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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的時候,月亮剛好從云里鉆出來。

謝時晝在床上來回翻了兩趟,粗布褥子被蹭得發(fā)皺。待客院的燈早就熄了,可他閉著眼,總覺得耳邊有雨聲,還有昭寧縫衣服時,銀線穿過布面的輕響。

他索性披衣起身,推開房門。月光把竹影投在地上,像幅被風(fēng)吹皺的畫。他在院子里慢慢走,鞋尖沾著的泥被露水浸軟,又蹭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印子。遠處的演武場空蕩蕩的,只有石碾子杵在那里,影子拉得老長。

忽然有個玻璃瓶碰撞的輕響,從遠處飄下來。

謝時晝抬頭,看見屋頂上坐著個人,穿著靛藍色的短打,兩條腿懸在檐邊晃悠,手里還舉著個酒葫蘆。月光落在她發(fā)間,桃木簪的影子投在瓦上,像只小雀。

他走近一看,是昭寧。

他順著旁邊的竹梯爬上去,發(fā)出吱呀的響。昭寧聽見動靜,轉(zhuǎn)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月光:“你也睡不著?”

她身邊放著個白瓷瓶,塞子沒蓋緊,飄出股淡淡的酒香。謝時晝坐過去,聞到那味道有點熟悉——是師父藏在丹房的青梅酒,去年釀的,說要等過年才開封。

“偷喝師父的酒?”他挑眉。

昭寧往嘴里灌了口,喉結(jié)動了動,臉頰泛起層粉:“就喝了一點點?!彼丫破客媲巴屏送疲澳阋灰獓L嘗?”

謝時晝拿起酒瓶,對著嘴喝了口。酒液有些烈,卻帶著點梅子的酸,滑過喉嚨時,暖烘烘的。他想起宮里的宴飲,玉杯里的酒總是溫得恰到好處,可哪有這山間的風(fēng),混著酒香來得自在。

“后日……真的要走?”昭寧的聲音有點飄,像被風(fēng)吹著。

“嗯?!敝x時晝看著遠處的山尖,月光把峰頂?shù)难┱盏冒l(fā)亮

“哦?!彼止嗔丝诰?,葫蘆口的酒漬滴在衣襟上,像朵小小的花,“那你……還會回來嗎?”

謝時晝沒說話。他不知道。宮里的事堆成山,靖王的刀還懸在頭頂,他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難說,更別提回來。

酒瓶在兩人手里傳著,很快就見了底。昭寧的眼神開始發(fā)直,指著月亮傻笑:“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大師兄練劍時,劍尖挑著的燈籠?”

謝時晝也有點暈,眼前的竹影晃來晃去,像在宮里看過的皮影戲。他忽然抓住昭寧的手腕,她的鐲子硌著他的掌心,涼絲絲的。

“昭寧,”他的聲音有點抖,“我不是尋常人?!?/p>

昭寧的笑僵在臉上,眼睛眨了眨,似乎沒聽清。

“我住的地方,不是商鋪,也不是宅院?!敝x時晝望著她的眼睛,月光在里面碎成點點,“那里規(guī)矩多,人也多,個個都戴著面具說話。前路……很險。”

他沒說自己是皇帝,可話里的分量,像塊石頭,沉在兩人中間。

昭寧沉默了很久,久到謝時晝覺得心跳都要停了。她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薄繭蹭著他的皮膚,帶著點糙,卻很暖。

“我知道?!彼穆曇艉茌p,卻咬得很清楚,“不管你是誰,我信你?!?/p>

謝時晝的喉嚨猛地發(fā)緊。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睫毛上沾著月光,像落了層霜。他慢慢湊近,鼻尖碰到她的發(fā),帶著皂角的香。

昭寧的呼吸頓了頓,沒躲。

他吻下去時,嘗到了她唇上的酒氣,還有點梅子的酸。她的嘴唇有點涼,像剛摘的野果。昭寧的手抖了抖,抓住他的衣襟,指節(jié)都泛白了。

風(fēng)忽然停了,竹影也不晃了,只有遠處的蟲鳴,一聲一聲,敲著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謝時晝才松開她。昭寧的臉頰紅得像燒起來,頭埋在膝蓋里,肩膀微微抖著。他伸手,想摸摸她的頭發(fā),卻又縮了回來。

“跟我走,好不好?”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回洛城?!?/p>

昭寧抬起頭,眼睛里蒙著層水汽:“那…我以什么身份和你走?”

“我……”謝時晝的心跳得像擂鼓,“如果你愿意,我娶你?!?/p>

這話一說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了。宮里的皇后還端坐在鳳位上,太后的懿旨比山重,他哪有資格說這話。可此刻酒意上頭,看著昭寧的眼睛,他忽然想自私一次,把這山間的光,揣回那座冰冷的宮墻里。

昭寧也愣住了,嘴巴張了張,沒說出話。

“如果你不愿……”謝時晝想說“我就把你安置在城外的宅院里”,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怎么能讓她做見不得光的人?她是太羲劍派的弟子,是笑起來會露出小虎牙的姑娘,不是藏在深巷里的影子。

他說不下去了,只能看著她。

“我……”昭寧咬著唇,指尖摳著瓦片的縫,“給我一天時間,好不好?”

謝時晝點頭,心里又酸又脹,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

昭寧沒再喝酒,靠著他的肩慢慢閉上眼。酒勁上來了,她的呼吸漸漸沉了,眉頭卻還皺著,像是在夢里也在糾結(jié)。

謝時晝把她抱起來,她很輕,像片羽毛。他足尖一點檐角瓦片,身形如紙鳶般掠下,衣袂掃過竹梢?guī)鹨魂囷L(fēng),落地時輕得連草葉都沒驚動。

昭寧的臥房在東廂房,窗紙上映著她繡了一半的劍穗。謝時晝推開門,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薄被。她的手還攥著,他輕輕掰開,看見掌心里有道淺淺的印子,是握酒瓶時硌的。

他蹲在床邊,看了她很久。月光從窗縫鉆進來,落在她的額頭上,像塊碎銀。

謝時晝俯下身,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下,像吻一片易碎的月光。

“等你答案。”他低聲說。

出門時,他把那空酒瓶帶了下去,扔進灶房的柴堆里。月光下,他的影子走得很慢,像怕踩碎了什么。

回到待客院,謝時晝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茶。酒意醒了大半,心口卻還燒得慌。他知道自己說了荒唐話,可他不后悔。

窗外的竹影又開始晃了,像昭寧縫衣服時,飄動的銀線。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亮的時候,她會說什么。

是留下,還是……跟他走?


更新時間:2025-08-23 08:17:57