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耳畔,卻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馬車內(nèi)昏暗的光線掩蓋不住他眼神里的銳利,那是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無所遁形的審視。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我不能慌,一旦我表現(xiàn)出絲毫的驚慌,就等于承認了他的猜測。
“督主說笑了?!蔽揖従徧痤^,迎上他的目光,臉上擠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凄楚和無奈的笑容,“一個被棄之如敝屣的女人,看到舊主后悔,心中難免會有一絲扭曲的快意。這或許很卑劣,但卻是人之常情。督主明察秋毫,想必……不會與奴婢這樣的小女子計較吧?”
我將自己的行為歸結(jié)為女人的小心眼和報復(fù)欲,這是一種最符合我目前身份的解釋,也是最能打消他疑慮的說法。一個因愛生恨的女人,她的行為再出格,動機也是單純的,可控的。
沈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雙幽深的眸子像是要將我的靈魂都看穿。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不是他慣常的冷笑或嗤笑,而是一種……真正帶著幾分愉悅的笑。他向后靠去,整個人陷入柔軟的靠枕里,姿態(tài)慵懶而放松。
“你說得對,是本督想多了?!彼]上眼,淡淡道,“一個女人而已,還能翻出什么風(fēng)浪來?!?/p>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知道,我這一關(guān),算是暫時過去了。但我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浮?/p>
與沈都這樣的人相處,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太過聰明,也太過多疑。我任何一點微小的情緒波動,都可能成為他懷疑的種子。
馬車一路駛回沈府,兩人再無交談。
回到靜心苑,我以身體不適為由,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一人坐在銅鏡前,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人,面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那里有恐懼,有后怕,但更多的,是無法遏制的興奮。
今天在宴會上,顧晉淵那副嫉妒又痛苦的模樣,像一劑最烈的藥,讓我沉寂了三年的心,重新燃起了復(fù)仇的火焰。
原來,讓他痛苦,是這樣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沈都說得沒錯,我很享受。
我享受他失去掌控的憤怒,享受他求而不得的失落。他曾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如今,我也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而沈都,就是我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我必須……更緊地握住他。
第二天,沈都來暖閣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只燃香,而是多備了一壺我自己用藥材炮制的安神茶。
“督主昨夜似乎飲多了酒,這是奴婢調(diào)制的醒酒安神茶,或可緩解一二?!蔽覍⒉璞K遞到他面前。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盞茶,茶湯色澤清亮,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他沒有立刻接,而是問道:“里面加了什么?”
“不過是些尋常的安神草藥,督主若不放心,可讓府中醫(yī)官查驗?!蔽姨谷坏?。
他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接過了茶盞,一飲而盡。
“不必了。”他說,“本督若連你都不信,這世上,便再無可信之人了?!?/p>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眼神也沒有看我,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對于一個活在刀光劍影、陰謀詭計中的人來說,“信任”二字,何其珍貴。
他這是……在向我示好嗎?還是又一次的試探?
我不敢深想,只能垂下頭,掩去眼中的情緒:“督主謬贊,奴婢愧不敢當?!?/p>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沈都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因為那場宮宴,而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他依然不多話,但不再像最初那樣,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寒氣。他偶爾會問我一些關(guān)于醫(yī)理的問題,甚至在我研究醫(yī)書遇到瓶頸時,會動用東廠的關(guān)系,為我尋來一些市面上早已失傳的孤本。
他開始允許我走出靜心苑,在這座巨大的府邸里自由活動。
沈府很大,但也很空。除了當值的護衛(wèi)和下人,這里幾乎看不到任何有人氣的景象。每一處亭臺樓閣都精致得如同畫卷,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這里就像沈都本人一樣,華美,強大,卻又孤寂得可怕。
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非如外界傳聞那般,是個純粹的、以折磨人為樂的怪物。
他處理公務(wù)時,手段確實狠辣,對敵人毫不留情。東廠的番子們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但私下里,他對府中的下人,卻并不苛責(zé)。王德跟著他已有二十多年,提起他,眼中總是帶著一種混雜著敬畏與心疼的復(fù)雜情緒。
“咱家督主,也是個苦命人。”有一次,王德在我面前,沒忍住嘆了口氣。
我沒有追問。我知道,沈都的過去,是他最深的禁忌。我若想在他身邊長久地待下去,就必須學(xué)會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而另一邊,顧晉淵卻像是瘋了一樣。
他開始頻繁地往沈府遞帖子,名義上是與沈都商議朝政,但每一次,都會想方設(shè)法地見我。
沈都并未阻攔,只是冷眼旁觀。
第一次,顧晉淵在花園里攔住我。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他雙眼通紅,滿是血絲,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
“阿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怨我?”他聲音沙啞地問,“是我錯了,我不該把你送走。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馬上就去跟沈都要人,我……我封你做太子妃!”
太子妃。
多么誘人的三個字。若是三個月前,聽到這三個字,我或許會欣喜若狂。
可現(xiàn)在,我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用力掙開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殿下,請自重。”我冷冷地看著他,“您是未來的儲君,我是司禮監(jiān)掌印的醫(yī)官。我們之間,除了君臣,再無其他?!?/p>
“醫(yī)官?”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沈都那個閹人,他能給你什么?他連個男人都算不上!阿嬈,你別傻了,他只是在利用你!你跟我回去,我才是那個能給你一生一世的男人!”
