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七月初七還有三天時,廠后街突然下起了連陰雨。豆大的雨點砸在“么記雜貨鋪”的新招牌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把紅漆寫的“童椅描花”四個字泡得愈發(fā)鮮亮。么小兵趴在柜臺上,看著窗外被雨水打蔫的梧桐葉,手里轉(zhuǎn)著那支裝著亓明的鋼筆,心里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我說你能不能別轉(zhuǎn)了?”亓明在筆桿里嚷嚷,“頭暈!”
“你一支筆還會頭暈?”么小兵把鋼筆往桌上一放,指尖敲著柜臺的木紋,“還有三天就七月初七了,你說那破廟里到底藏著啥?”
亓明沒吭聲。自從那天牛角發(fā)光后,他就時不時犯迷糊,有時說著話突然沒了聲,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嘴。么小兵懷疑這和牛角里的“東西”有關(guān),可每次追問,亓明都支支吾吾,只說感覺像是“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小兵哥,這是今天的賬?!绷謺匝啾е及鼜睦镂莩鰜?,發(fā)梢還滴著水。她今天穿了件水綠色的的確良襯衫,領(lǐng)口別著朵白瓷扣,被雨水打濕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出細細的腰線。見么小兵盯著自己發(fā)愣,她慌忙把布包往柜臺上一放,“童裝賣了十七件,椅子賣了九把,一共賺了四十三塊五?!?/p>
么小兵接過賬本,指尖觸到紙頁上的水漬,突然想起昨夜林曉燕送他的香囊——藍布被雨水洇出深色的痕,艾草的清香混著潮濕的水汽,在衣兜里彌漫了整夜。他清了清嗓子,從抽屜里摸出個油紙包:“給,供銷社新到的芝麻糖,你嘗嘗?!?/p>
林曉燕捏起一塊放進嘴里,糖渣粘在嘴角,像只偷吃東西的小倉鼠:“對了,昨天我去給布料染色,見著劉胖子了?!彼蝗粔旱吐曇簦八鷤€穿中山裝的男人在染坊后巷說話,手里還拿著個鐵皮盒子,看著特神秘。”
么小兵心里一動。劉胖子這陣子像縮頭烏龜似的沒露面,難不成在憋什么大招?他剛要細問,就見王強披著蓑衣從外面跑進來,手里舉著個油紙包,褲腳淌著泥水:“老板!張嬸讓我給您送點剛蒸的菜窩窩,還熱乎著呢!”
油紙包里的窩窩散發(fā)著蘿卜纓的清香,么小兵拿起一個剛要咬,就聽亓明在口袋里喊:“等等!這窩窩不對勁!”
他猛地停住嘴。就見窩窩的褶皺里,卡著片極薄的竹篾,上面用炭筆寫著三個字:“小心他”。
“這是啥意思?”王強撓著頭,“張嬸包窩窩時咋會夾這東西?”
么小兵捏著竹篾的手微微發(fā)顫。張嬸是個老實人,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絕寫不出這樣的字。這竹篾是誰塞進來的?“他”又指的是誰?劉胖子?還是那個穿中山裝的男人?
“別聲張。”么小兵把竹篾揣進兜里,掰了半塊窩窩塞進嘴里,“可能是誰跟張嬸開玩笑呢?!彼粗鯊姾┖竦哪槪蝗幌肫疬@漢子前幾天說過,劉胖子曾找他打聽“么老板有沒有啥見不得人的事”,當(dāng)時王強還把人罵了一頓。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林曉燕蹲在地上給童椅描花,筆尖的金粉在潮濕的空氣里簌簌飄落;王強坐在門檻上擦斧頭,磨得锃亮的刃面映出他疑惑的臉。么小兵靠在柜臺后,摸著兜里的竹篾,突然覺得這雨像是道無形的墻,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了。
七月初六傍晚,雨終于停了。西天燒起大片的火燒云,把廠后街的青石板路染成了橘紅色。么小兵揣著牛角和鋼筆,剛要出門,就被林曉燕攔住了:“小兵哥,你去哪兒?”
“有點事?!泵葱”荛_她的目光,“可能晚點回來?!?/p>
林曉燕咬著嘴唇,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我娘今天做了棗泥糕,你帶上路上吃?!彼D了頓,又把那串狼毫筆塞過來,“亓明先生要是畫畫,讓他多畫點星星,聽說對著星星許愿可靈了。”
么小兵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他接過油紙包,指尖碰到她的掌心,燙得像火燒云:“早點睡,別等我?!?/p>
走出巷口時,亓明突然說:“她好像知道你要去干啥?!?/p>
“別瞎說?!泵葱”涌炷_步,“她就是關(guān)心我?!?/p>
“關(guān)心?”亓明哼了一聲,“我剛才看見她偷偷往你布包里塞了把剪刀,還在里面墊了塊艾草——那丫頭比你機靈多了?!?/p>
么小兵摸了摸布包,果然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心里又暖又澀。他拐進街角的雜貨鋪,買了兩截蠟燭和一盒火柴,剛要付錢,就見老李頭拄著拐杖從里屋出來,渾濁的眼睛盯著他:“小兵,明兒個是七月初七吧?”
