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顧晏清決裂的當(dāng)晚，我便病倒了。
高燒反復(fù)，夢魘纏身。夢里全是顧晏清。時而是他少年時，為我從高高的樹上取下風(fēng)箏，不慎摔斷了腿，卻還笑著對我說“沒事，風(fēng)箏沒壞”；時而是他加冠后，在桃花樹下為我簪上那支殘梅玉簪，許諾我“待我北境歸來，便十里紅妝，娶你為妻”。
那些甜蜜的過往，此刻都變成了淬毒的利刃，一刀刀凌遲著我的心。
我燒得迷迷糊糊，眼淚卻流個不停。
青兒寸步不離地守著我，為我擦拭眼淚，喂我湯藥，嘴里不住地咒罵著顧晏清的薄情寡義，又心疼地勸我忘了那個負(fù)心人，好好保重自己。
她的話，像是一劑麻藥，暫時緩解了我心口的劇痛，卻也將我推向了更深的怨恨之中。
三日后，我的病稍稍好些，能下床走動了。父親，當(dāng)朝丞相林如海，終于來了我的院子。
他一進(jìn)門，便屏退了所有下人，包括青兒。
我心中有氣，以為他也是來為顧晏清說情的。自我們定親以來，父親對顧晏清這個未來女婿，可謂是滿意到了極點(diǎn)，時常在我面前夸他少年英才，將來必成國之棟梁。
“落兒，”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你太任性了?！?/p>
我扶著床沿站起身，冷笑道：“女兒任性？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夫流連煙花之地，與別的女人廝混，還要裝作大度賢良，才是父親眼中不任性的好女兒嗎？”
父親的眉頭緊緊鎖起：“我已派人查過，晏清那孩子確實(shí)去了醉春風(fēng)，但具體緣由，尚不清楚。你怎能如此沖動，僅憑一面之詞，就鬧到解除婚約的地步？你可知這會對我們相府和鎮(zhèn)北侯府造成多大的影響？”
又是影響！又是權(quán)衡！
我的心徹底涼了。
“父親，”我直視著他，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失望，“在您心里，是不是女兒的幸福和尊嚴(yán)，永遠(yuǎn)都比不上所謂的家族顏面和政治聯(lián)姻？”
“你！”父親被我氣得臉色鐵青，他抬起手，似乎想打我，但看著我蒼白憔悴的面容和倔強(qiáng)的眼神，最終還是頹然地放下了。
“糊涂！”他痛心疾首地說道，“晏清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是什么品性，我比你清楚！此事必有內(nèi)情！你這般不管不顧地將他推開，將來有你后悔的時候！”
“我絕不后悔！”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父親定定地看了我許久，最后長嘆一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吧?！?/p>
父親走后，青兒立刻端著一碗燕窩粥走了進(jìn)來。
她見我神色不佳，小心翼翼地問：“小姐，相爺是不是……責(zé)怪您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
青兒將粥碗放下，輕輕地為我捶著背，柔聲安慰道：“小姐，您別難過。相爺是男人，自然會向著男人說話?？膳局?，您受了天大的委屈。這世道對女子本就不公，我們?nèi)舨粸樽约籂幰豢跉?，就只能任人欺凌了?！?/p>
她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連我最親的父親都不能理解我，這個世上，除了青兒，還有誰會真心為我著想呢？
我越發(fā)覺得，自己斬斷與顧晏清的關(guān)系，是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又過了兩日，我的身體基本痊愈。京城里關(guān)于我和顧晏清解除婚約的消息，也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各種猜測都有，但矛頭無一例外地都指向了顧晏清。畢竟，我林月落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貴女，而他顧晏清，卻被人“親眼所見”出入風(fēng)月場所。
一時間，曾經(jīng)被譽(yù)為“京華第一公子”的顧晏清，成了人人不齒的薄幸之人。
我心中雖有一絲快意，但更多的還是揮之不去的傷感。
這日下午，我正坐在窗邊發(fā)呆，卻見一個小丫鬟神色慌張地跑了進(jìn)來。
“小姐，不好了！外面……外面來了一個自稱是‘醉春風(fēng)’的姑娘，指名要見您！”
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醉春風(fēng)的姑娘？她來做什么？是來向我耀武揚(yáng)威的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涌上心頭。顧晏清，你欺人太甚！你自己不敢來面對我，竟然讓你的相好來羞辱我！
“讓她進(jìn)來！”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青兒連忙勸阻：“小姐，不可！那種地方的女人，腌臜不堪，怎能讓她入了您的院子，污了您的眼？讓下人把她打發(fā)走就是了！”
“不，”我眼神冰冷，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我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樣。讓她進(jìn)來。”
我倒要看看，能把顧晏清迷得神魂顛倒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絕色尤物。
很快，一個身著素色衣裙的女子被帶了進(jìn)來。
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jì)，身形纖弱，面容清麗，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和病氣，我見猶憐。
她一見到我，便盈盈跪倒在地，聲音柔弱得像一縷青煙：“民女蘇晚，叩見林小姐。”
我端坐在主位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心中卻是一沉。
我預(yù)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或妖艷，或嫵媚，或張揚(yáng)，卻唯獨(dú)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副清純無辜、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樣的女子，最能激起男人的保護(hù)欲。
“你就是那個勾引我未婚夫的女人？”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開口的瞬間，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晚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林小姐，您誤會了。民女與世子爺……清清白白，絕無茍且之事?！?/p>
