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2005 年 5 月 1 日就去世了，這么多年下來，他的離去我早已習慣。
現(xiàn)在經(jīng)常打電話問候已七十多歲的媽媽，
這也是對因諸多因素不能常回家看望媽媽、祭拜爸爸而作的補償?？蛇@一晃，
又是六年沒回家了。這六年里，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
我所在的小區(qū)周圍建起了新的商場、學校，街道上的車流量比以前多了好幾倍，
可我心里對家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六年前離開時的樣子。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爸爸親手栽的石榴樹，每到夏天就會結滿紅彤彤的石榴，
爸爸總愛摘下最大最紅的給我吃，那酸甜的味道，至今還能清晰地回味起來。正月里，
樓道里擺上供品，燒起紙錢，說是請過世的人回來過節(jié)，搞得整個樓梯道都煙塵彌漫。
空氣中混雜著紙張燃燒后的焦糊味和香燭的氣味，讓人有些窒息。我愛人的媽媽信耶穌，
不信這些，因此我家里倒顯得一片清靜。愛人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她知道我對這些事情的復雜心情，從不強迫我做什么，只是默默地陪著我，
在我偶爾流露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時，輕聲安慰我。許是心里太過輕松，
又或許是這節(jié)日的氛圍勾起了太多回憶，這幾天總覺得不對勁。晚上頻頻夢見爸爸，
他穿著干凈的衣裳，或是在田間勞作，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滑落，
滴在干裂的土地上；或是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休息，手里搖著一把舊蒲扇，
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或是逗著姐姐家的小孩笑，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孩子的頭，
眼里滿是慈愛。樣樣都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可每次醒來，心里都空落落的，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心底那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我趕緊打電話告訴媽媽。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仿佛能聽到媽媽那邊老舊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媽媽在電話那頭聽著，
輕聲說：“那是你爸爸想你了，又逢著過節(jié)?！?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像是剛哭過一樣。
“真的是這樣嗎，媽媽？” 我?guī)е鴰追植恍湃巫穯?，心跳得越來越快?/p>
電話那頭的媽媽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語氣里帶著怒氣：“你放心，
過年時你姐都幫你把那份紙錢燒給你爸了，他在下面有錢用，哪還會來找這找那！” 說完，
她就匆匆掛了電話，留下我拿著手機，愣在原地。我應了聲 “哦”，
便沒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但今年實在太奇怪了，自從正月里夢見爸爸后，
我每天吃完飯就困得睜不開眼，眼皮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必須上床睡一覺才稍好一些。
可醒來后非但沒有往常的輕松，反而睡意更濃，頭也昏昏沉沉的，就像熬了好幾個通宵似的。
這還不算最糟的，有時走路都能睡著，好幾次摔得膝蓋青一塊紫一塊，傷口結了痂，
又在不經(jīng)意間被碰掉，反復幾次，遲遲不見好。我拼命找原因，是不是吃藥過量了？
我仔細翻看了家里的藥箱，核對了每種藥的服用劑量，并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是不是感冒了？
可我既沒有咳嗽，也沒有發(fā)燒，只是渾身乏力。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最近公司的項目確實比較繁忙，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但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
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疲憊不堪。我想來想去，都對不上號，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那天傍晚，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進屋里，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我又困得厲害，
迷迷糊糊地往臥室走，腳下卻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膝蓋磕在堅硬的地板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秀敝校孟窨吹桨职值纳碛罢驹诖策?，
穿著他生前常穿的那件藍色中山裝，衣服上還沾著些許泥土的痕跡，就像剛從田里回來一樣。
他的臉色青白，沒有一絲血色，眼睛里沒有一點神采，空洞洞的，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我嚇得猛地清醒了幾分，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怎么也動彈不得。
“爸…… 是你嗎？” 我顫聲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都在打顫。那身影沒有回答，
只是緩緩地朝我飄過來。他的腳離地面有幾厘米的距離，移動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一股陰冷的寒氣瞬間包裹了我，讓我渾身汗毛倒豎，像是掉進了冰窖里一樣。我想喊愛人，
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
他身上的氣味越來越濃，那是一種混合著泥土、腐爛樹葉和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讓人作嘔。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越來越糟。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總覺得爸爸就在身邊。
