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帶著一股陳舊的灰塵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氣息。白熾燈懸掛在天花板中央，光線蒼白而刺眼，將林微瘦小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幅扭曲的剪影。
林微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背挺得筆直，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角。道袍的布料粗糙，被她反復揉搓后，邊緣已經(jīng)有些起毛。背包放在腳邊，拉鏈半開著，露出里面一角深色的布料——那是墨墨蜷縮的身影，黑貓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緊張，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偶爾輕微的起伏證明它還醒著。
門被推開時，林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趙警官走了進來，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拿著一疊文件，腳步沉穩(wěn)地走到桌子對面坐下。他將文件放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林微?！壁w警官開口，聲音比之前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我們核實了一些情況。”
林微的心跳驟然加速，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抬起頭，眼睛因為長時間的緊張和些許干澀而微微發(fā)紅，卻依舊固執(zhí)地看著趙警官，等待著那個或許能決定她命運的答案。
趙警官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翻開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關于你爺爺，老林?！彼K于開口，視線從文件上移開，落在林微臉上，“我們聯(lián)系了湘西自治州的民俗事務管理處，還有當?shù)氐呐沙鏊！?/p>
林微屏住了呼吸，手指蜷縮得更緊了，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卻讓她更加清醒。
“他們那邊有登記。”趙警官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確實有一位名叫林正國的老人，業(yè)內(nèi)人稱‘老林’，是湘西最后幾位在冊的趕尸匠之一。登記信息顯示，他終身未娶，無兒無女，三個月前因心肺功能衰竭去世?！?/p>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林微早已波濤洶涌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是真的，爺爺?shù)纳矸菔钦娴?！那些被村民視為“怪誕”的手藝，那些刻在她骨血里的傳承，并非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被鄭重記錄在冊的存在。
“他們說，老林在當?shù)芈曂芨?。”趙警官繼續(xù)說道，語氣里多了幾分敬重，“一輩子以‘走腳’為業(yè)，幫許多客死異鄉(xiāng)的人回歸故里，分文不取，只受一頓便飯。他的葬禮很簡樸，但來送葬的人很多，大多是受過他恩惠的鄉(xiāng)親?！?/p>
林微的眼眶瞬間就紅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砸在洗得發(fā)白的褲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一直用力忍著，不想在這個陌生的、充滿審視目光的地方掉眼淚，可聽到這些關于爺爺?shù)脑u價，那些強忍的情緒終究還是決堤了。
爺爺，你看，他們都知道你是好人。
趙警官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遞過去一張紙巾。他見過太多嫌疑人的狡辯和偽裝，也見過無辜者的惶恐與無助，但像林微這樣，明明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卻還在努力維護著一份看似荒誕的傳承，眼神里的執(zhí)拗像野草般蓬勃生長的孩子，他還是第一次見。
“謝謝……”林微接過紙巾，胡亂地擦著眼淚，聲音哽咽著，帶著濃重的鼻音。
趙警官點點頭，拿起第二份文件，表情重新變得嚴肅起來：“說說礦洞里的男尸。我們的警員已經(jīng)完成了初步的挖掘和勘察?！?/p>
林微立刻停下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擦臉，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變得清晰。她知道，這才是眼下最關鍵的事情，不僅關乎一個陌生人的死因，更關乎王婷的冤屈是否能得以昭雪。
