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廠后街飄著桂花的甜香。么小兵站在城郊廠房的門口,看著“么記實業(yè)”的木牌被工人掛上門楣,金粉描的大字在秋陽底下閃著光——那是亓明昨晚熬夜畫的,說要比百貨大樓的招牌還氣派。
“老板,縣電視臺的人來了!”小石頭從里面跑出來,手里攥著個話筒,線還拖在地上,“說要給咱們拍專題片,下午就播!”
么小兵剛要往里走,就見林曉燕穿著件杏色的旗袍改良裙從樣品間出來,領口繡著細小的桂花,裙擺隨著腳步輕輕晃,像只落了秋陽的蝴蝶?!靶”?,你看這裙子上鏡不?”她轉了個圈,耳墜上的銀鈴叮當作響。
“好看?!泵葱”吹糜行┌l(fā)怔,直到亓明在口袋里咳嗽才回過神,“比畫報上的明星還好看?!?/p>
林曉燕的臉頰騰地紅了,轉身往縫紉間走,辮梢的紅頭繩卻悄悄勾住了么小兵的袖口,像根不肯松的絲線。
專題片拍得很順利。記者跟著林曉燕看縫紉間,鏡頭掃過八臺縫紉機前忙碌的婦女,她們手里的布料在陽光下翻飛,轉眼間就變成了領口繡著“么記”印章的襯衫;又跟著么小兵去家具作坊,王強正帶著木匠們組裝新設計的“榫卯書架”,不用一根釘子,卻結實得能站個壯漢。
“么老板,聽說您半年前還是個雜貨鋪老板?”女記者舉著話筒,眼睛亮晶晶的,“能說說您的創(chuàng)業(yè)秘訣嗎?”
么小兵摸了摸口袋里的鋼筆,笑了:“哪有啥秘訣?就是有人幫襯?!彼鶚悠烽g指了指,“你看曉燕設計的衣裳,王強做的家具,還有街坊們捧場,缺了誰都不成?!?/p>
亓明在口袋里不樂意了:“還有我!我畫的招財符!我補的玻璃!”
么小兵沒理他,卻在鏡頭掃過樣品間時,特意讓攝影師給了墻上的《山海圖》殘卷一個特寫。半幅畫卷上,青龍的鱗片閃著金粉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紙上騰躍而起。
“這畫真別致?!庇浾吆闷娴貑枺笆悄奈淮髱煯嫷??”
“一個老朋友?!泵葱”嬀恚蝗幌肫鹄侠铑^說的話——亓明當年畫《山海圖》,是為了記錄戰(zhàn)國時期的異獸,怕它們隨著戰(zhàn)火消失。如今這半幅殘卷掛在廠房里,倒像是給這些老伙計安了個新家。
傍晚收工后,么小兵帶著林曉燕去廠房后面的空地支起了灶臺。張嬸蒸了兩籠白面饅頭,趙大媽拎來一籃子剛摘的青菜,柱子和小石頭從河里摸了兩條鯽魚,說是要給大家加個菜。
“明天周老板從廣州來?!泵葱”钐爬锾砹税巡瘢鹈缣蛑伒?,映得他臉上暖融融的,“他說帶了批新料子,還有臺‘鎖邊機’,比人工鎖邊快十倍。”
“真的?”林曉燕眼睛亮了,“那以后做裙子就不用手鎖邊了?”
“不光呢?!泵葱”鴱膽牙锾统鰪垐D紙,是周正寄來的設計圖,“他還說要幫咱們辦個‘服裝培訓班’,教姐妹們學新樣式,以后咱們的衣裳能賣到廣州去?!?/p>
林曉燕接過圖紙,指尖撫過上面的連衣裙樣式,突然嘆了口氣:“就是李隊長那邊……”
自從上次布料風波后,李隊長就沒再來找茬,但他媳婦總在街坊間說閑話,說么記的衣裳用的是“洋垃圾”料子,害得幾個老主顧差點退單。
“別理她。”么小兵往鍋里撒了把鹽,“等咱們的培訓班開起來,讓縣婦聯(lián)的人來看看,她就不敢亂說了?!?/p>
正說著,就見老李頭拄著拐杖從暮色里走來,手里還拎著個黑布包?!柏料壬屛襾淼摹!彼巡及郎弦环牛罢f這東西該給你們了?!?/p>
布包里是個巴掌大的木盒,打開一看,里面躺著半塊玉佩,上面刻著和《山海圖》殘卷上一樣的青龍紋。“這是亓先生當年的信物?!崩侠铑^摩挲著玉佩,“另一半在他徒弟手里,也就是你爺爺?shù)膸煹?,現(xiàn)在在北邊開木匠鋪?!?/p>
么小兵心里一動:“您是說……我爺爺還有個師弟?”
“嗯,姓秦,當年跟著亓先生學過畫。”老李頭嘆了口氣,“你爺爺過世后,他就帶著半塊玉佩走了,說要去找剩下的兩卷《山海圖》?!?/p>
林曉燕突然湊過來:“那是不是找到秦爺爺,就能找到另外兩卷殘卷了?”
