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熒光燈管還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殘影,冰冷、刺眼,和停尸間冰柜的寒意混在一起,滲入骨髓。陸隱靠在自己公寓外冰冷的消防通道門上,后背傳來的鈍痛毫無知覺。鑰匙捏在指間,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怕擰開那扇門,會看見里面空無一物,就像他此刻被掏空的心臟。
屋子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實驗室溶劑混合的、屬于他自己的冰冷氣味,空曠得可怕。他沒有開燈,任由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影子在地板上拖得很長、很扭曲。
腦子里是無數(shù)個循環(huán)播放的畫面:司徒弘在講臺上揮斥方遒,眼神睿智而慈悲,手指優(yōu)雅地點過一張張病理切片,為年輕的陸隱打開醫(yī)學(xué)世界的大門;然后是K-7尸檢臺上那具被高科技切割得近乎完美的尸體,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細(xì)微特征——激光精確燒灼組織的特有邊緣走向,用于加速特殊部位脂肪溶解的復(fù)合蛋白酶配比,甚至顱骨內(nèi)側(cè)那幾乎無法察覺的次聲波震顫留下的分子級晶格排列紊亂……
全都是司徒弘的印記。
全都指向“生命方舟”那艘被全球敬仰的科學(xué)巨艦。
它的龍骨,由無辜者的骸骨焊接。
“嘔——” 無法抑制的生理性厭惡猛地涌上喉頭。陸隱踉蹌著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燒的酸液和膽汁混合著苦澀上涌,灼痛食道。他扶著冰冷的瓷磚墻壁,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額頭死死抵在同樣冰冷的鏡面上,大口喘息,鏡子里映出的是他從未見過的蒼白失魂的面孔,血絲滿布的眼球里,找不到一絲屬于“人形儀器”的冰冷銳利,只剩下破碎的、被碾成粉末的……廢墟。
信任是什么?是支撐理性世界的地基。恩師是什么?是鑄造精神殿堂的基石。當(dāng)司徒弘的名字被烙在了罪惡的源頭,他的地基被炸成了粉塵,他的殿堂轟然倒塌。他賴以行走世間的信念——物證至上,邏輯永恒——此刻如同一把把鈍鋸,在他的神經(jīng)末梢來回切割。
他是誰?陸隱看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男人。他是司徒弘最得意的學(xué)生,是最鋒利的那把解剖刀,是他傾注心血培養(yǎng)的“生命方舟”的守護(hù)者……而現(xiàn)在,他卻成了被自己恩師解剖得最徹底的那個人。技術(shù)、思維路徑、甚至信仰體系,都被精準(zhǔn)地利用、模仿,然后反過來成為掩蓋他罪行的工具。他不是在對抗敵人,是在手刃自己的另一個父親。
極致的理性最終指向了最大的荒謬。
無邊的寒意從腳底蔓延,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他像一具在冰冷海水中下沉的標(biāo)本,黑暗與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衣物將寒意傳遞。陸隱蜷縮在客廳地板的角落里,背靠著沙發(fā),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他仰頭,視線穿過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云州璀璨卻無比疏離的夜景。霓虹像流動的血液,勾勒出繁華巨獸冰冷的輪廓,而他身處其中,卻像置身孤島。
夜越來越深,雨終于落了下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噼啪聲,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了窗外的光影,像淚痕爬滿了整座城市的臉。陸隱一動不動,任由那冰冷的、帶著咸味的濕潤感在自己臉頰上無聲滑落。那不是悲傷的淚水,是被背叛、被剝離、被整個世界拋棄后的廢墟塵埃。
就在這片冰冷死寂的廢墟之中,門鈴響了。
突兀、清晰、執(zhí)著。一聲,又一聲。
陸隱沒有動,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門外的人顯然不打算放棄,鈴聲變成了沉悶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昂V、篤、篤”,既不急促,也不放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感,穿透雨幕和門板,震動著廢墟里死寂的空氣。
他撐著發(fā)麻的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幾乎是拖著步子挪到門前。透過貓眼,走廊感應(yīng)燈慘白的光線下,他看到一張被雨水打濕的臉龐。沈青。
她的警用雨披還滴著水,額發(fā)黏在臉頰和額頭上,水滴順著下巴落下。她沒打傘,神色卻異常沉靜,那雙慣于洞察的眸子直直望過來,仿佛能穿透門板。她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溫?zé)岬谋仫埡小?/p>
陸隱的手指在門鎖上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轉(zhuǎn)動了門把。門開了,濕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味涌入。
沈青沒有說話。她只是徑直走了進(jìn)來,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地盤。她甩了甩雨披上的水珠,把它掛在門后,然后脫下濕了肩頭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動作自然得過分。
她走到客廳中央,看著地板上濕漉漉的水痕,目光掃過角落蜷縮的痕跡,最后落在他臉上。那目光不再只是同事的關(guān)切或法醫(yī)助理的敬畏,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了然一切的悲憫,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堅定。
“陸隱?!彼_口,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我來晚了。”
陸隱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聲音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音節(jié)。
沈青沒有等他回應(yīng)。她走到廚房,動作麻利地找出碗筷,打開那個保溫飯盒,騰騰熱氣立刻彌漫開來,帶著食物的香味,打破了滿室的消毒水氣和死寂。是她平時常去的那家東北餃子館的味道——酸菜餡。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什么也吃不下,”她把碗放在茶幾上,然后轉(zhuǎn)身,毫無征兆地向后仰面倒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自己摔進(jìn)陸隱那張冰冷、線條硬朗的單人沙發(fā)里,發(fā)出一聲悶響。她深深陷進(jìn)去,伸展了一下四肢,讓自己徹底窩在那沙發(fā)里,像個找到歸屬的流浪貓,又像是終于卸下沉重的裝備準(zhǔn)備固守陣地的士兵。她脫下濕透的鞋襪,露出穿著同樣濕漉漉的深色短襪的腳,就那么毫無形象地蜷在沙發(fā)上,面朝著依舊僵立在玄關(guān)處的陸隱。
“但是,”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那目光像探照燈,不容置疑地照亮他眼中的黑暗,“不吃飽,怎么有力氣打架?”