有時在鏡子里看到他的臉，和我并排站著，
嘴角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有時在窗戶上看到他的影子，
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里；有時在深夜里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客廳傳到臥室門口，
然后又慢慢消失。我變得越來越神經(jīng)質，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愛人見我精神越來越差，眼里的紅血絲越來越多，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心疼不已。
她帶著我去看了醫(yī)生，我們掛了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號，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腦電圖、腦 CT、血液化驗…… 可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yī)生只說可能是壓力太大，
讓我多休息，放松心情，還開了一些安神的藥?？晌抑?，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那不是幻覺，爸爸真的回來了。回到家，愛人把醫(yī)生開的藥放在我手里，
溫柔地說：“別想太多了，醫(yī)生都說沒事了，你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了。
” 她的眼神里滿是擔憂和關愛，可我卻不敢告訴她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怕她害怕，
也怕她不相信我。直到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漆漆的洞里，
怎么也爬不出來，
爸爸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回響：“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
渾身都是冷汗，心臟狂跳不止。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邊，卻發(fā)現(xiàn)愛人不在床上。
客廳里傳來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拖動什么重物，伴隨著低沉的摩擦聲，
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我壯著膽子，摸索著穿上拖鞋，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我，正費力地把什么東西往陽臺拖。那身影佝僂著背，
穿著那件藍色的中山裝，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樣。他拖動的東西很重，
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我瞇起眼睛仔細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腳下拖著的，
竟是我愛人一動不動的身體！愛人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地上，裙擺被扯得變形，
看樣子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爸！你要干什么！” 我撕心裂肺地喊著，
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嘶啞，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爸爸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就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的眼睛里依舊是那兩個空洞的黑洞，讓人不敢直視。
可嘴角卻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你不回來，他礙事。
” 他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傳出來的，冷得刺骨，沒有一絲溫度，
一字一句地鉆進我的耳朵里。我想撲過去救愛人，可身體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
動彈不得。我能感覺到那股力量像一條無形的鎖鏈，緊緊地捆住了我的手腳，
讓我無法前進半步。我眼睜睜看著爸爸把愛人拖到陽臺邊，愛人的頭無力地垂著，
手臂隨著拖動的動作左右搖擺。爸爸伸出那雙干枯的手，抓住愛人的肩膀，
然后用力推了下去。樓下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讓我有些睜不開眼。
客廳里一片狼藉，桌椅被推倒在地，地上散落著一些雜物。警察已經(jīng)在屋里了，
他們穿著深藍色的制服，有的在拍照取證，有的在勘察現(xiàn)場，臉上都帶著嚴肅的表情。
愛人的尸體躺在樓下的水泥地上，用一塊白布蓋著，只露出一雙穿著拖鞋的腳。
我能看到白布上滲出的血跡，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警察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我語無倫次地說看到了爸爸，說他把愛人推下了樓?？伤麄冎皇腔ハ嗫戳艘谎?，
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只當我是悲傷過度產(chǎn)生了幻覺。他們在屋里仔細搜查了一遍，
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外人闖入的痕跡，最后把我?guī)У骄炀肿隽嗽敿毜墓P錄，就讓我回家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困過。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大腦都異常清醒，清醒得讓我痛苦。
但爸爸的身影卻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
他總是在我耳邊低語：“你該回家了…… 該回家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越來越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威脅。我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