他的話,不堪入耳。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曾深愛過的男人,如今卻只覺得陌生又可笑。
“殿下,”我打斷他,聲音比他更冷,“沈督主是不是男人,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他比您,更像個男人。至少,他不會將自己的女人,當成一件可以隨意交換的貨物。”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臉上震驚又受傷的表情,轉(zhuǎn)身就走。
“林知嬈!”他在我身后怒吼,“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
我沒有回頭。
后悔?顧晉淵,真正會后悔的人,是你。
這樣的戲碼,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上演了數(shù)次。
顧晉淵用盡了各種方法,威逼,利誘,甚至是苦苦哀求,試圖讓我回心轉(zhuǎn)意。他的行為越來越失態(tài),甚至在朝堂上,也屢屢因為走神而出錯,引得皇帝大為不滿。
整個京城的人,都在看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笑話。
一個被太子拋棄的歌女,轉(zhuǎn)眼成了權(quán)宦的座上賓,還引得太子殿下失魂落魄,回頭求復(fù)合。
這出戲,比任何話本子都精彩。
而身為這場風(fēng)暴中心的另一個主角,沈都,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超然的平靜。
他從不干涉我與顧晉淵的見面,也從不問我顧晉淵都對我說了些什么。
他只是每天晚上,會比平時多待一會兒。在我為他燃香時,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明白,他這是在給我施壓。
他在等,等我徹底斬斷與顧晉淵的過去。也在看,看我究竟值不值得他付出更大的代價。
終于,在一個雨夜,機會來了。
那晚,沈都的寒骨癥毫無預(yù)兆地發(fā)作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兇猛。
我趕到暖閣時,他已經(jīng)痛得蜷縮在了地上,渾身痙攣,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九陽返魂香”的效力,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王德!”我當機立斷,“立刻去準備銀針,還有烈酒和艾絨,快!”
王德早已嚇得六神無主,聽我吩咐,連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俯下身,試圖將沈都扶起來,但他痛得厲害,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我根本無能為力。
“沈都,你聽我說,”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得像一塊萬年寒冰,我大聲地喊道,“看著我!我是林知嬈!你信我,我能救你!”
他渙散的目光,似乎終于在我臉上聚焦了一瞬。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呻吟。
很快,王德將東西取了來。
我讓下人將他扶到榻上,撕開了他的上衣。
他精壯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氣中,皮膚上因為痛苦而布滿了青筋,像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大網(wǎng)。
我深吸一口氣,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烤過,然后精準地刺入了他背上的幾處大穴。
這是“金針渡穴”的起手式。我沒有內(nèi)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以金針刺激他的經(jīng)脈,希望能暫時護住他的心脈。
但這點刺激,對于他體內(nèi)洶涌的寒毒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的情況,沒有絲毫好轉(zhuǎn),反而因為經(jīng)脈被強行刺激,痙攣得更加厲害。
“沒用的……”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閉嘴!”我厲聲喝道,手中的銀針卻沒有絲毫停頓,“我說有用,就有用!”
我的額頭上全是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他的身體,也快要到極限了。
就在我?guī)缀跻惨^望的時候,暖閣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了。
顧晉淵一身酒氣地闖了進來,身后跟著攔都攔不住的侍衛(wèi)。
“阿嬈!”他看到屋內(nèi)的情景,看到我正伏在沈都的身上,瞬間雙眼赤紅,“你……你們在做什么!林知嬈,你這個賤人!”
他怒吼著,拔出侍衛(wèi)的佩劍,就朝我沖了過來。
“殿下不可!”王德驚呼著上前阻攔。
我卻沒有動。
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沈都的身上。
我看著榻上那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男人,那個給了我一個棲身之所,給了我復(fù)仇希望的男人。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海中閃過。
父親的醫(yī)經(jīng)上說過,“金針渡穴”若無純陽內(nèi)力,亦有一險法可解。那便是……以心頭之血為引。
施針者,以自身心頭熱血,融入針尾,血氣隨金針導(dǎo)入病人體內(nèi),可暫代純陽內(nèi)力,激發(fā)人體潛能,與寒毒相抗。
但此法,兇險至極。于病人而言,若體質(zhì)稍弱,便會因血氣過猛而爆體而亡。于施針者而言,取心頭血,輕則元氣大傷,重則……當場斃命。
我沒有時間猶豫了。
在顧晉淵的劍鋒即將刺到我背上的那一刻,我猛地拔下頭上的玉簪,毫不猶豫地,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尖銳的玉簪刺破皮肉,一股鉆心的劇痛瞬間從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溫?zé)岬孽r血立時涌出,染紅了我湖藍色的衣襟。
“阿嬈!”
顧晉淵的驚呼聲在我身后響起,那聲音里充滿了驚駭與不敢置信。他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
但我已經(jīng)顧不上他了。
我忍著劇痛,用顫抖的手指,將溢出的心頭血,精準地抹在了刺入沈都背上大穴的每一根銀針針尾上。
鮮血仿佛有生命一般,沿著冰冷的銀針,迅速滲入沈都的體內(nèi)。
奇跡發(fā)生了。
原本在他體內(nèi)肆虐奔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寒毒,在接觸到我這股至陽至熱的血氣之后,像是遇到了天敵一般,瞬間萎靡了下去。
沈都那劇烈痙攣的身體,漸漸平復(fù)。他臉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也慢慢舒展開來。原本冰冷如鐵的肌膚,開始回溫,甚至透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意。
有用!
我心中涌起一陣狂喜,但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眩暈與脫力。心口的傷,正在瘋狂地吞噬著我的生命力,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只剩下嗡嗡的鳴響。
就在我即將支撐不住倒下的時候,一只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我的腰。
我艱難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恢復(fù)了清明的、深不見底的眸子。
是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