“嗯?!泵葱”睦镆痪o。
“城西那破廟,早年是座土地廟,后來塌了半邊,就成了乞丐窩?!崩侠铑^往他手里塞了個黃紙包,“這里面是三張符,我年輕時求的,據(jù)說能防蛇蟲?!彼麎旱吐曇簦澳堑胤叫昂醯煤?,前幾年有個倒?fàn)斶M去找東西,再也沒出來?!?/p>
么小兵捏著黃紙包,突然想起老李頭上次說“牛角能辟邪”時,眼神里閃過的一絲慌亂。這老頭好像知道些什么,卻又不肯明說。
“謝李大爺?!泵葱”读隋X,轉(zhuǎn)身剛要走,就聽老李頭在身后說:“記住,見了不該見的東西,別回頭?!?/p>
城西的破廟藏在一片亂墳崗后面。月光透過殘破的屋頂照進來,在地上投下蛛網(wǎng)似的影子。么小兵點燃蠟燭,火苗在穿堂風(fēng)里搖曳,把供桌上的泥菩薩照得忽明忽暗,像在眨眼睛。
“這地方真夠瘆人的?!必撩鞯穆曇舭l(fā)顫,“早知道帶點朱砂墨了,畫道符鎮(zhèn)鎮(zhèn)邪?!?/p>
么小兵沒理他,掏出牛角放在供桌上。月光灑在牛角上,那層細密的紋路突然活了過來,像水波似的輕輕晃動。他想起那句“月圓則啟,遇水則靈”,從布包里掏出水壺,往牛角上倒了點水。
“滋啦”一聲,牛角突然冒出白煙,表面的金粉簌簌掉落,露出里面刻著的字——不是小楷,是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像蟲子爬過的痕跡。
“這是……甲骨文?”么小兵驚訝地睜大眼睛。他上大學(xué)時選修過古文字,認得這是商周時期的符號,通??淘邶敿咨?,用來記錄占卜的結(jié)果。
亓明突然在口袋里劇烈抖動起來,筆尖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頭疼……好多畫面……”
么小兵連忙抓起鋼筆:“怎么了?你看見啥了?”
“好多人……在燒東西……”亓明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還有火……龍……”
話音未落,供桌上的蠟燭突然滅了。破廟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過屋頂?shù)钠贫矗诘厣险粘鰝€圓圓的光斑。么小兵摸出火柴剛要劃,就聽身后傳來腳步聲——很輕,像有人光著腳在走路。
他猛地回頭,什么也沒有。只有供桌后面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誰?”么小兵握緊了剪刀,手心全是汗。
沒人回答。但他能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像毒蛇吐信子似的,帶著股陰冷的氣息。
“別回頭!”亓明突然喊了一聲,“是劉胖子!他在你后面!”
么小兵猛地轉(zhuǎn)身,果然看見個黑影從供桌后面竄出來,手里舉著根木棍,照著他的頭就砸過來!他下意識地舉起剪刀去擋,只聽“咔嚓”一聲,木棍被剪了個口子,黑影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正是劉胖子!
“么小兵,你他娘的敢耍我!”劉胖子捂著胳膊,三角眼在黑暗里閃著兇光,“那牛角是我的!你憑啥拿?”
“你的?”么小兵冷笑,“老李頭送給我的,你怎么說是你的?”
“老李頭?”劉胖子呸了一聲,“那老東西當(dāng)年就是我爹的跟班,這牛角是我家傳的!里面藏著我爺爺留下的寶貝!”他從懷里掏出個鐵皮盒子,“要不是你這小子橫插一腳,我早就把東西弄到手了!”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這鐵皮盒子,不就是林曉燕說的那個嗎?
“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沒必要知道了!”劉胖子突然從盒子里掏出個東西,月光下閃著銀光——是把匕首!“今兒個就讓你死在這兒,沒人會知道!”
他舉著匕首撲過來,么小兵側(cè)身躲開,手里的剪刀劃在劉胖子胳膊上,頓時拉開道血口子。劉胖子疼得嗷嗷叫,瘋了似的揮舞著匕首,刀尖擦著么小兵的耳朵飛過,釘在供桌上的泥菩薩上。
“媽的,給我站??!”劉胖子追過來,突然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他踩到了么小兵剛才倒的水,正好摔在那個月光照出的光斑里。
就在這時,供桌上的牛角突然爆發(fā)出刺眼的金光!那些甲骨文符號像活了過來,順著月光爬到劉胖子身上,在他胳膊上燒出一個個水泡,疼得他滿地打滾。
“救命!救命?。 眲⑴肿拥膽K叫聲在破廟里回蕩,聽起來不像人聲。
么小兵看得目瞪口呆。就見那些符號突然鉆進劉胖子的傷口,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癟,像被抽走了精血。轉(zhuǎn)眼間,剛才還圓滾滾的劉胖子,竟縮成了個干瘦的老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眼睛還圓睜著,滿是恐懼。
亓明在口袋里長長舒了口氣:“總算解決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么小兵的聲音發(fā)顫。
“這牛角里封著的,是個守墓靈。”亓明的聲音帶著疲憊,“看來劉胖子的爺爺是個盜墓賊,偷了不該偷的東西,被守墓靈纏上了。這靈體靠吸食后代的精血活著,剛才月圓之時,正好是它最兇的時候?!?/p>
么小兵看著地上的干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剛要轉(zhuǎn)身,就見那牛角突然裂開,從里面掉出個小布包,裹著半塊玉佩,上面刻著個“亓”字。
“這是……我的玉佩?”亓明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我想起來了!我當(dāng)年就是為了找這玉佩,才掉進古墓里的!”
