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污的血水,漫過白婉的臉頰,
她躺在亂葬崗堆積如山的尸骸中,每一次微弱呼吸都扯得胸腔里那個巨大的空洞劇痛鉆心。
靈丹被硬生生剖離的地方,只余下一片冰涼的虛無。遠(yuǎn)處,皇城的方向,絢爛的煙火炸開,
即便隔著這般狂風(fēng)暴雨,似乎也能隱約聽到那喧天的鑼鼓和喜慶的絲竹。全城都在歡慶,
慶祝太子殿下大婚,迎娶新任太子妃——她曾經(jīng)視若親妹的林楚楚。雨水沖進(jìn)眼眶,
又冷又澀,卻流不出淚了。淚早已流干,在太子趙胤親手將匕首刺入她丹田,
眉眼冷厲地剖出她那顆溫養(yǎng)了二十年的靈丹時,就流干了。“婉婉,楚楚靈根受損,
唯有你的靈丹可救。”他當(dāng)時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溫度,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殘忍,
“你既愛孤,便該為孤犧牲一切。放心,孤會留你性命,許你一世榮華?!焙恰瓨s華?
她不要榮華,她只要一個答案,一個為什么。為什么昔年冷宮里相互依偎的溫暖,
山盟海誓的承諾,都可以不作數(shù)?為什么口口聲聲說她是唯一的人,
轉(zhuǎn)眼就能為了另一個女人,將她剝丹剔骨,棄如敝履?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
吞噬著她僅存的意識。黑暗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來。在徹底沉入無邊死寂的前一瞬,
她仿佛又看見趙胤那雙曾令她沉醉的、總是盛著虛假溫柔的眼眸,最后是如何凝著冰霜,
決絕而殘忍。還有林楚楚,依偎在趙胤懷里,看向她時那掩飾不住的、勝利者的得意笑容。
恨。滔天的恨意成了她意識湮滅前,唯一的烙印。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定要你們…百倍償還………再次睜開眼,
沖入鼻腔的是濃重的草藥味和一股淡淡的霉味。視線模糊了許久,才逐漸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簡陋的床帳頂,泛黃破舊。她沒死?不,白婉已經(jīng)死了,
死在那個雨夜的亂葬崗。她猛地想坐起,卻渾身劇痛,尤其是臉頰,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什么粗糙的東西狠狠碾過。一只枯瘦的手按住了她,“姑娘,別動,你傷得重。
”扭頭看去,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嬤嬤,眼神里帶著憐憫?!斑@里是…哪里?”她開口,
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斑@是大周國的邊境小鎮(zhèn)。”老嬤嬤嘆口氣,
“老婆子我采藥時在亂葬崗發(fā)現(xiàn)你的,哎呦喂,真是造孽哦…渾身是血,
臉也…不過姑娘命大,心口還有點熱乎氣…”大周?敵國?白婉,不,現(xiàn)在她是誰?
她艱難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手,摸向自己的臉。觸手所及,不再是昔日光滑的肌膚,
而是一片凹凸不平、縱橫交錯的丑陋疤痕,厚厚的藥膏下,是令人心驚的粗糙感。
老嬤嬤別開眼,有些不忍:“姑娘的臉…被亂葬崗的野狗…啃得厲害…能撿回條命,
已是萬幸了…”野狗…啃噬…呵。白婉,或者說重生后的她,眼底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深處卻燃著幽冷的火焰。趙胤,林楚楚,你們將我剖丹棄尸,
連一張完整的臉都不屑于留給我。很好。這份“厚禮”,我記下了。老嬤嬤救下的這具身體,
原名阿丑,是大周邊境一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孤女,因容貌丑陋,平日以采藥為生,
受盡白眼。那日去亂葬崗附近采掘一種特殊藥材,不幸遭遇狼群,重傷瀕死,陰差陽錯,
讓白婉借尸還魂。她在老嬤嬤的草屋里養(yǎng)了三個月的傷。身體逐漸恢復(fù),但那張臉,
卻是徹底毀了,疤痕交錯,猙獰可怖,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她對著渾濁水盆照過,
自己看了都覺得心驚。也好。這樣一張臉,
誰還會認(rèn)得她是那個曾經(jīng)名動京華、容色傾城的太子妃白婉?正是最好的掩護(hù)。
她沉默地幫老嬤嬤料理草藥,
沉默地承受小鎮(zhèn)上孩子們看到她臉時驚恐的尖叫和“丑八怪”的辱罵。所有的羞辱和痛苦,
都沉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淬煉著那恨意的火焰,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她需要力量,
需要回到趙胤和林楚楚面前的機(jī)會!阿丑這身體毫無靈根,資質(zhì)低下得可憐,
修煉正統(tǒng)武道是癡人說夢。那被剖走的靈丹,更是絕了她最大的依仗。但她白婉,
曾是白家最驚才絕艷的女兒,博覽群書,過目不忘。
她記得家族禁書中曾記載過一種古老而兇險的秘術(shù)——以自身氣血靈魂為引,溝通幽冥死氣,
