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炊煙裊裊升起的地方,有一戶人家,這家的主人叫聶老二。這是一間用竹子建的屋子,
不大。屋里屋外干干凈凈的,好像沒有人來過一樣。屋后有一片整整齊齊的肥田,
種滿了稻谷和菜心,稻谷上時時閃現(xiàn)金色的光。明明沒有時鐘,
但每天早上七點聶老二總會準時起來打理他的農(nóng)田,
不久一位小女孩就會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玩耍。女孩叫聶小倩,是聶老二唯一的孩子,
聶老二的老婆在生下小倩后難產(chǎn)死了。老二和小倩相依為命,小倩是老二的全世界,
而老二也是小倩的所有。“爹!這里有好多魚哩!”溪流聲和風聲帶來清脆的少女聲。
“哈哈,小倩喜歡嗎,喜歡爹抓幾條給你養(yǎng)?!蹦新曋袔е鴮檺??!安灰?/p>
小魚會想游到更遠的地方哩。”女孩搖搖小腦袋,像是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語。
在溪流的盡頭有一個鎮(zhèn),鎮(zhèn)上很好,有溪邊有的,也有溪邊沒有的。
爹一年只有兩次帶她到鎮(zhèn)上,過年和她的生日。過幾天她就十三歲了,
小倩天天盼望著去鎮(zhèn)上,看看又多了什么新的事物,向爹要幾個銅錢買她喜歡的小物件。
她知道爹很疼她,什么都會給她買的。流水和落花一起往下流了,小倩看入了迷,
坐在石頭上就是一整天。老二把一切看在眼里,輕輕地嘆氣。小倩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鎮(zhèn)上真熱鬧啊。酒樓商鋪還是老樣子,但這次多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
老二一把抓住一個人問道:“老兄,這鎮(zhèn)上做啥子事了急急忙忙的?!薄按蛘炭?/p>
鎮(zhèn)上拉人參軍來著嘛,我抓緊去看看。”行人說完就快步走了。小倩眼神閃閃,
拉了拉爹的手,抬頭看著爹的眼睛?!暗乙蚕肴タ?。”老二摸摸女兒小小的頭,
用粗大的手拉住小倩稚嫩的小手,笑著說:“好?!比缓蟪鴦倓傂腥穗x去的方向走。
征兵的告示貼在鎮(zhèn)口老槐樹上,紅紙黑字被風掀得嘩嘩響。幾個穿灰布軍裝的后生站在樹下,
腰間銅哨偶爾亮一下,驚得麻雀撲棱棱飛起來。人群里都是議論聲,
有婆娘扯著男人的胳膊哭,有老漢蹲在地上抽旱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小倩被聶老二緊緊牽著,踮腳看那些后生的步槍,槍托磨得發(fā)亮。“爹,
他們的帽子上有星星?!彼钢娒鄙系募t星,眼睛亮晶晶的。聶老二沒說話,
手指攥得她手腕發(fā)緊,他望著告示上的“適齡男丁”四字,喉結(jié)滾了滾,
忽然把小倩往懷里帶了帶。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地上,像株被風壓彎的稻禾。
從鎮(zhèn)上回來的那個傍晚,溪水好像比往常流得急了些。聶小倩坐在門檻上,
手指繞著粗布裙擺的邊角,看夕陽把爹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鋪到溪邊的青石板上。
聶老二正蹲在溪邊洗竹筐,竹篾碰著水面,濺起的水珠在霞光里閃了閃,落回水里就不見了,
像鎮(zhèn)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說過的話還飄在風里,人已拐過街角。“爹,
今天鎮(zhèn)上的風都帶著沙子?!毙≠缓鋈婚_口,聲音被晚風揉得軟軟的。聶老二直起腰,
用粗布巾擦著手,夕陽把他眼角的皺紋染成金紅色?!扒锷盍?,風就野了。
”他走到小倩身邊坐下,門檻被兩代人坐得光滑,像塊浸了年月的玉。
“明日該把曬谷場上的稻子收進倉了,夜里怕是要落霜?!毙≠粵]接話,
手指戳著門檻上的小坑。那是去年她學編竹籃,竹刀沒拿穩(wěn)刻下的。
她想起鎮(zhèn)上那個征兵的告示,紅紙上的黑字被風吹得嘩啦響,像廟里求簽時搖出的竹簽聲。
有個穿灰布軍裝的后生站在告示前,腰里別著銅哨,哨子反光晃了她的眼,她趕緊低下頭,
看見自己的布鞋沾了鎮(zhèn)上的泥,比溪里的鵝卵石還沉?!暗?,他們說打仗要去很遠的地方?