“我們在礦洞最深處，也就是你所說的位置找到了被新土掩埋的男尸?！壁w警官的聲音在寂靜的審訊室里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穩(wěn)，“死者男性，年齡約四十歲，穿著深藍色工裝，額頭上有明顯的鈍器擊打傷，與王婷額頭的傷口形態(tài)高度吻合?！?/p>
林微的呼吸一滯，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背包帶。果然和她想的一樣，這個男人也是被人害死的，而且極有可能和王婷的死有關聯(lián)。
“我們通過指紋比對和DNA數(shù)據(jù)庫檢索，已經(jīng)確認了他的身份。”趙警官翻開文件，目光落在其中一頁，“他叫張三，是鄰村的獨居光棍，沒有直系親屬。根據(jù)村民反映，他和王建軍是多年的酒友，最近一個月來往異常頻繁，經(jīng)常一起往后山方向走。”
后山方向，正是廢棄礦洞的位置。林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所有的線索都像散落的珠子，正在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lián)起來。
“我們在礦洞里還發(fā)現(xiàn)了采礦工具和少量礦石樣本，”趙警官繼續(xù)說道，語氣變得嚴肅，“初步檢測顯示，這些礦石含有較高的金屬含量，有一定的開采價值。結(jié)合現(xiàn)場情況，我們推測，王建軍和張三很可能在偷偷開采這個廢棄礦洞，想靠這個牟利。”
“那他們肯定是因為分贓不均吵架了！”林微脫口而出，眼睛因為激動而發(fā)亮，“王建軍殺了張三，被王婷姐姐發(fā)現(xiàn)了，所以他連王婷姐姐也一起殺了！”
趙警官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贊許：“你的推測和我們的初步判斷一致。王婷的尸檢報告也出來了，她的死因并非失足摔死，而是頭部遭受鈍器重擊導致的顱骨碎裂，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天凌晨，比張三晚六個小時左右?！?/p>
聽到這個結(jié)果，林微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王婷姐姐，你聽到了嗎？他們知道你是被害死的了，很快就會還你一個公道。
“王婷指甲縫里殘留的泥土和布料纖維，經(jīng)過檢驗，與礦洞中的泥土以及張三工裝的纖維完全一致?！壁w警官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這說明，她很可能到過礦洞，甚至可能親眼目睹了案發(fā)過程。”
真相已經(jīng)呼之欲出，像一幅逐漸清晰的拼圖。王建軍和張三因非法采礦產(chǎn)生糾紛，王建軍失手殺死張三，將尸體藏在礦洞深處。王婷或許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或許是察覺到父親的異常前去質(zhì)問，最終被心狠手辣的王建軍滅口，并偽裝成失足墜崖的假象。
人心的險惡，遠遠超出了一個九歲女孩的想象。林微想起王建軍那張看似老實的臉，想起他催促自己趕尸時的反常，想起他推搡自己時的狠戾，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
“王建軍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了。”趙警官合上文件，語氣堅定，“雖然他目前還在狡辯，但人證物證俱在，等待他的必將是法律的嚴懲。”
林微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試圖抓住失控的王婷，曾經(jīng)刨開過礦洞的新土，也曾經(jīng)緊緊攥著爺爺留下的鎮(zhèn)魂鈴尋求力量。
“謝謝你，趙警官。”她抬起頭，眼神清澈而真誠，“謝謝你相信我，謝謝你查清了真相?！?/p>
趙警官看著她臉上混雜著灰塵和淚痕的模樣，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這個孩子經(jīng)歷了太多不該她這個年紀承受的事情，卻還能保持著這樣一份純粹的正義感，實屬難得。
“這是我們的職責?！彼恼Z氣柔和了許多，“不過，也要謝謝你提供的線索，不然我們可能還要走不少彎路。”趙警官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關于你爺爺老林，我們也核實清楚了。湘西那邊的檔案顯示，他確實是當?shù)氐怯浽趦缘内s尸匠，業(yè)內(nèi)名聲很好，幫過不少人?！?/p>
林微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蒙塵的星星被拭去塵埃。她一直擔心爺爺?shù)氖炙嚂划敵伞芭蚤T左道”，此刻聽到“名聲很好”四個字，鼻尖一酸，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我就知道……爺爺是好人，他教我的都是正經(jīng)手藝?！?/p>
“是，看得出來?！壁w警官點頭，目光落在她腰間的鎮(zhèn)魂鈴上，那銅鈴被摩挲得發(fā)亮，“他把你教得很好，小小年紀就有這份膽識和正直，不容易?！?/p>