“清清白白？”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清清白白需要夜不歸宿？清清白白需要他為了你，拋下與我七年的情分？”
“不是的！”蘇晚急急地辯解，她膝行幾步，想要靠近我，卻被青兒厲聲喝止。
“大膽！我們小姐金枝玉葉，豈是你能靠近的！”青兒張開雙臂，像護(hù)崽的母雞一樣將我護(hù)在身后。
蘇晚不敢再動，只能跪在原地，仰著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哀求道：“林小姐，求求您，不要與世子爺置氣了。世子爺他……他心里只有您一個人。他去醉春風(fēng)，只是為了幫民女，他待民女，只有兄妹之情，憐憫之義，絕無半點(diǎn)男女之私啊！”
兄妹之情？憐憫之義？
真是好一個清新脫俗的借口！
我冷笑不止：“兄妹？顧晏清什么時候多了你這么一個風(fēng)塵妹妹，我怎么不知道？既然是兄妹，為何要偷偷摸摸，不敢讓我知曉？”
“這……”蘇晚的臉色一白，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她咬著唇，半晌才道，“世子爺不讓民女說……他說，不想讓您為此事煩心。林小姐，世子爺真的是個好人，他為了幫民女脫離苦海，費(fèi)盡了心思。您千萬不要因?yàn)槊衽`會了他。若是因此毀了您二位的姻緣，民女……民女萬死難辭其咎！”
她說著，竟是朝著我重重地磕下頭去。
這番話，聽起來是在為顧晏清辯解，可在我聽來，卻句句都是在坐實(shí)他的“罪名”。
為了幫她脫離苦海？說得多么偉大，多么高尚！可這不正是承認(rèn)了顧晏清為她一擲千金，為她費(fèi)盡心思嗎？
不想讓我煩心？說白了，不就是心虛，就是怕我知道了會生氣嗎？
我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看著她那副柔弱無辜的樣子，只覺得無比刺眼。
“說得真好聽?！蔽艺酒鹕恚従徸叩剿媲?，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你一口一個‘世子爺’，叫得可真親熱。他為你贖身，為你安排后路，想必，也給了你不少承諾吧？怎么，現(xiàn)在事情敗露，怕他兌現(xiàn)不了承諾，所以跑到我這里來演這么一出苦情戲，想讓我心軟，成全你們？”
我的話像刀子一樣，割得蘇晚臉色慘白。
“不……不是的……”她拼命搖頭，淚如雨下，“民女只是……只是不愿看到世子爺為您傷心難過……”
“為我傷心難過？”我俯下身，湊近她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回去告訴他，不必了。我林月落，最不稀罕的，就是被別人用過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感情。”
蘇晚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直起身子，恢復(fù)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對著一旁的青兒吩咐道：“青兒，送客。我們相府的門檻，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踏進(jìn)來的?！?/p>
“是，小姐！”青兒應(yīng)得又快又脆，她上前一步，粗魯?shù)刈鹛K晚的胳膊，“聽見我們小姐的話了嗎？還不快滾！”
蘇晚被她拽得一個踉蹌，她回頭，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里有震驚，有悲傷，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絕望。
最終，她什么也沒說，任由青兒將她拖了出去。
看著她狼狽離去的背影，我心中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被掏空了的疲憊和悲涼。
原來，這就是我愛了七年的男人。
就在這時，府里的管家林伯神色匆匆地從外面跑了進(jìn)來，臉上滿是驚惶。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
我心中一咯噔，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出什么事了？”
林伯喘著粗氣，急聲道：“宮里剛傳出消息，都察院的幾位御史聯(lián)名上奏，彈劾鎮(zhèn)北侯世子……彈劾他身為將領(lǐng)，在戰(zhàn)事吃緊之際，不思報國，反而沉溺于聲色犬馬，夜宿青樓，品行敗壞，不堪為帥！”
什么？！
我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彈劾顧晏清？
這件事，怎么會鬧到朝堂上去？
“現(xiàn)在外面都傳瘋了！”林伯的聲音都在發(fā)抖，“說世子爺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與您解除了婚約，惹得相爺大怒?；噬下犅労螅堫伌笈?，已經(jīng)下旨，命世子爺……閉門思過，暫緩其前往北境的任命！”
暫緩任命……閉門思過……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顧晏清自幼便立志要像他父親鎮(zhèn)北侯一樣，戍守邊疆，保家衛(wèi)國。北境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是他實(shí)現(xiàn)抱負(fù)的戰(zhàn)場。
如今，因?yàn)檫@樁丑聞，他的一切前程，都可能毀于一旦！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五味雜陳。
有震驚，有快意，也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不忍。
“小姐，您聽到了嗎？真是大快人心！”青兒送走蘇晚回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這就是報應(yīng)！老天有眼，讓那顧晏清身敗名裂！看他以后還怎么囂張！”
她的話，將我從復(fù)雜的情緒中拉了回來。
是啊，這是他自找的。
若不是他行為不端，又怎會落人口實(shí)？若不是他先背叛我，又怎會有今日的下場？
我深吸一口氣，將心中那一絲不忍死死壓下。
我沒錯。
我只是在保護(hù)自己，我只是拿回了我應(yīng)有的公道。
我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冷。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了。
從我擲碎那支玉簪開始，顧晏清的榮辱生死，就再也與我林月落，沒有半分干系。
我以為，這是結(jié)束。
卻不知，這只是我將他推向深淵的，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