”小倩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了檐下的燕子。聶老二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
小倩的頭發(fā)又軟又細,像溪邊剛抽芽的柳條。“遠著呢,”他說,“咱們這山窩窩,
溪水繞著,大山擋著,槍子兒飛不過來。”可他夜里卻沒睡安穩(wěn)。窗外的溪水嘩嘩地流,
流得他心里發(fā)慌。二十年前,他也是個半大的后生,跟著鎮(zhèn)上的貨郎去過縣城。
那時就聽說北邊在打仗,槍子兒跟下雨似的。后來貨郎沒再回來,有人說他被抓了壯丁,
有人說他死在了路上。他那時不懂害怕,只覺得貨郎腰間的銅鈴鐺再也不會響在山路上了,
有些可惜。如今他摸著枕邊妻子的舊帕子,帕子上繡的桃花都褪了色,像他模糊的記憶。
妻子生小倩那天,血染紅了半床褥子,她抓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地說:“好好帶小倩,
別讓她受委屈。”他那時只會點頭,眼淚掉在她臉上,像溪水流進泥土里,再也收不回。
天快亮時,聶老二聽見小倩在夢里囈語,好像在喊“小魚”。他悄悄起身,
看見女兒蜷縮著身子,眉頭皺著,像只受了驚的小獸。他替她掖了掖被角,
被角上繡著條小魚,是妻子生前繡的,說要讓女兒像魚兒一樣自在。
可魚兒也有被急流沖散的時候,他望著窗外的黑暗,長長地嘆了口氣。收完稻谷的那天,
村里來了個穿軍裝的人。他背著一把步槍,褲腳沾著泥,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
村口的老槐樹底下,幾個曬太陽的老人直起了腰,手里的旱煙桿忘了抽,
煙灰掉在衣襟上也沒察覺。聶老二正在屋后翻土,準備種冬菜。小倩蹲在田埂上,
用樹枝逗田埂邊的螞蚱。聽見村里的狗叫得兇,他直起腰,手搭在額頭上往村口望。
陽光刺眼,他瞇著眼睛,看見那個穿軍裝的人影越來越近,軍帽上的紅星在光里閃了閃。
“聶老二在家嗎?”那人的聲音很亮,像溪里的石頭碰在一起。聶老二心里“咯噔”一下,
手里的鋤頭差點掉在地上。他把鋤頭往土里一插,拍了拍手上的泥:“在呢,同志有啥事?
”那人走到田埂邊,打量著聶老二,又看了看小倩。小倩趕緊躲到爹身后,只露出半張臉,
好奇地盯著那人腰間的槍?!拔沂擎?zhèn)上征兵辦的,”那人從挎包里掏出個本子,
“上面下了令,各村適齡男丁都要登記,家里有十六到四十五歲的男人不?
”聶老二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白了?!熬臀乙粋€男丁,”他聲音有些發(fā)緊,
“我閨女還小,離不開人?!薄暗怯浂?,不是馬上就征?!蹦侨说皖^在本子上寫著什么,
筆尖劃過紙頁沙沙響,“不過要是戰(zhàn)事緊了,該去還得去。保家衛(wèi)國嘛,男人的本分。
”他抬起頭,笑了笑,眼角有道疤,笑起來更明顯,“你這田種得不錯,谷子長得旺。
”聶老二沒接話,看著那人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歪歪扭扭的,像他此刻的心跳。
小倩從爹身后探出頭,小聲問:“叔叔,打仗要去河邊嗎?”那人愣了一下,
隨即笑了:“可能要過很多河,很多山。”“那溪水會哭嗎?”小倩又問,眼睛亮晶晶的,
像盛著溪水的光。那人臉上的笑淡了些,他摸了摸小倩的頭,動作有些生硬:“溪水不會哭,
溪水會等著打勝仗的人回來?!闭f完,他收起本子,又往別家走去,軍靴踩在田埂上,
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那人走后,聶老二蹲在田埂上,半天沒動。
小倩拉了拉他的衣角:“爹,你咋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女兒擔憂的眼神,
像極了妻子臨終前的模樣。他勉強笑了笑:“沒事,爹在想,該給你做雙新棉鞋了,
天要冷了。”那天晚上,聶老二坐在油燈下編竹籃。竹篾在他手里翻飛,編了拆,拆了編,
總也編不成形。小倩趴在桌邊看他,忽然說:“爹,要是你去打仗了,我就把稻谷收好,
把菜地澆好,等你回來。”聶老二的手停住了,竹篾尖扎進了手心,滲出血珠。
他把女兒摟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聞著她頭發(fā)里淡淡的草木香?!暗蝗ィ?/p>
”他聲音有些啞,“爹要陪著小倩,看你長到嫁人的時候,看你生娃,
爹還要給外孫編竹搖籃呢。”小倩在他懷里蹭了蹭,把臉埋進他的衣襟:“爹,我不嫁人,
我要一直陪著你?!庇蜔舻墓夂雒骱霭?,
映著墻上妻子的影子——那是聶老二用竹條編的剪影,掛在墻上好多年了。影子一動不動,
像在靜靜地聽著父女倆的話,又像在輕輕嘆氣。屋外的溪水還在流,流得比往常更沉了,
像載著千斤的心事。霜降那天,村里的王大娘來串門。她挎著個竹籃,
里面裝著幾個剛蒸好的紅薯,熱氣騰騰的,把竹籃的縫隙都染白了?!袄隙斐脽岢?,
地里挖的新紅薯,甜著呢?!蓖醮竽锇鸭t薯放在桌上,眼睛在屋里掃了一圈,“小倩呢?
”“在溪邊看魚呢。”聶老二給她倒了碗熱水,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王大娘喝了口熱水,
咂咂嘴:“這天說冷就冷了,你也該給小倩添件厚衣裳了。我家三丫去年的棉襖還合身,
改改就能穿,回頭我給你拿來。”“不用了大娘,我給她裁了塊新布,打算這幾天縫件棉襖。
”聶老二搓了搓手,屋里的溫度比屋外高些,可他總覺得手腳冰涼。王大娘放下碗,
壓低了聲音:“老二,你聽說沒?鎮(zhèn)上昨天開走了一隊兵,好多婆娘追在車后面哭,
哭得人心慌?!彼龂@了口氣,“咱們村的李老栓家的小子,才十九,被拉去了,
老栓兩口子在家哭了一天?!甭櫪隙男某亮顺粒掷锏募t薯涼了半截。“知道了。
”他低聲說?!澳憧傻孟胂敕ㄗ?,”王大娘拍了拍他的手,“小倩還那么小,你要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