夸她可以，但夸爺爺?shù)脑挘治s再也忍不住哽咽。她用手背用力抹了把臉，把眼淚憋回去，啞著嗓子說：“爺爺說，趕尸不是讓尸體跳梁，是送漂泊的人回家。他教我認符、辨尸相，說‘走腳’要對得起逝者，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p>
趙警官看著她眼里閃爍的光，那光里有對爺爺?shù)某绨?，有對傳承的?zhí)拗，像極了老林檔案里記載的“守拙而韌”。他嘆了口氣，從文件堆里抽出最后一張紙——那是全國戶籍系統(tǒng)的查詢回執(zhí)，上面“無匹配信息”幾個字格外刺眼。
“林微，”他的聲音沉了沉，帶著幾分無奈，“關于你的身份……我們查了全國的失蹤人口和戶籍登記，沒有任何和你匹配的記錄。你說你是老林撿來的，這一點暫時沒法證實?！?/p>
林微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她早該想到的。從三歲逃離孤兒院起，她就像片沒根的浮萍，老林給了她青竹巷的屋檐，卻沒來得及給她一個能被俗世認可的身份。
“那……我會怎么樣？”她攥緊了腰間的鎮(zhèn)魂鈴，銅鈴冰涼的觸感硌得手心發(fā)疼，“是不是要被送去孤兒院？”
“按規(guī)定，像你這樣來歷不明的未成年人，會由民政部門安排到福利機構(gòu)?！壁w警官看著她瞬間發(fā)白的臉，補充道，“那里有吃有住，還能上學。”
孤兒院三個字像根針，猝不及防扎進記憶最疼的地方——三歲那年冰冷的鐵欄桿，孩子們麻木的眼神，還有系統(tǒng)在耳邊循環(huán)的預警：“回到本家會被磋磨，留在孤兒院會孤寂終老……”
她猛地搖頭，力道大得像要把脖子搖斷：“我不去！我能自己活！我會畫符，會看尸相，能接‘走腳’的活計——”
“林微！”趙警官沉聲打斷她，“這不是你能任性的事。你才九歲，沒戶口沒親人，怎么自己活？”
“我有爺爺?shù)睦衔?！有青竹巷的張奶奶！”林微急得眼眶通紅，聲音都帶了哭腔，“我能守著老屋，等長大了就接爺爺?shù)幕睿夷堋?/p>
話沒說完，審訊室的門被敲響了。年輕警員探進頭來，對趙警官低聲說了句：“趙隊，上級電話，說有特殊部門的人要來?！?/p>
趙警官愣了愣，起身出去接電話。走廊里的聲音很輕，但林微還是捕捉到了“異聞局”“特殊傳承”“立刻移交”幾個詞。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道袍。
特殊部門？是抓她的嗎？因為她“趕尸”驚了村民？還是因為她來歷不明？
趙警官回來時，臉色復雜得很。他看著林微緊繃的臉，斟酌了半晌才說：“上面來通知，有個叫‘異聞局’的特殊機構(gòu)會來接你。他們說……是專門安置像你這樣有特殊傳承的人。”
“特殊傳承？”林微愣住了，“他們知道我是趕尸匠的徒弟？”
“應該是?！壁w警官點頭，“他們說老林也是他們登記在冊的傳承者，還說會尊重你的手藝，給你安排住處和學業(yè)?！?/p>
尊重手藝？林微的心猛地一跳。這四個字像道微弱的光，照進了她被“來歷不明”四個字籠罩的惶恐里。她下意識摸了摸背包，里面有老林留下的符譜，有她畫廢了的黃紙，還有縮在角落的墨墨——那是她和爺爺唯一的念想。
“我……能信他們嗎？”她抬頭問，眼里滿是不確定。
趙警官看著她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想起老林檔案里那句“吾徒林微，性怯而骨韌，望善待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輕：“我查了這個部門的資質(zhì)，是正規(guī)機構(gòu)。去看看吧，總比留在這兒耗著強?！?/p>
話音剛落，院子里傳來汽車引擎聲。趙警官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回頭對林微說：“他們來了。我?guī)愠鋈??！?/p>
林微跟著他走出審訊室，走廊里的警員都在偷偷看她——這個穿著道袍、背著桃木劍的小女孩，剛幫他們破了樁命案。她把頭埋得更低，手指死死摳著背包帶，直到聽見張奶奶塞給她的干糧在包里發(fā)出窸窣聲，才稍微定了定神。
院子里停著輛黑色越野車，車身锃亮，和派出所的舊皮卡格格不入。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正站在車邊，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溫和卻銳利，落在她身上時，沒有驚訝，沒有審視，只有一種了然的平靜。
“趙警官?！蹦腥酥鲃由焓郑曇魷貪?，“我是異聞局的沈策，來接林微小朋友?！?/p>
趙警官和他握了手，側(cè)身讓出身后的林微：“這就是林微。她的東西……”
“都準備好了。”沈策看向林微，微微彎下腰，讓視線和她平齊，“林微小朋友，我們走吧？”
林微看著他鏡片后溫和的眼睛，又看了看趙警官鼓勵的眼神，最后摸了摸腰間的鎮(zhèn)魂鈴。爺爺說過，路是走出來的，不是等出來的。
她咬了咬下唇，點了點頭。
沈策拉開后座車門，林微彎腰坐進去時，背包里的墨墨突然“喵”了一聲，聲音細弱，卻像在給她壯膽。她坐穩(wěn)后抬頭，看見沈策也上了車，坐在她身邊。
引擎啟動的瞬間，林微回頭望了一眼派出所的屋檐。王婷的冤屈得雪了，爺爺?shù)氖炙嚤徽J可了，可她的路，才剛剛要拐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方向。
車窗外的景物緩緩后退，她攥緊了鎮(zhèn)魂鈴，在心里對自己說：別怕，微丫頭，爺爺在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