么小兵撿起玉佩,冰涼的玉質(zhì)貼著掌心,上面的紋路和他穿越前在博物館見過的一塊戰(zhàn)國玉佩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亓明說過,他是“從古代穿到現(xiàn)代,又跟著你穿回來的”,難道這玉佩就是關(guān)鍵?
“我記起來了!”亓明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是戰(zhàn)國時期的畫師,奉齊王之命畫一幅《山海圖》,畫到一半發(fā)現(xiàn)圖里藏著長生的秘密,就被人追殺……我把秘密刻在了玉佩上,藏在古墓里,沒想到一睡就是幾千年……”
月光透過破洞照在玉佩上,折射出細碎的光。么小兵突然明白過來,亓明不是普通的穿越者,他更像個被封印的靈魂,而這玉佩,就是解開他封印的鑰匙。
“那你現(xiàn)在……”
“還不能完全恢復(fù)?!必撩鲊@了口氣,“但至少想起了自己是誰。以后別叫我亓明了,叫我亓伯吧,這是我當(dāng)年的字?!?/p>
么小兵握緊玉佩,突然覺得這半個月的遭遇像場夢。從被鋼材砸中,到遇見亓伯,再到這破廟里的驚魂一夜,似乎有根無形的線,把所有的事串在了一起。
“走吧?!彼禍缰匦曼c燃的蠟燭,“該回去了?!?/p>
走出破廟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亂墳崗上的野草沾著露水,在晨光里閃著光。么小兵回頭望了眼那座殘破的屋頂,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丟了什么東西。
“別看了?!必敛诳诖镎f,“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
么小兵沒說話,加快了腳步。他想快點回到廠后街,看看那間亮著燈的鋪子,看看那個會在童椅上描花的姑娘。
回到鋪子時,林曉燕正蹲在門口哭,辮梢沾著草屑,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見么小兵回來,她猛地站起來,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整夜!”
“我……”么小兵剛要解釋,就被她捂住了嘴。
“別說了?!绷謺匝嗟难蹨I掉在他手背上,滾燙滾燙的,“回來就好?!彼龔牟及锾统黾伦龅墓幼樱拔疫B夜給你做的,你看合身不?”
淺藍色的的確良,領(lǐng)口繡著朵小蓮花,針腳細密得像天上的星星。么小兵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突然把她摟進了懷里。
林曉燕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軟下來,把臉埋在他胸口,像只找到了窩的小鳥。
“喲,這就抱上了?”亓伯的聲音在口袋里響起,“我說過吧,早該追到手了。”
么小兵沒理他,只是收緊了胳膊。晨光穿過巷口的槐樹,落在他們身上,把兩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要一直延伸到未來。
半個月后,廠后街貼出了告示:地痞劉建國因敲詐勒索、盜竊財物,已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判了三年刑。街坊們都說這是惡有惡報,只有么小兵知道,劉胖子是死在了破廟里,死在了他自己的貪婪里。
老李頭再也沒來過鋪子,有人說他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了,有人說他跟著南邊來的商隊走了。么小兵沒去找他,有些秘密,還是爛在肚子里比較好。
“么記雜貨鋪”的生意越來越好。林曉燕做的童裝出了名,連城里的供銷社都來進貨;么小兵新做的帶抽屜的書桌,成了軋鋼廠子弟學(xué)校的搶手貨;王強和張嬸也漲了工錢,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中秋那天,么小兵把那塊刻著“亓”字的玉佩,用紅繩穿起來,送給了林曉燕。
“這是啥?”林曉燕捏著玉佩,眼睛亮晶晶的。
“護身符。”么小兵笑著說,“能保你平平安安。”
林曉燕把玉佩戴在脖子上,貼在胸口,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像只偷到糖的小貓,轉(zhuǎn)身就跑進了里屋。
么小兵摸著發(fā)燙的臉頰,笑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鋼筆,對著月光看了看,筆尖的金粉在月色里閃閃發(fā)亮。
“亓伯,謝了?!?/p>
“謝啥?”亓伯的聲音帶著笑意,“以后好好對人家姑娘,我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p>
么小兵沒說話,只是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月光像流水似的淌下來,落在鋪子的招牌上,落在林曉燕描花的童椅上,落在他和她交疊的影子上。
他知道,屬于他和亓伯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年代里,他們會用自己的雙手,畫出最明亮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