那里到處都是愛人的影子，也到處都是爸爸的氣息。我搬到了酒店住，可他依然如影隨形。
在酒店的鏡子里，我能看到他站在我身后；在酒店的走廊里，
我能聽到他的腳步聲跟著我；在深夜里，我能感覺到他冰冷的手撫摸我的臉頰。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憔悴，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脫落，體重也急劇下降，整個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嘗試過逃離這座城市，可無論我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在火車上，他坐在我對面，
靜靜地看著我；在陌生的城市街頭，他跟在我身后，不離不棄。我知道，他不會放過我。
他想要的，是讓我跟他一起 “回家”。那天晚上，我回到了那個充滿痛苦回憶的家。
屋里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愛人的東西還保持著原樣，仿佛她從未離開過。我走到廚房，
拿起一把水果刀，刀刃冰冷而鋒利。我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憔悴的臉，
又仿佛看到了爸爸那張青白的臉在我身后微笑?！鞍?，我跟你回家?！?我輕聲說，
然后用力將刀刺向了自己的胸口。劇烈的疼痛傳來，鮮血瞬間染紅了我的衣服。
在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爸爸站在我面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伸出手，
像是要帶我走。后來，媽媽趕來處理后事。她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頭發(fā)一夜之間白了大半，
走路都需要人攙扶。在整理我的遺物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那是我從大學時就開始寫的，
記錄了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媽媽顫抖著翻開日記，一頁一頁地看著，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最后一頁寫著：“爸爸說，只有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媽媽看到這句話，
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知道，是她的兒子太想念爸爸了，才會走到這一步。
可她不知道，這一切并非只是思念那么簡單，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帶著冰冷的殺意，
讓人無法抗拒。姐姐也趕來了，她看到媽媽傷心欲絕的樣子，心里也不好受。
她幫著媽媽處理完我的后事，就把媽媽接到了自己家里照顧。可媽媽總是精神恍惚，
時常對著空氣說話，喊著我和爸爸的名字。姐姐知道，媽媽是太悲傷了，也或許，
她也感受到了什么。日子一天天過去，城市依舊喧囂，生活還在繼續(xù)。
可對于我們這個家來說，有些東西永遠地失去了。那棵爸爸親手栽的石榴樹，
依舊在老家的院子里生長著，只是再也沒有人會摘下最大最紅的石榴給我吃了。
而那正月里樓道里的煙塵，似乎也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散去的夢魘，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有時，姐姐會帶著孩子回老家看看。孩子會指著院子里的石榴樹問：“媽媽，
那棵樹上的石榴能吃嗎？” 姐姐會摸著孩子的頭，輕聲說：“能吃，那是外公栽的樹。
” 可她的眼里，卻總是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恐懼。她害怕，害怕有一天，
爸爸的 “思念” 會再次降臨，害怕那個夢魘會再次上演。時間是最好的良藥，
可有些傷痛，卻永遠無法愈合。爸爸的離去，我的悲劇，就像一道深深的傷疤，
刻在我們家人的心里，無論過去多久，只要輕輕一碰，依舊會隱隱作痛。
而那關于爸爸的詭異傳說，也漸漸在鄰里間流傳開來，成為了一個新的民間恐怖故事，
警示著人們，有些思念，是不能輕易觸碰的。每到正月，樓道里依舊會擺上供品，燒起紙錢，
只是人們的臉上，除了對先人的緬懷，又多了一絲敬畏和恐懼。他們不知道，
在那煙塵彌漫的背后，是否真的有一雙眼睛在默默注視著他們，
等待著下一個 “該回家” 的人。這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看似平靜的表面下，
隱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恐怖。而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墜入那無盡的深淵?；蛟S，爸爸的執(zhí)念真的太深了，
深到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也要把我們一家人 “聚” 在一起?？伤恢?，這樣的相聚，
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毀滅。而我們，也只能在無盡的悲傷和恐懼中，
慢慢咀嚼這苦澀的結局。又一個正月來臨，樓道里的煙塵再次彌漫。姐姐帶著媽媽和孩子，
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她們的心里，都有著同一個恐懼，害怕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
會再次響起。而那本記錄著我最后話語的日記，被媽媽鎖在了一個舊箱子里，
再也沒有打開過。有些回憶，太痛，太恐怖，只能選擇永遠封存。生活還在繼續(xù)，
太陽依舊東升西落，城市依舊車水馬龍?？蓪τ诮?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來說，
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每一個黑暗的角落，每一個寂靜的夜晚，
都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恐怖。而那關于爸爸的故事，也會像一顆種子，
在人們的心里生根發(fā)芽，成為一個永遠流傳下去的夢魘。也許，在很多年以后，
當人們再次說起這個故事時，會添油加醋，會改編得更加離奇。但只有我們家人知道，
那不是故事，那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真實慘劇，是我們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痛。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