進了一輛破舊的、連車窗都搖不下來的金杯面包車里。車子七拐八繞,
開進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城中村。這里的樓房擠得密密麻麻,幾乎看不到天空,
電線像蜘蛛網一樣纏繞在一起。車子最后停在了一棟看起來像是農民房的樓下。“下車!
都跟我上來!”強哥吼了一嗓子。我們被帶到了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里。
房間里擺著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腳臭和煙味?!敖裉焱砩希?/p>
你們就先住這兒。明天一早,統(tǒng)一帶你們去體檢,然后去廠里報道?!睆?哥靠在門框上,
叼著煙,對我們說。我心里開始犯嘀咕了。這環(huán)境,
跟他之前說的“宿舍有空調”可差太遠了?!皬姼?,”我鼓起勇氣問,
“我的身份證……能還給我了嗎?”我話音剛落,
他旁邊那個光頭壯漢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著什么急?明天辦入職不要身份證啊?
老實待著!”我被他那眼神嚇得一哆嗦,不敢再說話了。強哥似乎很滿意我的“識趣”,
他清了清嗓子,說:“行了,在去廠里之前,還有個事兒得辦了。你們每個人,
得跟我們‘輝煌人力’,簽一份‘勞務派遣合同’?!闭f著,他就從一個黑色的公文包里,
拿出了一沓合同,扔在了桌子上?!岸歼^來,排隊,簽字,按手印?!蔽夷闷鹨环莺贤?/p>
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看了起來。這一看,我渾身的血都涼了。這份合同,
跟我之前在學校里老師講的勞動合同,完全不一樣!上面寫著,
我們不是跟“立訊精密”簽合同,而是跟他們這個“輝煌人力”簽。我們的工資,
不由廠家直接發(fā),而是先發(fā)到他們中介公司,再由他們“代發(fā)”給我們。最坑的是,
合同里有一條規(guī)定:無論我們在廠里工作多久,每個月,他們都要從我們的工資里,
扣除800塊錢的“管理服務費”!并且,如果我們工作不滿三個月就離職,
還需要向他們支付高達3000塊錢的“違約金”!這哪是勞務合同?
這他媽就是一張賣身契!“強哥!這……這不對啊!”我拿著合同,手都在抖,
“你之前不是說,不收我們一分錢嗎?怎么現在每個月要扣800塊?還要交違約金?
”我的話,像捅了馬蜂窩。強哥還沒說話,那兩個光頭壯漢就圍了上來,
其中一個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靶∽?!你他媽話怎么那么多?”他兇神惡煞地沖我吼道,
“讓你簽你就簽!哪兒那么多廢話?”“我不簽!”我梗著脖子,十九歲的倔強,
讓我在此刻忘記了害怕,“你們這是騙人!我要我的身份證!我要回家!”“回家?
”強哥冷笑了一聲,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拍了拍我的臉,那力道,更像是侮辱,“李明,
是吧?我告訴你,今天這份合同,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你的身份證,現在在我手上。
你要是不簽,行啊,”他頓了頓,湊到我耳邊,用一種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
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把你拉進我們深圳所有勞務中介的‘黑名單’系統(tǒng)。我把你這張臉,
你這個身份證號,發(fā)到所有廠的人事群里。我保證,從今往后,在整個珠三角,
你找不到任何一家正規(guī)的工廠,會要你。你就等著睡大街,撿垃圾吧!”“而且,
”他指了指窗外,“你以為,你現在想走,就能走得了嗎?”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樓下,
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多了幾個流里流氣的社會青年,正聚在一起抽煙,不時地朝我們這邊看。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深淵。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
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絕望。我看著桌上那份黑白分明的合同,
看著那兩個對我虎視眈眈的壯漢,再想想遠在老家、還等著我寄錢回去的父母。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