修煞煉魂,另辟蹊徑。此法進(jìn)展極快,但痛苦無比,且極易反噬,稍有不慎便會神智盡失,
成為只知殺戮的怪物。她毫不猶豫。每日夜深人靜,她便拖著殘破的身體,
潛入小鎮(zhèn)之外最荒涼陰森的亂墳崗。按照記憶中的秘法,引那常人避之不及的陰煞死氣入體。
每一次,都如同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經(jīng)脈,撕裂靈魂,痛得她渾身痙攣,蜷縮在地,
指甲深深摳進(jìn)泥土里,咬得滿口血腥,才勉強(qiáng)不讓自己慘叫出聲。
舊傷未愈的身體劇烈排斥著這股力量,幾次都游走在崩潰的邊緣。支撐她的,只有恨。
趙胤冷漠的眼,林楚楚得意的笑,剖丹時撕心裂肺的痛,
亂葬崗冰冷的雨…一幕幕在眼前輪轉(zhuǎn)。不能死!大仇未報,怎能死!她熬過來了。三個月后,
她體內(nèi)凝出了一縷細(xì)如發(fā)絲,卻冰冷刺骨的黑色煞氣。這縷煞氣微弱,卻讓她看到了希望。
她需要更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地方,需要信息。告別了老嬤嬤,她用破布遮住臉,一路向北,
朝著趙國皇都的方向行去。一路顛沛流離,受盡冷眼和驅(qū)趕。因她容貌丑陋,又無路引身份,
只能做些最卑賤的活計,甚至與野狗爭食。半年后,她終于站在了趙國皇都巍峨的城門下。
城門口張貼著皇榜,太子府招募粗使婢女,條件苛刻,酬勞微薄,無人問津。
白婉看著那張皇榜,遮面布巾下,嘴角勾起冰冷至極的弧度。就是這里了。
憑借著一手刻意藏拙、但仍算嫻熟的草藥處理技藝(得益于陪伴老嬤嬤和阿丑本身的記憶),
以及那沉默寡言、看起來無比老實木訥的模樣,她竟然順利通過了篩選。
踏入太子府的那一刻,一股混合著熟悉與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亭臺樓閣,
依舊精致;仆從如云,依舊恭敬。只是這太子府的主人,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少年。
她被分派到了最偏僻的下院,負(fù)責(zé)清洗恭桶、搬運柴火這類最污穢勞累的活計。
無人愿意搭理這個新來的、終日遮著臉的丑女,她也樂得清靜,默默做著份內(nèi)的事,
暗中觀察著一切。太子府張燈結(jié)彩,處處透著喜慶后的余韻。下人們閑聊時,
總帶著羨慕提及新太子妃林楚楚如何受寵,太子殿下對她如何千依百順,
如何為她尋遍天下奇珍調(diào)理身體。聽說,用了前太子妃那顆完美靈丹后,
林楚楚的舊疾不僅痊愈,修為更是一日千里,如今已是京城有名的天才貴女。
而那位“病逝”的前太子妃白婉,早已成了府中不能言說的禁忌,偶爾被提及,
也是輕描淡寫一句“沒福氣”,或是“殿下仁至義盡”。白婉(阿丑)低著頭,
用力刷洗著手中污穢的木桶,冰涼的煞氣在經(jīng)脈中無聲流轉(zhuǎn),
壓制著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滔天恨意。仁至義盡?沒福氣?好一個仁至義盡!好一個沒福氣!
一日,她奉命給一處荒廢的院落送冬日用的炭火。那院子位置極偏,
幾乎就在太子府的最角落,久無人居,荒草及膝。越是走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越發(fā)清晰。
直到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落滿灰塵的木門,看到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歪脖子梅樹,
看到樹下那張積滿落葉的破舊石凳……她的腳步猛地頓住,渾身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冷宮。這里是東宮里,最早的那處冷宮偏院!趙胤登基為太子前,曾有幾年備受冷落,
先帝幾乎忘了有這個兒子,他被變相囚禁在這處偏院,無人問津,衣食短缺,
是當(dāng)時還是伴讀的她,想盡辦法偷偷溜進(jìn)來陪伴他,
將她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憐的食物分給他,冬天抱著他互相取暖,
夜里對著星星一遍遍給他打氣,說“胤哥哥,你一定會出去的,會成為最偉大的太子,
最偉大的君王”。那些她以為早已被塵封的、帶著苦澀卻又有那么一絲微甜的記憶,
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她。他后來果然一步步走出了這里,權(quán)傾朝野,被立為太子。
他搬去東正殿那日,曾握著她的手,指著這院子說:“婉婉,這里記載著孤最不堪的歲月,
也記載著你對孤最真的心。孤會命人封存此地,只留你我記憶,以后再不讓人踏足,
以免玷污。”言猶在耳。可如今,他怎么會在這里?白婉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低著頭,
抱著炭筐,一步步挪進(jìn)去。院落比記憶中更加破敗蕭條,那棵梅樹也徹底枯死了。
正屋的門虛掩著,里面有微弱的光透出。她放輕腳步,靠近。透過門縫,她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靠著她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簡陋木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