“是這理。”老李頭把玉佩遞給么小兵,“亓先生說,三卷合一那天,他就能恢復真身了?!?/p>
么小兵握緊玉佩,冰涼的玉質里仿佛藏著股暖流。他想起亓明總在口袋里念叨“想看看現(xiàn)代的月亮”,突然覺得,找到另外兩卷殘卷,不只是為了圓亓明的夢,也是為了給這段穿越時空的緣分一個交代。
周正來的那天,帶來的不止有鎖邊機和新料子,還有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這是秦教授,考古研究所的?!敝苷χ榻B,“他聽說你們有半幅古畫,特意來看看。”
秦教授戴著金絲眼鏡,說話斯斯文文的,目光落在《山海圖》殘卷上時,突然頓住了?!斑@……這畫風像戰(zhàn)國時期的‘楚墨’?!彼隽朔鲅坨R,手指輕輕拂過畫卷上的青龍,“尤其是這金粉,里面摻了朱砂,是當時畫祭祀圖才用的技法?!?/p>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剛要說話,就見秦教授從懷里掏出個木盒,里面躺著半塊玉佩,和老李頭給的那塊正好能拼在一起,拼成條完整的青龍。
“你是……”么小兵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我叫秦越,是你爺爺?shù)膸煹??!鼻亟淌谖兆∶葱”氖郑劭艏t了,“亓先生當年說,若有天《山海圖》重聚,就讓我?guī)е衽鍋碚倚彰吹暮笕?。?/p>
亓明在口袋里激動得直哆嗦:“小秦!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被亂兵抓了!”
秦教授似乎聽見了什么,往么小兵的口袋看了看,笑了:“亓先生也在?”他從包里掏出個卷軸,“我這趟來,就是為了這個?!?/p>
卷軸展開,正是《山海圖》的第二卷。畫面上,白虎的皮毛泛著銀光,腳下踩著片云海,和廠房里的半幅殘卷嚴絲合縫。
“第三卷在內蒙古的博物館里。”秦教授指著畫卷上的玄武,“當年我為了保護它,把它捐給了國家,現(xiàn)在成了鎮(zhèn)館之寶?!?/p>
么小兵看著兩卷合璧的畫卷,突然明白了亓明為啥總說“殘卷不能散”。這些畫不只是畫,是跨越千年的念想,是師徒間的約定,是像他和林曉燕這樣,總有些東西舍不得放。
沒過幾天,縣文化館的館長就找上門了,說想借《山海圖》的兩卷殘卷去辦展覽,還說省博物館的專家也會來,要是能鑒定為真跡,就能評上“國家一級文物”。
“能行嗎?”林曉燕有些擔心,“萬一被人搶了咋辦?”
“沒事?!泵葱”粗嬀砩系那帻埌谆?,“亓先生的畫,總得讓更多人看看?!彼蝗幌肫鸫┰角霸诓┪镳^里,那些隔著玻璃的古畫,原來背后都藏著這樣的故事。
展覽那天,廠房里擠滿了人??h領導剪了彩,專家們圍著畫卷討論,時不時發(fā)出驚嘆。有個戴老花鏡的老人指著白虎的爪子說:“這技法,跟馬王堆出土的帛畫如出一轍!”
么小兵站在人群外,看著林曉燕給孩子們講畫里的異獸,她的聲音軟軟的,把饕餮說成了“愛吃的小怪獸”,逗得孩子們直笑。秦教授在一旁補充:“這是亓先生特意畫的,怕后人忘了這些老伙計?!?/p>
突然,人群里傳來騷動。李隊長的媳婦擠進來,指著畫卷嚷嚷:“這畫是假的!么小兵他們賣走私貨,還有心思弄這些假玩意兒騙錢!”
眾人都愣住了。么小兵剛要上前,就見秦教授掏出個紅本本:“這位同志,我是省考古研究所的,這畫的鑒定報告在這里?!彼种噶酥该葱”?,“么記的布料都是正規(guī)渠道進貨,縣供銷社能作證。”
李隊長的媳婦看著紅本本上的鋼印,臉一陣青一陣白。這時,周正突然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拿著個紙箱:“李嫂子,你前兒個托我在廣州帶的蛤蟆鏡,我給你帶來了?!彼宴R子往桌上一放,“不過我得說句,么記的衣裳真不錯,我媳婦都訂了三件?!?/p>
周圍的人都笑了。李隊長的媳婦拎起鏡子,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再也沒敢回頭。
展覽結束后,秦教授要回北方了。臨走前,他把么小兵叫到廠房后面的銀杏樹下,遞給他一張字條:“這是內蒙古博物館館長的地址,他說只要提我的名字,就能看第三卷殘卷。”
么小兵接過字條,心里有些猶豫。他知道,三卷合一的那天,就是亓明恢復真身的時候,到時候這只總在口袋里聒噪的鋼筆,可能就會離開。
“舍不得?”秦教授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亓先生等這一天等了兩千年,你總不能讓他一直當支鋼筆吧?”