這行為和她的話都太出乎意料。這不是那個一絲不茍、在法醫(yī)實驗室里連記錄本擺放角度都要調(diào)整的沈青。這個隨性、近乎“撒潑”地占據(jù)他私人空間的沈青,帶著一種野蠻生長的生命力,狠狠撞進(jìn)了這片信仰的廢墟。
陸隱靠著墻,看著沙發(fā)上那個占據(jù)了他舒適區(qū)的女人,她濕漉漉的短發(fā)還滴著水珠,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鋒。
“他……”陸隱的聲音沙啞破碎,幾乎只是氣流,“……是司徒弘?!?/p>
這個名字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那刻意壓抑的情緒瞬間翻涌而出,帶著腐蝕性的痛苦。他猛地一拳砸在身邊的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指骨劇痛,卻遠(yuǎn)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
“K-7……激光微痕的凝固模式,和司徒弘三年前在《法醫(yī)激光應(yīng)用前沿》論文里描述的一模一樣!那個特殊的溶脂酶配方,是他實驗室開發(fā)、用于精細(xì)組織解剖提取的核心專利,尚未完全公開!還有顱骨內(nèi)側(cè)的晶格排列……只有他主持的‘方舟’實驗室掌握那種特殊頻率的次聲波生成技術(shù)!每一項……都清清楚楚地指向他!指向‘生命方舟’!”陸隱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近乎歇斯底里的控訴和絕望,“是他教會我看清尸體說話!現(xiàn)在他用這些技術(shù)堵住了受害者的喉嚨,也……也把我的喉嚨給捏碎了!”
他捂著臉,身體微微顫抖,像風(fēng)中殘燭。
沈青沒有說“你可能弄錯了”,沒有說“冷靜點”。她從濕淋淋的作訓(xùn)褲口袋里掏出一個同樣被她體溫捂得微熱的密封證物袋,“啪”一聲拍在沙發(fā)扶手上。袋子里,赫然是司徒弘在法醫(yī)科接受詢問時簽字的那支限量版簽字筆,上面用激光蝕刻著清晰的“司徒弘印”。
“物證不會撒謊,陸隱。”沈青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刺破他情感的混沌,“這支筆寫的名字,和烙印在受害者骨頭上的‘弘標(biāo)’,同樣真實。你看到的,就是鐵證?!?/p>
陸隱猛地抬頭看向她。
沈青毫不避諱地迎著他的目光,那里面沒有一絲動搖:“你教我的,法醫(yī)只忠于證據(jù)。感情?立場?那是物證解剖完畢之后才需要考慮的。你現(xiàn)在,是被你奉若神明的感情解剖了。”
她站起身,走到陸隱面前。她比他矮一些,此刻卻像一堵能遮擋風(fēng)浪的墻。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此刻充滿了巨大空洞和痛苦的眼睛。
“崩潰完了嗎?”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卻更加有力,每個字都像錘子敲打他的心房,“夠了的話,聽我說完?!?/p>
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陸隱,我信你。 就算全世界指向你的證據(jù)都是偽造的,就算司徒弘的光環(huán)刺得所有人睜不開眼,就算‘生命方舟’是壓在頭頂?shù)木匏乙仓恍拍憧吹降奈镒C,只信你的判斷?!?/p>
她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千鈞重量,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
“你不是孤軍作戰(zhàn)。你他媽的從來就不是。我沈青,站你這邊。不是法醫(yī)科助理支持科長,是我的命,壓在你身后?!?/p>
“我們一起去查他。刀山火海,煉獄閻羅,一起趟過去?!?/p>
陸隱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僵住。那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廢墟之中,似乎被強行灌注了某種極其原始、極其堅韌的東西,灼熱而刺痛。
沈青抬手,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汗水和不小心溢出的什么其他液體,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兇狠:“現(xiàn)在,把那碗餃子吃了。然后告訴我,明天從哪具尸體,哪條線索開始解剖那個披著圣光的惡魔?”
沒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只有那滾燙的誓言和那碗散發(fā)著人間煙火的酸菜餃子。但這冰冷的公寓里,某種東西徹底改變了。
陸隱眼中的風(fēng)暴漸漸平息,但并未消失,而是凝聚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劇痛、決絕和…一絲微弱卻異常明亮的狠厲光芒。他看著茶幾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又看向沙發(fā)扶手上那個冰冷的證物袋。
他踉蹌著走過去,沒有去端那碗餃子,而是抓起了那個證物袋。冰冷的硬塑料硌著他的掌心,司徒弘的名字清晰可見。
他終于緩緩抬起眼,再次看向沈青。雨水和淚水早已在她臉上干涸,留下些許痕跡,但那雙眼睛,像暗夜星辰,毫不躲閃地映著他此刻的模樣。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像是砂紙摩擦的聲音,最終匯聚成一個字:
“好?!?/p>
信仰的殿堂已成廢墟。
但廢墟之上,
新的戰(zhàn)旗,
已然在死寂的硝煙中,
無聲地?fù)P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