么小兵摸了摸口袋,亓明安靜得很,像是在裝睡。他突然想起這只筆畫過的招財符,補過的玻璃,還有那些總在關鍵時刻提醒他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
“我開春就去?!泵葱”站o字條,“等找到第三卷,就給亓先生辦個真正的畫展。”
秦教授點點頭,轉身往車站走,背影在銀杏葉里忽明忽暗,像幅慢慢淡去的畫。
入冬前,么記的服裝培訓班開課了。林曉燕站在黑板前,教婦女們畫設計圖,她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游走,畫出的襯衫領口比尺子量的還準。么小兵坐在最后一排,看著她被陽光鍍成金邊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大概就是穿越的意義——不是為了改變什么,而是為了遇見這些人,這些事,這些讓日子變得沉甸甸的暖。
亓明在口袋里突然嘆了口氣:“其實當支鋼筆也挺好,能看著你們吵架,看著你們賺錢,看著……”
“看著啥?”么小兵沒好氣地捏了捏口袋。
“看著你們成親?!必撩鞯穆曇粲悬c含糊,“我還沒喝過現(xiàn)代的喜酒呢?!?/p>
么小兵的臉頰熱了,抬頭正好對上林曉燕看過來的目光,她的眼里像落了星星,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窗外的銀杏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催著誰趕緊把那句話說出口。
冬至那天,么小兵帶著林曉燕去給爺爺上墳。雪下得不大,落在墓碑上,輕輕巧巧的像層糖霜。
“爺爺,我們來看您了。”林曉燕把手里的白菊放在碑前,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老人的笑臉,“我們開了個廠房,做衣裳,做家具,您放心,我們都好好的?!?/p>
么小兵蹲下來,摸了摸碑座上刻著的榫卯花紋,那是爺爺當年親手刻的,和亓明教他的技法一模一樣?!伴_春我們去內蒙古。”他對著照片輕聲說,“把亓先生的畫找齊,也看看您師弟。”
一陣風吹過,雪沫子落在林曉燕的發(fā)間,么小兵伸手替她拂去,指尖碰到她的耳尖,燙得像揣了個小暖爐。
“小兵哥。”林曉燕突然拉住他的手,“等找齊了畫,咱們……”
“成親。”么小兵搶在她前面說,心跳得像打鼓,“我想給你做個紅木梳妝臺,上面刻滿你喜歡的月季。”
林曉燕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雪地上,洇出個小小的洞。她用力點頭,辮梢的紅頭繩纏上了么小兵的手指,纏得緊緊的,像個解不開的結。
亓明在口袋里哼起了跑調的《天仙配》,這次么小兵沒嫌煩,反而跟著輕輕哼了起來。雪落在兩人的肩頭,把影子疊成了一個,像幅剛畫好的畫,還帶著未干的墨香。
開春后,么小兵和林曉燕真的去了內蒙古。在博物館的庫房里,他們見到了《山海圖》的最后一卷。玄武的背甲上,金粉的光和前兩卷嚴絲合縫,三卷合一的瞬間,么小兵口袋里的鋼筆突然發(fā)出了耀眼的光。
等光芒散去,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男子站在他們面前,眉眼間竟有幾分像畫卷上的青龍,手里還握著那支鋼筆,只是此刻它已經變成了支古樸的竹筆。
“總算出來了?!必撩魃炝藗€懶腰,聲音清朗得像山澗的水,“謝謝你們,小么,曉燕?!?/p>
林曉燕看得呆了,半天說不出話,只是把手里的旗袍改良裙往他面前遞了遞:“我……我給您做了件衣裳,現(xiàn)代樣式的?!?/p>
亓明笑著接過去,穿上竟剛剛好。他往博物館外走,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把兩千年的時光都曬得暖烘烘的。
“我去看看現(xiàn)代的月亮?!彼仡^笑了笑,竹筆在指尖轉了個圈,“喜酒我會來喝的,記得給我留壇好酒?!?/p>
么小兵和林曉燕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手里的三卷《山海圖》突然化作點點金粉,融入了陽光里,像是終于回了該去的地方。
秋天的時候,么記的廠房辦起了喜事。林曉燕穿著自己設計的婚紗,頭紗上繡著細小的“么記”印章,么小兵穿著湖藍色的真絲襯衫,領口的暗兜插著支鋼筆——是亓明留下的那支竹筆,他說這是給新人的賀禮。
王強當伴郎,緊張得差點把戒指掉在地上;小石頭抱著相機,快門按得比縫紉機還快;張嬸和趙大媽在灶臺前忙碌,蒸汽里飄著紅燒肉的香。
禮成的時候,么小兵突然聽見口袋里的竹筆輕輕動了動,像是誰在里面悄悄鼓了鼓掌。他低頭笑了,抬頭看向林曉燕,她的眼里映著紅燭的光,像盛著一整個世界的暖。
窗外的桂花開得正盛,落在“么記實業(yè)”的木牌上,金粉描的大字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是在說,這故事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